柿饼馍馍和草药的“外交”似乎起了作用。张贵人虽依旧独来独往,沉默寡言,但对沈清辞偶尔派春桃送去的、关于种植或草药辨识的问题,开始给予简短的、却切中要害的回答。比如,沈清辞询问那几棵不知名块茎的栽种方法,张贵人只让春桃带回一句话:“春分后,埋土三指,喜阴,忌积水。”
沈清辞如获至宝,用炭笔在“草药墙”上仔细记下。张贵人给的紫苏和荆芥种子被妥善收藏,等待开春。那几颗块茎,被小心存放在阴凉通风处,沈清辞猜测可能是某种百合或贝母类,但不敢确定。
资源在缓慢积累,但新的问题也随之浮现。最重要的,是信息记录与保存的困境。炭笔画在墙上,虽直观,却无法移动,也无法保密。随着她们计划的增多——种植规划、药材配伍笔记、甚至沈清辞开始尝试绘制更精确的冷宫布局图(为可能出现的极端情况做准备),墙面很快变得拥挤不堪,且一旦有人闯入,这些“秘密”将一览无余。
“得想法子做些能写画、又能收起来的东西。”沈清辞对柳美人和刘才人说。纸是别想了,绢帛更是天方夜谭。她们现有的最接近“书写材料”的,是那些较大的、相对平整的旧布片,但用炭笔画上去,极易污损模糊,且无法擦拭修改。
柳美人咬着半块柿饼馍馍(她现在对沈清辞这手“厨艺”颇为欣赏),漫不经心道:“以前在乐坊,见过画师用桐油浸过的布帛作画,据说能防防污,墨色也鲜亮。不过那玩意儿金贵,咱们上哪儿弄桐油去?”
桐油?沈清辞心中一动。冷宫多古旧建筑,门窗梁柱常用桐油涂刷防腐,虽年久剥落,但或许有残留?还有灯油……她们用的灯油是最劣质的、烟大味重的植物油,或许也能起到一定的防水作用?
“试试看。”沈清辞向来是行动派。她让春桃找来几块素色、相对细密的旧棉布(刘才人贡献的),裁剪成大小不一的方块。又让崔嬷嬷将平里积攒的、从破旧灯盏里刮出的那点浑浊的油脂收集起来,加热融化,滤去杂质。
第一块布用热油脂浸透,晾后,变得挺括僵硬,颜色加深,散发着一股淡淡的油哈喇味。沈清辞用炭笔在上面画了几道,线条清晰,用手指用力擦拭,果然比画在普通布上牢固得多,虽不能完全擦净,但已不易模糊。她又滴上一点水,水珠滚落,布面并未立刻浸湿。
“成了!”春桃惊喜道,“娘娘,这布真的能防水!”
“效果不算好,但勉强可用。”沈清辞也颇为满意。这自制的“油布”虽然粗糙,却解决了大问题。她立刻让春桃和崔嬷嬷如法炮制,将手头能用的素色旧布都加工成大小不一的油布块。
有了书写载体,沈清辞的“工作”效率大大提高。她在一块较大的油布上,重新绘制了更精细的漱玉轩及周边地形图,标注了水井、狗洞、可能的安全路径、危险区域(如易坍塌的断墙),甚至据记忆和张贵人的描述,勾勒了部分冷宫外围的模糊轮廓。这张图被卷起,藏在炕洞深处的缝隙里。
另一套较小的油布,则用来记录草药配方、种植要点、以及她结合原主记忆和现代知识整理出的一些实用技巧,比如简易净水装置的改进设想、伤口缝合的基本步骤(用鱼刺磨针,头发或肠衣线)、甚至如何利用有限材料制作更有效的肥皂(需要碱和油脂)等等。这些知识零碎而超前,她用的也是自己结合了简体字、符号和图形创造的“密码”,只有她自己能完全读懂。
信息的有序整理,带来了思路的进一步清晰。沈清辞开始系统性地规划开春后的生产活动。她在油布上列出清单:
种植: 紫苏、荆芥(种子已有)。尝试栽种块茎(品种待定)。寻找或交换白菜、萝卜、葱蒜等易活菜籽。开辟药圃(需改良土壤)。
采集: 扩大草药识别范围(重点:活血、补益、止血类)。留意可食用野果、菌类(需极度谨慎)。收集可用纤维植物(如荨麻、葛藤)用于搓绳或纺织。
手工: 改进制皂工艺。尝试用草木灰和动物脂肪(极难获取)制作简单洗涤剂。继续发展缝补、浆洗的隐秘交换网络。探索制作更复杂的草药制品(如驱蚊香、简单的金疮药粉)。
安全: 加固院门和窗户(需木材、工具)。设置更隐蔽的警报装置。统一应对王瘸子或其他探查人员的口径。继续观察张贵人、吴太监等人的动向。
每一项后面,都标注着所需资源、难点和初步解决方案。这张油布清单,像一份冷宫版本的“五年计划”,虽然目标渺小得可笑,却透着一种惊人的严谨和韧性。
柳美人和刘才人看到这份清单时,都沉默了片刻。柳美人拿起油布,指尖摩挲着那粗粝防水的表面,又看看上面密密麻麻的“天书”,叹道:“沈清辞,我以前只当你是个被家族拖累、性子闷的大家闺秀,后来觉得你懂医理、有急智,现在看……你脑子里装的东西,怕不是个宰相的料?” 话虽调侃,语气却带着佩服。
刘才人则更关注手工部分,她指着“制皂”和“金疮药粉”,眼睛发亮,细声问:“沈妹妹,这肥皂……真能自己做?还有这药粉,若是成了,可比那冻疮膏更有用。”
“理论上可以,但需要材料,也需要反复试验。”沈清辞实事求是,“我们现在最缺的是油脂和碱。油脂难得,碱……或许可以从草木灰里提炼,但很麻烦,而且无法保证。” 金疮药粉则需要三七、白芨等止血生肌要药,更是难寻。
“一步一步来。”柳美人倒是豁达,“有了这油布,有了你这单子,总比两眼一抹黑瞎琢磨强。我看这种菜种药是正经,开春了,我跟小荷也把院子拾掇拾掇,跟你学着弄。”
刘才人也用力点头:“缝补浆洗的活,我会更小心去接。或许……还能试着接点绣样的活儿,不拘好坏,换点针头线脑也是好的。”
三个女人的小联盟,因为有了更清晰的目标和分工,凝聚力更强了。她们甚至在沈清辞的提议下,约定每旬逢五(虚指,以月相或特定事件为记)晚间,轮流在各人住处秘密聚首一次,交流信息,解决问题,分配任务。聚会时,油布地图和清单会被请出,供大家讨论补充。
这一晚,轮值聚会在柳美人处。她的屋子经过熏烧和整饬,比之前洁净温暖不少。炭盆上架着小陶罐,煮着沈清辞用柴胡(新发现的一种退热草药)嫩叶、生姜和一点点红糖调制的驱寒茶。油布地图摊在旧木桌上,刘才人正在上面用炭笔添补她最近观察到的一处僻静墙角,适合堆放收集来的腐叶。
屋外寒风呼啸,屋内茶香微暖,油灯光晕将三个女子的身影投在斑驳的墙上,低声的讨论絮语,竟有几分运筹帷幄的气息。
然而,冷宫的风,总能吹来意想不到的尘埃。聚会将散时,小荷从门外探头进来,脸色有些奇怪,低声道:“主子,沈娘子,刘才人……吴公公,就是那个管杂役的、腿脚更不好的老太监,刚才……在咱们院子外头的巷子口,晃了一下,好像在找什么东西,又好像……在往这边看。”
吴公公?那个比王瘸子更边缘、据说有宫外渠道的阴沉老太监?
屋内的暖意瞬间凝滞。柳美人眉头拧起:“那老阉狗?他平常跟个影子似的,怎么跑到这边来了?”
沈清辞迅速卷起油布地图,沉声道:“不管他是不是有意,我们都得小心。聚会到此为止,各自回去,关好门户。小荷,你留心看着他往哪个方向去了。”
三人立刻收拾起身,悄无声息地各自散去。
沈清辞回到漱玉轩,心中警铃微作。王瘸子的窥探尚未完全明朗,又冒出个更神秘的吴公公。冷宫这潭死水之下,似乎比她们想象的更加暗流涌动。她们这点微弱的“营生”,难道已经引起了不止一方的注意?
她走到窗边,望着外面沉沉的夜色。油布地图和清单带来的清晰感和掌控感,被这一丝突如其来的不安悄然侵蚀。但她很快定下心神,将油布卷轴藏得更深。
路,总要往前走。暗流来了,便得更小心地掌舵。她们积蓄的每一点力量,学到的每一点知识,建立的每一点联系,都是为了在这深宫寒潭中,不至于轻易倾覆。
夜色中,她仿佛看到远处某个角落,有一点极微弱的、不属于她们任何一处的灯光,一闪即逝。是吴公公?还是别的什么?
她轻轻拉上破旧的窗板,将疑虑与寒风一并关在门外。屋内,炭盆余温犹在,阿昭和阿玥在睡梦中发出均匀的呼吸声。
明天,太阳照常升起。而她们,必须在光明与阴影的交界处,继续那场无声的、为了生存与尊严的角力。油布上的蓝图,必须靠更坚实的步伐,去一寸一寸丈量实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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