灵堂外的脚步声渐渐远了。
厚重的木门被合上,门闩一落,发出“咔”的一声轻响,像给这片空间套上了一个壳。风雪被挡在外头,只剩屋里香火混着木头的味道,沉闷得让人喘不过气。
沈承远站在棺前,背脊挺得很直,像一被硬生生撑住的梁。可只有他自己知道,心口那一块在抖。
“都出去。”他对灵堂里还跪着的旁支与哭丧人沉声道,“留下三房以内的长辈,其余人回避。”
这话一出,灵堂里一阵动。
旁支不甘心,却不敢顶撞,只能一边抹眼泪一边退。几个年纪小的姑娘被嬷嬷半拖半抱地带走,眼睛却死死盯着棺前那道白衣身影,像看一个不祥的影子。
门再次合上。
灵堂里只剩沈家几位长辈、沈承远、许氏,还有沈照夜。
气氛压得人几乎要弯腰。
“你现在说吧。”沈承远看向沈照夜,声音压得很低,“你要怎么看?”
沈照夜没立刻答。
她走到棺前,伸手贴在棺木上。
棺木冰冷,冷得不像木头,倒像埋在雪里刚挖出来的石。她闭了闭眼,指腹轻轻摩挲木纹,像在“听”。
别人听不到,她却能。
棺里有细微的“滋滋”声,不是虫爬,不是木裂,是某种被压着的气,在一点点往外挤,像被封在罐里的雾。
那雾不是阴魂。
是“煞”。
被符压着,被钉钉着,被人硬生生困在棺内的凶气。
“还好。”她低声道。
沈承远心头一紧:“什么还好?”
“还没成。”沈照夜睁开眼,“要是让那道士把最后一步做完,你现在看到的,就不是‘棺’,是‘煞窝’。”
几位长辈脸色齐变。
沈家三房的沈老爷忍不住问:“那他最后一步是什么?”
“钉头。”沈照夜指了指棺盖边缘那几处已经预留好的孔,“你们看,这些孔不是随便留的,位置对得很准,钉下去,刚好落在尸身的七处要上。”
“七钉锁尸,聚煞成阵。”
她说得平静,却听得人头皮发麻。
“到那时,煞气不往外散,全往下走,顺着棺、顺着土、顺着祖坟风水,慢慢啃沈家气运。表面上什么都看不出来,三年五年,家里开始出怪事,再过十年,子孙难继。”
许氏脸色惨白,声音发抖:“你、你是说……有人想让我们沈家绝后?”
沈照夜看了她一眼,淡淡道:“看这阵势,是这个意思。”
沈承远只觉得后背一阵凉意往上窜,拳头不自觉攥紧:“是谁?谁敢——”
“现在不是找谁的时候。”沈照夜打断他,“先保命。”
她抬手,示意下人:“把棺盖移开,但别全开,先挪三寸。”
下人面面相觑。
开棺本就忌讳,更别说“只开三寸”这种古怪说法。
沈承远咬牙:“照她说的做。”
两名壮丁上前,小心翼翼地抬起棺盖一角。
“慢。”沈照夜抬手,“先停。”
她从袖中取出一张黄符,符纸上朱砂画着弯曲的纹路,像一只闭着眼的鸟。
她把符贴在棺盖边缘,低声念了一句:“封。”
符纸一贴上去,原本冰冷的木头忽然微微一热,像有一层看不见的薄膜罩住。
“现在开。”她道。
壮丁这才用力,把棺盖挪开。
三寸。
只露出一线黑暗。
灵堂里的烛火猛地晃了一下,像被那线黑暗吸了一口。几位长辈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许氏更是抬手捂住嘴,差点惊叫出声。
沈照夜却俯下身,凑近那道缝。
一股混着木香与冷腥的气扑面而来,她眉头微不可察地一皱。
果然。
她伸出两指,探入缝中,像在摸索什么。
“你什么!”沈老爷忍不住低喝,“别碰!”
沈照夜没理他。
她的指尖在黑暗里轻轻游走,忽然停住。
那是一极细的东西,嵌在尸身的发间,几乎与头发融为一体。若不是她能“看”到那团煞气的源头,本不可能发现。
她夹住那东西,慢慢往外抽。
一寸。
两寸。
当那东西完全被抽出时,烛火忽然齐齐一亮,灵堂里的冷意瞬间散了几分。
那是一针。
黑得发亮,比刚才的棺材钉细得多,却更让人心里发寒。针身上刻着极细的纹路,像缠绕的藤,又像张开的兽牙。
“这是什么?”沈承远声音发紧。
“煞针。”沈照夜看了一眼,“钉在头顶命门,专门锁住魂火。”
她抬头,看向众人:“你们祖父,死后魂未散,是被这东西按在身上,给下面那套阵法当‘引子’。”
几位长辈脸色惨白。
许氏腿一软,险些坐到地上。
“那、那现在……”她声音带着哭腔,“现在还来得及吗?”
“来得及。”沈照夜点头,“只要七钉没全下,阵就没成。”
她看向棺内那道缝,声音放低:“但里面不止这一。”
沈承远一惊:“还有?”
“嗯。”沈照夜道,“四肢、心口、脊椎,各有一。刚才那道士急着封棺,就是要趁你们没反应过来,一口气把钉全补齐。”
沈承远只觉得一股寒气直冲头顶:“那现在怎么办?”
“找针。”沈照夜说,“一一找出来。”
她顿了顿,补了一句:“但这活儿,只有我能。”
几位长辈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眼里看到了犹豫与不安。
让一个未出阁的小辈女子去触碰尸身,本就不合礼法,更别说她还带着“妖言惑众”的名声。
可想到刚才那煞针,谁也不敢再说一句“不该”。
沈承远深吸一口气,沉声道:“照夜,你尽管做。今之事,沈家记你一份。”
沈照夜听见这话,嘴角轻轻一动,却没笑。
她不需要沈家的“记”。
她只需要沈家的“命”暂时别断。
她抬手,又贴了几张符在棺盖四周,像给这道缝加了一圈锁,然后才低头,再次探入棺中。
这一次,她的动作更慢。
她的指尖沿着尸身的轮廓,一点点往下摸。冰冷的布料下,是僵硬却尚未完全冷透的躯体。她能“看”到每一处被煞气缠绕的地方,就像黑雾缠着灯芯。
她找到第二,在肩窝。
第三,在肋下。
每抽出一针,灵堂里的冷意就散一分,烛火也跟着稳一分。可她自己的脸色,却越来越白。
第四,在心口。
当她指尖触到那处时,忽然一阵刺痛从指腹炸开,像被什么反咬了一口。
她闷哼一声,眉头猛地一皱。
沈承远心一紧:“怎么了?”
“没事。”沈照夜咬牙,“针上有‘护煞’,会反噬。”
她没有收回手,反而更用力地夹住那针,猛地往外一抽。
“嗡——”
一声极轻的震响在棺内回荡,像有什么东西被撕断。烛火齐齐一暗,又猛地亮起,灵堂里的空气像被人重重拍了一下,震得人耳膜发疼。
沈照夜只觉得口一闷,一口血涌到喉咙,又被她生生咽了回去。
她把那针丢进旁边的铜盆里,铜盆立刻冒起一阵白气,像被热铁烫到。
“还剩三。”她声音有点哑。
她没停,又继续去找。
第五,在膝弯。
第六,在后腰。
当她抽出第六时,整个人明显晃了一下,几乎站不稳。沈承远下意识上前一步,却被她抬手挡住。
“别碰。”她低声,“你一碰,我还得分心护你。”
沈承远硬生生停住,拳头攥得发白。
只剩最后一。
在脚踝。
那一却最难找。
尸身的脚被寿被裹得很紧,煞气在那一带绕得最乱,像一团打了死结的线。沈照夜的指尖在里面摸索了好一会儿,眉头越皱越紧。
“找不到?”沈老爷忍不住问。
沈照夜没答。
她闭上眼,额心微微发热。
那种熟悉的、被“什么东西”盯上的感觉又来了。
不是来自棺里。
是来自她身后。
像有一道目光,隔着灵堂厚重的木门,隔着风雪,正死死盯着她的后背。
她心里一凛。
“快。”她忽然低声道,“我要加快。”
她不再靠“摸”,而是直接把两指按在棺内煞气最浓的一点上。
指尖刚一按下,她就感觉到一股阴冷的力道猛地反弹,顺着她的指骨往上冲,像要把她整只手冻住。
她闷哼一声,牙关一紧,另一只手在袖中飞快一划。
“司契——断。”
她低喝。
指尖像被什么无形的刀划开,那股反弹的阴力瞬间被切断。她趁机夹住那最后的针,猛地往外一抽!
“咔!”
像有什么极细的东西被折断。
同一瞬间,灵堂里的烛火齐齐窜高,火焰几乎舔到灯罩,整间屋子忽然一暖,连空气都变得顺畅起来。
沈照夜抽回手,踉跄着退了一步,扶住棺沿才站稳。
她的指尖在发抖,脸色白得吓人,额头渗出一层冷汗。
七煞针,全在铜盆里。
黑钉、煞针、符灰混在一起,盆里冒着白气,像一口正在熬煮的阴汤。
沈承远怔怔看着这一切,只觉得喉咙发。
“……这就,完了?”
沈照夜抬头,看向棺内那道缝。
她能感觉到,那股被困住的煞气正在迅速消散,像雾被风吹散。棺内的气息不再压抑,反而多了一点“静”。
属于死者的那种安静。
“阵破了。”她点头,“可以合棺。”
沈承远长长吐出一口气,像把口憋了许久的一团气吐出来,整个人都松了几分。
几位长辈也纷纷松口气,有人甚至抬袖擦了擦眼角,不知是因为悲,还是因为后怕。
可沈照夜没有松。
她的心跳得很快。
因为那道盯着她的目光,还在。
而且,比刚才更近了。
她抬眼,看向紧闭的灵堂门。
那一瞬,她仿佛“看”到门外风雪里,站着一道极高的影子。
不是人形。
像一头伏在雪中的兽。
呼吸极轻,却带着野性与危险。
她的魂火,被那目光一舔,猛地跳了一下。
“果然……”她在心里低声道,“是冲我来的。”
沈承远正要吩咐下人合棺,却听沈照夜忽然开口:
“先别合。”
她的声音很低,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冷意。
“门外,有东西。”
灵堂里的人一怔。
许氏颤声问:“什、什么东西?”
沈照夜慢慢转身,盯着那扇厚重的木门,眼神像在看一头隔门对峙的兽。
“不是人。”她说。
“是来找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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