循环打破后,世界恢复了正常。
或者说,看起来正常了。
我的视觉延迟消失了。我不再活在十秒后的世界里。早晨倒咖啡时,我看见的就是此刻的水流;和莉娜对话时,她的口型与声音完美同步;走在街上,行人不再是十秒前的幻影。
但我发现,我开始想念那十秒。
不是想念那种残疾,而是想念那种……预警。那十秒的鸿沟虽然恐怖,却也是一个缓冲带。就像雷声总在闪电后到来,你至少知道危险已经发生过了。而现在,闪电和雷声同时抵达——当危险来临时,它已经在这里了。
莉娜搬了回来。我们把公寓重新布置,扔掉了所有镜子,换上了温馨的暖光灯和厚地毯。她不再提那些事,我也不提。我们假装一切都过去了,像所有劫后余生的情侣一样,用亲密的日常掩盖底层的裂痕。
但我睡不着。
不是失眠,是不敢睡。
因为一旦睡着,我就会做同一个梦:
我站在自己的公寓里,背对着卧室门。我知道身后有人,但我转不了头。我只能从对面电视屏幕的黑反光里,看见一个模糊的影子站在我身后,越来越近。我想跑,但腿像灌了铅。影子伸出手,搭在我肩上。冰冷。
然后我醒来,浑身冷汗,肩头留着冰凉的触感。
第一次做这个梦时,我告诉莉娜。她抱着我说只是创伤后应激反应。
第二次,她建议我去看心理医生。
第三次,她半夜醒来发现我僵坐在床边,盯着空荡荡的角落,呼吸急促。她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把我的手握得更紧。
第四次之后,我不再告诉她了。
—
打破循环后的第七天,我发现了第一个异常。
是在浴室。我在刷牙,低头吐泡沫时,眼角瞥见浴帘后面站着一个人影。
不是延迟视觉——我的视觉已经正常了。是即时的、边缘视野捕捉到的真实存在。
我猛地抬头,拉开浴帘。
后面什么都没有。只有瓷砖墙和花洒。
但我低头看时,湿漉漉的地面上,有两个脚印。
不是我的。我的拖鞋在门口。这两个脚印是光脚的,比我的脚大,脚跟深,脚尖浅,像是有人静静站在这里很久了。
水渍还没干。
我冲出浴室,检查所有门窗。都锁着。
莉娜在卧室睡觉。
我站在客厅中央,浑身发冷。
这不是延迟视觉的残留。这是此刻的、现实中的侵入。
他回来了?
还是……他从未离开?
—
第二天,我去看了心理医生。一个温和的中年男人,听我含糊地描述了“创伤后焦虑”和“侵入性思维”。他开了些助眠药,建议我进行暴露疗法。
“有时候,我们的大脑会对创伤事件产生错误联想,”他说,“比如把安全的环境和危险记忆绑定。你需要重新建立‘家=安全’的链接。”
我点头,拿着药离开。
但在候诊室,我看见了。
在对面墙上的装饰画玻璃反光里,有一个人坐在我旁边的椅子上。
而我旁边的椅子是空的。
我慢慢转头。空椅子。
再看反光。那里清晰地坐着一个男人,低着头,穿着深色外套。
然后他抬起头,看向反光中的我。
是那张脸。有疤痕的、我的脸。
我猛地站起,椅子刮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声音。候诊室的其他人都看向我。
“先生,您还好吗?”护士问。
我指着那面画:“那里……有个人。”
护士走过去,看了看。“只是一幅画,先生。”
我走近。画是风景画,玻璃反光确实映出了候诊室。但那个男人的影像消失了。
“可能是光线造成的错觉,”护士微笑着说,“或者您太累了。”
我逃出了诊所。
在街上,阳光刺眼,人群熙攘。我靠着墙,深呼吸。
是我的大脑在玩把戏吗?创伤后应激障碍产生的幻觉?
但浴室里的脚印呢?水渍呢?
我拿出手机,想打给莉娜,却看到屏幕上有一条未读信息。来自一个未知号码:
“你以为结束了?”
发送时间:三分钟前。
我回拨过去,是空号。
—
那天下午,我决定做一个实验。
如果他是真实的,而不仅仅是我的心理投射,那么他应该会留下物理痕迹。我需要证据,不是给自己看(我已经有太多无法解释的证据了),是给莉娜看,给医生看,给任何可能相信我的人看。
我在客厅中央铺了一张大白纸,周围撒上细沙。纸中央放了一个玻璃杯,杯底垫着压力传感器,连接到我手机。
只要有任何重量踩上纸,沙子会留下印记,压力传感器会记录。
我设置了摄像头,24小时录制。
然后我离开家,去了图书馆。我需要离开那个环境,确保如果有痕迹出现,不是我无意识中造成的。
图书馆很安静。我坐在角落,打开电脑,远程查看家里的监控。
前三个小时,一切正常。
第四个小时,下午两点十七分,压力传感器跳了一下。
很轻微,像是有人轻轻碰了杯子。
但沙子没有变化。
我放大画面。杯子在原地,但杯子里的水面……有涟漪。
从中心荡开,像被什么东西轻轻触碰。
没有风。窗户关着。
涟漪持续了十几秒,然后平静。
我盯着屏幕,心跳加速。
两点三十五分,传感器又跳了一下。
这次,沙子动了。
在白纸的右上角,细沙被推开,形成一个……脚印的前半部分。只有脚掌,没有脚跟。像有人踮着脚站在那里。
然后脚印慢慢加深,脚跟部分出现,完整的脚印。
44码运动鞋。和之前一样。
接着,第二个脚印出现在半步外。
第三个。
脚印在白纸上绕圈,缓慢地、从容地,像是在踱步。
最后,脚印停在了纸中央,正对着摄像头。
传感器数值飙升——有重量站在杯子旁。
然后,杯子移动了。
不是被打翻,是被推着,在纸上平滑地滑动,画出一个完整的圆,回到原点。
像是有人在玩它。
整个过程持续了七分钟。
我全程录屏。
证据。无可辩驳的物理证据。
我冲回家。
白纸还在,沙子上的脚印清晰可见。杯子在原点,但底部有细微的沙痕,证明它移动过。
我查看传感器数据:完整的压力变化曲线,峰值对应脚印位置。
我有证据了。
我兴奋地打电话给莉娜。“你快回来,我有东西给你看!”
“我在开会,晚上……”
“现在!很重要!”
她半小时后到家。我把录像、传感器数据、沙盘脚印都展示给她。
她看完,沉默了很久。
“这……”她开口,声音干涩,“这可以解释。微地震?建筑沉降?或者……有人入侵?”
“门窗都锁着,警报没响。”
“远程操控呢?电磁干扰?”
“莉娜,”我抓住她的手,“你看着我的眼睛告诉我,你真的认为这是可以解释的自然现象吗?”
她避开我的目光。“我不知道。但一定有解释。必须要有解释。”
“为什么必须?”
“因为如果没有解释,”她抬起头,眼睛里有泪光,“那就意味着……意味着我们永远不安全。意味着有些东西……超出了我们的理解,而且它就在这里,在我们的家里。”
我抱住她。她在发抖。
“也许我们可以搬走,”她说,“离开这个城市,去一个全新的地方。”
“如果它跟着我呢?”
“不会的。它是依附于这个地点,不是依附于你。”
但我们都知道,这不是真的。从电梯反光,到候诊室,他出现在任何地方。
他不是地缚灵。
他是跟着我的。
—
我们决定再试一次。
不是对抗,不是实验,是沟通。
既然他显然有意识、能互动,也许我们可以……谈判。
晚上十点,我们在客厅摆了两把椅子。一把我坐,一把空着,对着我。
中间的小桌上,放了一个录音笔,一个笔记本,一支笔。
莉娜在卧室,通过监控看着。我们约定,如果情况失控,她会冲出来。
我坐在椅子上,面对空椅子。
“我知道你在,”我说,“如果你想交流,现在可以现身。”
没有回应。
“或者用别的方式。写字。移动物品。任何方式。”
安静。
我等着。十分钟,二十分钟。
就在我准备放弃时,笔动了。
不是被拿起来写字。是笔自己滚下桌子,掉在地毯上。
我捡起来,放回桌上。
它又滚下来。
第三次,我把它放在桌子正中央,离边缘很远。它不可能自然滚落。
笔静止了几秒,然后开始震动,在桌面上哒哒地跳动,像有一个无形的手指在敲它。
然后它停住,笔尖指向我。
慢慢抬起,悬空,笔尖朝下。
在笔记本上写字。
一个字:
“疼”
笔迹潦草,用力很深,划破了纸。
“什么疼?”我问。
笔继续写:
“都疼”
“你……在受苦?”
“困”
“困在哪里?”
“之间”
“时间和时间之间?”
“是”
“我能帮你吗?”
笔停顿了很久。然后:
“不”
“为什么?”
“你即我”
“什么意思?”
“你成为我”
“我会变成你?”
“是”
“怎么避免?”
“不避免”
“所以这是必然的?”
“已发生”
“已经发生了?什么时候?”
笔掉在桌上,不动了。
无论我怎么问,它都不再回应。
我拿起笔记本。“你即我”。三个字,像判词。
莉娜走出来,看着那页纸,脸色苍白。
“他在说你们会融合,”她说,“像科幻小说里那样。”
“但延迟视觉已经消失了。融合应该已经完成了。”
“也许融合不是一次性事件,”莉娜慢慢说,“也许是一个过程。像……慢性感染。你正在慢慢变成他。”
“怎么证明?”
“体温。”她说,“你这几天是不是总觉得冷?”
我愣了一下。确实。即使室内温暖,我也总觉得有寒意从骨头里透出来。我以为是心理作用。
“还有,”她指着我手腕,“旧淤青早就该退了。但它们还在,颜色更深了。”
我低头看。那些被抓住的痕迹,青紫色变成了黑紫色,像陈旧的瘀伤,但按压时还有痛感。
“你的眼睛,”莉娜凑近看,“左眼的虹膜……颜色是不是变浅了?”
我冲到浴室镜子前(我们保留了一面小镜子在浴室)。看着自己的眼睛。
左眼,虹膜的棕色确实变淡了,边缘有些发灰。而右眼正常。
不对称。
就像……他的眼睛。我记得在延迟视觉里,他的眼睛颜色是不均匀的。
“还有这里。”莉娜轻轻拨开我额前的头发。
在我的左眉骨上,有一道细小的、新鲜的红色划痕。
位置和他脸上的疤痕一模一样。
—
那一夜,我们没有睡。
莉娜在网上搜索所有类似案例:人格转化、镜像自我、二重身传说。找到的大多是民间怪谈和精神科病例,没有符合我们情况的。
凌晨四点,她累了,在沙发上睡着。
我坐在她旁边,看着她的睡脸。她睡着时眉头还皱着,像在梦里也在担忧。
然后我看见了。
不是用眼睛。
是某种……内在视觉。
就像延迟视觉曾经给我的那种多一层感知,但现在不是视觉延迟,是空间叠加。
我看见房间里,除了我和莉娜,还有第三个人。
他坐在对面的椅子上,低着头,手撑着额头,像在忍受痛苦。
我看不清细节,但能感觉到他的存在,像热成像图上的人形轮廓。
我慢慢站起来,走向他。
他没有动。
我停在他面前,伸手。
手指穿过他——没有实体,但能感觉到阻力,像穿过一层冰冷的凝胶。
他抬起头。
我们面对面。
他的脸和我的脸几乎一样,但更瘦削,更疲惫,疤痕更深。眼睛一深一浅,和我现在一样。
“你是谁?”我低声问,不想吵醒莉娜。
他没有说话,但声音直接在我脑子里响起:
“我是你。”
“什么时候的你?”
“所有时候。”
“你想做什么?”
“回家。”
“这里就是你家?”
“不。在时间里。我迷路了。”
“怎么回去?”
“需要锚点。”
“什么锚点?”
“你。”
然后他伸出手,不是用手,是用存在本身,包裹住我。
冰冷渗透进来,不是从皮肤,是从意识层面。我感觉自己的记忆在晃动,像水杯被轻轻摇晃,水波荡漾。
一些不属于我的记忆碎片浮现:
我站在一个白色的房间里,看着容器里的老人。(这是年老的我的记忆?)
我奔跑在黑暗的走廊里,后面有脚步声。(这是他的记忆?)
我坐在控制台前,看着屏幕里年轻的我。(这又是谁的记忆?)
记忆混合,时间线纠缠。
“停下来。” 我在脑子里说。
“停不下来。已经开始。”
“什么开始了?”
“回归。”
我感觉到自己的意识在分裂,像细胞在有丝分裂,一个变成两个,但两个都还困在同一个身体里。
我想尖叫,但发不出声音。
莉娜在沙发上动了动,呢喃了一句梦话。
那个存在突然收缩,像受惊的动物,退回到房间角落,然后消失。
冰冷感消退。
我瘫坐在地,喘息。
“你还好吗?”莉娜醒了,跑过来扶我。
“他在这里,”我喘着气,“刚才,就在这里。”
“我怎么没看见?”
“因为……”我停住了。
因为我突然意识到:莉娜永远看不见他。
不是因为他隐形。
而是因为他只对我可见。
他是我的二重身,我的镜像,我的时间残影。他是只有我能看见的恐怖。
这就意味着,无论我怎么证明,无论有多少物理痕迹,在别人眼里,这只是我的妄想。脚印可以是伪造的,录像可以是被篡改的,传感器数据可以是故障。
只有我知道真相。
但真相在孤独中会变质。没有见证者的现实,会慢慢被怀疑侵蚀。
也许莉娜已经开始怀疑了。也许她心里某处认为,这一切都是我精神崩溃的产物,那些“证据”是我在无意识中制造的。
如果连她都怀疑,我还有谁能相信?
—
第二天,我去了车祸前的医院,调取了我的病历。
主治医生已经换人,但档案还在。我翻看检查报告、脑部CT、神经传导测试。
一切正常。
没有视觉神经损伤,没有延迟,没有任何器质性病变可以解释我经历过的十秒延迟。
“但……我确实有视觉问题,”我对值班医生说,“持续了快一个月。”
医生耸肩:“心理因素很强大。创伤后转换障碍可以模拟几乎任何神经症状。”
“但那些是真实的。我测过,精确的十秒延迟。”
“你用什么测的?”
“摄像头同步对比。”
“摄像头的时间戳可能不同步。或者你的大脑在解读时产生了误差。”医生温和地说,“我见过很多类似案例。大脑为了保护你,会创造一些症状,让你把注意力集中在身体问题上,而不是心理创伤上。”
“所以一切都是我的想象?”
“不,症状是真实的。只是根源不同。”
我离开医院,站在街上,阳光刺眼。
也许医生是对的。
也许一切都是我的大脑在崩溃后制造的复杂幻觉。
车祸创伤、对残疾的恐惧、对失去莉娜的焦虑——这些混合在一起,制造了一个完整的妄想系统:视觉延迟、时间错位、二重身、实验室阴谋……
多么完美的解释。
所有矛盾都解决了。
我几乎要接受这个解释了。几乎。
但在我过马路时,一辆车突然失控冲上人行道,直直朝我撞来。
时间变慢了。
不,不是变慢。是分裂。
我看见两个现实同时展开:
现实A:我站在原地,被车撞飞。
现实B:我向旁边扑倒,车擦身而过。
两个未来同时存在于我的感知里,像叠加态。
然后,现实B坍缩为真实。
我扑倒,车呼啸而过,撞在路灯上停下。
行人尖叫,司机惊恐地下车查看。
我爬起来,膝盖擦伤,但无大碍。
在那一瞬间,我清楚地知道:我看见了未来。不是预测,是看见。就像曾经看见十秒后的世界一样,但现在我看见的是可能性的分支。
这不是幻觉。
幻觉不会救我的命。
—
我回到家,莉娜在等我。她看起来很紧张。
“有警察来过,”她说,“询问昨天诊所的事。有人说你在候诊室行为异常,声称看见不存在的人。”
“我说的是事实。”
“我知道。但他们……他们建议你做精神评估。”莉娜咬着嘴唇,“我替你挡下了,说只是压力太大。但如果我们再有什么‘异常’报告,他们可能会强制……”
她没说下去。
我明白了。世界开始关闭通道。如果我继续坚持“看见不存在的东西”,系统会把我标记为精神病患,隔离,治疗,直到我承认那些都是幻觉。
这是标准的流程。保护社会,也保护患者。
但前提是,患者真的是患者。
如果患者看见的是真实呢?
“莉娜,”我说,“我需要你认真回答我。你内心深处,真的相信我吗?相信这一切不是我的精神问题?”
她沉默了太久。
“我相信你相信,”她最终说,“我相信你经历了某些真实的东西。但那些东西究竟是什么……我不知道。也许是心理现象,也许是别的东西。但无论是什么,它正在伤害你。而我想保护你,哪怕保护的方式是……让你接受治疗。”
我懂了。她的爱是真实的,但她的信任是有条件的。条件是我必须保持在这个世界可解释的框架内。
一旦超出框架,爱会推动她把我拉回框架内,哪怕这意味着否定我的现实。
我没有怪她。如果角色互换,我可能也会做同样的事。
“我明白了,”我说,“给我三天。如果三天内没有新的证据,没有你能亲眼看见的证据,我就自愿去医院。做所有检查,吃所有药,接受所有治疗。”
“三天?”
“嗯。”
“这三天你要做什么?”
“最后一场实验。”
—
最后一场实验很简单。
我想知道,他——或者说,我的二重身——的最终目的。
如果他要取代我,怎么取代?
如果他要融合,怎么融合?
如果我正在变成他,转变的终点是什么?
我需要看见终点。
我在公寓里布置了十二面镜子——从旧货市场买来的各种镜子,大的小的,圆的方的,把它们围成一个圆圈,镜面全部向内。
我在圆圈中心放了一把椅子。
然后我在自己身上装了生命体征监测仪:心率、血压、体温、脑电波。数据实时传输到莉娜的手机和云端。
如果我出事,会有记录。
晚上十一点,我走进镜子圈,坐在椅子上。
莉娜站在圈外,拿着我的手机看着数据流,脸色苍白如纸。
“现在怎么办?”她问。
“等。”
我闭上眼睛。
几乎立刻,我感觉到了变化。
不是视觉上的。是空间上的。镜子圈的内部,空气变得粘稠,光线扭曲。十二面镜子映出十二个我,但那些映像开始不同步:有的慢半拍眨眼,有的快半拍转头,有的在微笑(我没有笑),有的在哭泣。
然后,镜子里的映像开始走出镜子。
不是真的走出来,是映像脱离镜面,变成半透明的人形,站在镜子前。
十二个半透明的我,围成一个圈,低头看着坐在中间的我。
他们开始旋转,缓慢地,顺时针。
每转一圈,我就感觉自己的意识被剥离一层。
像洋葱被剥皮。
第一层:最近的记忆。和莉娜的对话,医生的访问,警察的询问。
第二层:车祸后的日子。延迟视觉,恐惧,实验。
第三层:车祸前的记忆。和莉娜的初遇,大学时光,童年。
记忆被抽取,不是消失,是被复制。我同时拥有这些记忆,也同时看见它们被转移到别处——转移到那些旋转的透明影子里。
旋转加速。
我的体温开始下降。监测仪发出警报:体温34.5°C。
“停下!”莉娜在外面喊。
但我停不下来。这个过程一旦开始,就自带惯性。
旋转更快。
透明影子开始融合,两两合并,变成六个。六个合并成三个。三个合并成……
两个。
两个影子,面对面站着。
一个是我。穿着现在的衣服,表情惊恐。
一个是他。牛仔外套,疤痕脸,表情平静。
然后,两个影子走向彼此,重叠,融合成一个。
那个融合后的影子,既有我的特征,也有他的特征。衣服是混合的——牛仔外套里面是我的T恤。脸是融合的——我的五官,他的疤痕,眼睛颜色不对称。
他转身,看向镜子圈外的莉娜。
莉娜尖叫。
因为现在,镜子圈里有两个我。
一个坐在椅子上,闭着眼,体温持续下降。
一个站着,是那个融合后的影子,正看着她。
站着的那个我(他?)开口说话,声音是我的声音,但语调有微妙的不同:
“现在你看见了。”
莉娜瘫倒在地,手机掉在地上,屏幕碎裂。
监测仪的数据流疯狂跳动:心率骤降,血压暴跌,脑电波出现平直线。
临床死亡。
但在镜子圈里,站着的我(他)走向坐着的我(我的身体),伸手按在“我”的胸口。
坐着的我睁开眼睛。
不是我的眼神。
是融合后的眼神。平静,疲惫,了然。
“莉娜,”坐着的我(现在的我)开口,“没事了。”
她颤抖着:“哪……哪个是你?”
“都是。”我站起来,跨出镜子圈,扶起她,“没有区别了。完成了。”
“完成……什么?”
“回归。”我说,声音很轻,“他是我在时间流里迷失的部分。现在回来了。”
“那之前的你……”
“还在。”我指指自己的头,“所有记忆都在。所有经历。只是……完整了。”
莉娜看着我的眼睛。左眼浅,右眼深。眉骨上的疤痕。
“你……”她伸手触摸那道疤,“疼吗?”
“不疼了。”
监测仪还在报警。我走过去,关掉它。数据显示:心跳恢复,血压正常,体温回升。
脑电波正常。
“但刚才……你死了几分钟。”
“时间不一样。”我说,“在镜子圈里,时间流速不同。几分钟在外面,在里面可能是……很久。”
我走到窗边,看着外面的夜色。
城市灯火璀璨,像倒置的星空。
我现在能看见更多东西了。
不是用眼睛。是用某种新的感知。
我能看见时间的层次。像地质分层,一层叠一层。现在这一层最明亮,但下面还有无数层:昨天的城市,上周的城市,去年的城市,车祸前的城市,甚至更早。
所有时间层同时存在,像一本立体的书,我可以翻阅。
但我选择只看现在这一页。
因为我知道,如果沉迷于翻阅,我会再次迷失。
“我需要学习控制,”我转身对莉娜说,“这种能力……很危险。”
“对你危险?还是对别人危险?”
“对现实危险。”我说,“如果我看得太多,现实会开始……回应我。就像之前,我的恐惧创造了延迟视觉,我的实验创造了重叠。现在我的感知本身就在影响时间结构。”
莉娜走过来,抱住我。她的身体在抖,但抱得很紧。
“我会帮你,”她说,“我们一起找办法。”
我回抱她,闭上眼睛。
在黑暗中,我还能感觉到他的存在。不,是我的另一部分的存在。那个迷失在时间里,终于找到回家的路的部分。
他没有消失。
他回家了。
家就是我。
—
一周后,生活似乎恢复了正常。
我找到了工作,在家做自由设计师。莉娜继续她的软件工程。我们很少提那些事,但夜里相拥而眠时,我能感觉到她偶尔的颤抖。
我眉骨的疤痕慢慢淡化,但没完全消失。左眼的颜色稳定在稍浅的棕色,医生说可能是虹膜异色症,罕见的但并非病理性。
有时,在很安静的时刻,我会感觉到时间的涟漪。
比如切菜时,刀落下前,我会看见未来半秒——看见刀切到手指。于是我调整角度,避开。
倒水时,在水满溢的前一刻,我会提前关掉水龙头。
过马路时,我会提前零点几秒感知到危险。
这些微小的预知没有干扰生活,反而让生活更流畅。像在游戏里开了轻微的辅助瞄准。
但我知道,能力可以成长。
如果我专注,如果我想,我可以看得更远,更多。
但我不敢。
因为每次我尝试看向更远的未来,都会看见同一个画面:
我站在一个白色的房间里,周围是镜子。莉娜躺在地上,没有呼吸。我跪在她身边,手里拿着刀,刀上有血。
而在房间的角落,一个穿着牛仔外套的影子,静静地看着。
那是我吗?还是他?还是别的什么?
我切断视觉,回到现在。
现在,莉娜在客厅看书,台灯温暖。
现在,安全。
现在,足够。
我走到客厅,坐在她身边。她靠过来,头枕在我肩上。
“你在看什么?”她问。
“没什么。”我说,“只是……珍惜此刻。”
她微笑,闭上眼睛。
我搂着她,眼睛看着窗外。
在城市的光污染中,星星几乎看不见。
但我知道,它们在那里。
就像我知道,在时间的深层里,那些迷失的、纠缠的、恐怖的部分,也在那里。
但我选择不看。
我选择只看此刻的灯光,此刻的温暖,此刻的呼吸。
因为有些门,一旦打开,就再也关不上。
有些看见,一旦发生,就再也无法忘记。
而最深的恐怖,不是门后的怪物。
是知道门永远微微开着。
而怪物,就在你里面。
与你同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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