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梯下降的过程只有十七秒。
在这十七秒里,我盯着金属墙壁上的倒影。他低着头,牛仔外套的领子竖起,遮住了下半张脸。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看见他额前的头发,和我一样的深棕色,但更长一些,更杂乱。
莉娜紧紧抓着我的手臂,她的指甲掐进我的肉里。她在看电梯楼层数字,9、8、7……没有看墙壁。她看不见。
倒影一直低着头。
直到电梯到达一楼。
“叮。”
门开的瞬间,倒影消失了。不是慢慢淡去,是像电源切断般瞬间消失。墙壁上只剩下我苍白的脸,和莉娜紧张的表情。
“走。”莉娜拉着我冲出电梯。
凌晨一点的街道空荡冷清。路灯把我们的影子拉长又缩短,像两个逃命的人。我们确实在逃命。
莉娜的公寓在三个街区外。我们一路小跑,谁也没说话。我的眼睛不停转动,试图捕捉任何异常的延迟画面——人行道上十秒前有没有人?橱窗反射中十秒前有没有影子?但街道太暗,视觉延迟让一切更加模糊,就像在看一部劣质的夜间监控录像。
莉娜用钥匙打开门,我们冲进去,她立刻反锁,挂上防盗链,把门边的椅子推过来抵住门。
然后她靠在门上,喘气。
“好了,”她说,“这里安全。”
但我看着她的公寓,心里清楚:没有地方是安全的。如果他能出现在我的公寓,出现在电梯的反光里,他就能出现在任何地方。唯一的“安全”可能只在于——他目前似乎只关注我。
莉娜的公寓比我的小,但更整洁。书架上摆满技术书籍和科幻小说,墙上挂着星图海报,工作台上三台显示器并排,代码在黑色背景上滚动。这里是理性的堡垒,科学的领地。
而我把恐怖带了进来。
“坐下,”莉娜说,“我给你泡茶。”
我坐在沙发上,手腕的疼痛一阵阵传来。新的勒痕很深,皮肉外翻,莉娜刚才只是简单包扎,血已经渗出来了。
“需要去医院。”她说,端着两杯茶过来。
“不能去。”
“为什么?”
“怎么解释?”我抬起手腕,“说我被一个看不见的人绑了?他们会把我送进精神科。”
“那就说是意外。撞的,或者……”
“莉娜,”我打断她,“你看见了指示灯。你听见了低频声。你知道那不是幻觉。”
她沉默,把茶杯推给我。热蒸汽模糊了她的眼镜片,她摘下来擦拭。
“我需要看数据。”她说,声音恢复了程序员的冷静,“所有数据。录像、音频、时间戳、传感器记录。全部。”
我点头。“在我公寓的电脑里。”
“明天我去拿。现在你需要休息。”
“我睡不着。”
“你必须睡。”她的语气不容反驳,“你体温偏低,有轻微休克的迹象。我去给你拿毯子。”
她起身走向卧室。我坐在沙发上,眼睛适应着公寓的光线。这里的光源很多:落地灯、台灯、电脑屏幕、路由器指示灯。没有黑暗角落,没有视觉盲区。
但我的延迟视觉还在工作。我看见莉娜十秒前转身离开的背影。看见茶杯十秒前被放在桌上的画面。一切如常。
暂时如常。
莉娜拿来了毯子和枕头。“你睡沙发。我睡卧室,门开着,你有事就喊。”
“你不怕吗?”
“怕。”她老实承认,“但我更怕你出事。”
她关掉大部分灯,只留了一盏小夜灯,然后走进卧室。门确实开着,我能看见她床的一部分。
我躺下,毯子盖到下巴。手腕的疼痛让我保持清醒。闭上眼睛,视觉缓存开始播放十秒前的画面:莉娜关灯、走向卧室、回头看了我一眼。
那一眼里有关切,有恐惧,还有……怀疑。
她不完全相信我。或者不完全相信她自己的眼睛。她在用科学框架解释超自然现象,就像用牛顿力学解释量子纠缠,总会遇到无法弥合的裂缝。
我强迫自己呼吸平稳。数心跳。一、二、三……
数到两百七十三时,我听见了声音。
不是从耳朵听见的。是从骨头里。
那种低频振动,像远处的地震波,通过沙发框架传来,震动着我的脊椎。很轻微,但确实存在。嗒……嗒……嗒……规律的脉冲,每三秒一次。
我睁开眼。
夜灯的光晕在墙上投下温暖的圆形。客厅安静。卧室里传来莉娜平稳的呼吸声——她睡着了。
但振动还在继续。
我慢慢坐起来,毯子滑落。振动源似乎在……地板下方?还是墙壁里?
我赤脚踩在地板上。木地板冰凉,振动更明显了。像有一个巨大的心脏在楼下跳动。
不,不是楼下。
是这里。
在客厅中央。
我盯着那块地方。视觉延迟中,那里十秒前空无一物。但此刻,我的脚底告诉我:地板在轻微震动。空气中有金属臭氧味,很淡,但正在变浓。
我该叫醒莉娜吗?
振动突然停止。
寂静。
然后是新的声音:刮擦声。像指甲划过木板。从……沙发底下传来。
我的身体僵住了。
刮擦声持续了三秒,然后变成拖拽声。像有什么东西在沙发底下移动。
我慢慢低头,看向沙发与地板之间的缝隙。
黑暗。什么也看不见。
但我能听见呼吸声。
不是我的。不是莉娜的。
是第三个人的呼吸。缓慢、深沉、带着轻微的哨音,像透过狭窄管道的声音。
从沙发底下传来。
我的手指抓住沙发边缘,指节发白。我该跑,该尖叫,该叫醒莉娜。
但我没有动。
我想知道。
我想知道它到底是什么。
我屏住呼吸,把脸贴近地板,眼睛对准缝隙。
黑暗。但黑暗中有东西在反光。两点微弱的反光,像动物的眼睛,在黑暗深处。
它们盯着我。
然后,其中一点反光眨了。
我猛地后仰,头撞在茶几边缘。疼痛炸开,眼前金星四溅。
“怎么了?!”莉娜冲出来,打开灯。
客厅大亮。
我躺在地板上,捂着头,指缝间有温热的液体——流血了。
“他……在沙发底下……”我嘶声说。
莉娜抓起扫帚,走到沙发旁,用扫帚柄猛捅沙发底下。
空荡荡的声音。
她跪下来看。“什么都没有。”
但我看见了。我看见了眼睛。
“你的头在流血。”她说,声音紧绷,“我去拿医药箱。”
她离开时,我看向沙发底下。在灯光下,地板干净,只有一点灰尘。没有眼睛,没有呼吸声。
但地板上有一道痕迹。
一道长长的、潮湿的痕迹,从沙发底下延伸出来,穿过地板,消失在墙壁方向。像有什么湿漉漉的东西爬过。
水痕?还是……
我伸手触摸。指尖碰到的地方冰凉粘腻,透明无色,但有淡淡的金属味。和我之前闻到的臭氧味一样。
莉娜回来,给我处理伤口。酒精刺痛,但我咬牙忍住。
“是什么?”她问,指着那道痕迹。
“不知道。”
她抽了张纸巾,蘸取一点液体,凑到鼻前闻。“没有味道。但……”她皱眉,“有静电。纸巾粘在我手指上了。”
她打开手机的手电筒,照射液体。在强光下,液体有极微弱的荧光,蓝绿色,一闪即逝。
“这不是正常的水。”她说。
“我知道。”
我们沉默地对视。理性的边界正在崩塌,莉娜的眼睛里,科学解释的框架开始出现裂痕。
“明天,”她最终说,“我们去拿数据。然后去找一个人。”
“谁?”
“我导师。神经科学教授。他研究过感知异常案例。”
“他会相信我?”
“他会相信数据。”
后半夜,我们都没睡。莉娜坐在我对面的椅子上,手里拿着一个金属棒球棍——她公寓里唯一的“武器”。我躺在沙发上,闭着眼,但没睡着。
振动没有再出现。刮擦声没有再来。那道液体痕迹在半小时后完全蒸发了,没留下任何印记,只有空气中残留的金属味。
早晨六点,天亮了。
—
上午九点,我们回到我的公寓楼下。
站在楼门口,我抬头看四楼的窗户。窗帘拉着,和我离开时一样。但有什么不一样了。
“等等。”我拉住莉娜。
“怎么了?”
“你看三楼。”
她抬头。三楼的窗户——正对我公寓楼下的那户——窗帘也在拉着。但窗帘的缝隙里,有一道阴影。
一个人形的阴影,贴在玻璃内侧,似乎在向下看。
不,是向上看。
在看我的窗户。
“可能是住户。”莉娜说,但声音不确定。
“那户住着一个老太太,从不拉窗帘。她说喜欢阳光。”
阴影移动了。从窗户左侧慢慢移到右侧,然后消失。
“上去吗?”莉娜问。
我点头。我们没有选择。
电梯里,我刻意不看金属墙壁。莉娜按了四楼,手指微微发抖。
门开了。
走廊空荡。我的公寓门关着,和我离开时一样。
钥匙插进锁孔。转动。
门开了。
一股冷空气扑面而来,比走廊温度至少低十度。空调没开,窗户关着,不应该这么冷。
我们走进去。
公寓里一片狼藉。
镜子碎了——三面全身镜都碎了,不是倒地摔碎,而是像从内部爆炸,玻璃碴子溅得到处都是。摄像头被扯下来,电线裸露。电脑屏幕碎了,主机箱被打开,硬盘不见了。
白纸和木屑散落一地,上面有脚印。清晰的、潮湿的脚印,44码运动鞋,从客厅延伸到卧室,再折返。
但最诡异的是墙。
四面墙上,用某种黑色物质写满了字。
不是油漆,不是墨水。是粘稠的、半干的血一样的物质,但颜色纯黑。字迹潦草,疯狂,重叠在一起,像疯子的日记。
莉娜捂住嘴。“天啊……”
我走近看。字是倒着写的——从右向左,从下往上。但能辨认:
不要看镜子
不要相信眼睛
时间不是线
他在你里面
我在你后面
来不及
循环
实验
错误
纠正
清除
这些词反复出现,排列组合,形成诡异的诗句:
不要看镜子他在你里面
时间不是线循环
实验错误来不及清除
我在你后面
我的背脊发凉。
“这是谁写的?”莉娜问,声音发颤。
“他。”我说,“或者……我。”
“你?”
“笔迹。”我指着墙上的字,“那是我的笔迹。”
莉娜凑近看,然后猛地转头看我。“不可能。”
但确实是我的字。连那个特有的“t”字母尾巴上挑的方式都一样。这是只有我自己知道的细节。
“昨晚我们离开后,有人进来过。”莉娜说,开始检查门窗,“但门锁完好,窗户也……”
她停住了。
卧室的窗户开着。不是打破,是正常打开。窗台上有一道泥脚印,和客厅地板上的脚印一样。
“他从窗户进来的?这是四楼!”
我走到窗边。楼下没有梯子,没有管道。攀爬四楼外墙几乎不可能,除非是专业攀岩者。
或者,除非他根本不需要攀爬。
我的目光落在书桌上。那里原本放着我的笔记本,现在笔记本摊开,上面也写满了黑色的字。但除此之外,还有一个东西。
一个银色的小装置,圆柱形,像一支粗笔,表面没有任何按钮或接口。
我伸手去拿。
“别碰!”莉娜喊道。
但我已经拿起来了。金属冰凉,重量很轻。在我手指接触的瞬间,装置顶端亮起一圈微弱的蓝光。
然后,它开始振动。
和昨晚一样的低频振动,从装置传出,通过我的手传遍全身。我的骨头在共振,牙齿发麻。
一幅画面直接出现在我脑子里。
不是通过眼睛看到的。是直接投射进视觉皮层。
一间白色的房间。圆柱形容器。里面躺着一个老人——我。周围是穿着防护服的人影。
然后画面切换:我站在自己的公寓里,背对着什么。我转身,伸手,抓住空气。手腕出现淤青。
再切换:我在电梯里,盯着金属墙壁。倒影在身后。
再切换:我在莉娜的公寓,盯着沙发底下。黑暗中的眼睛。
再切换:我此刻站在这里,拿着这个装置。
所有的画面都是未来。
不,不对。
是过去。
画面里的场景,有些已经发生了(公寓、电梯、沙发),有些还没发生(白色房间、老人)。
装置在展示时间线。但不是线性时间线。是乱序的,跳跃的,像打乱的电影片段。
“你看见什么了?”莉娜的声音很远。
我无法回答。画面还在涌入:
我在奔跑,在一条黑暗的走廊里。后面有脚步声。
我躺在手术台上,头顶是无影灯。
我站在一扇巨大的金属门前,输入密码。
我回头,看见他——牛仔外套的男人——就站在我身后,伸手按向我的肩膀。
最后一段画面最清晰:
我坐在一个控制台前,面前是十几个屏幕,显示着不同的场景:我的公寓、莉娜的公寓、街道、电梯。我穿着白色的制服,头发花白,脸上有皱纹。我在操作什么。
然后我抬头,看向其中一个屏幕。
那个屏幕里,是此刻的我。
年轻的我,站在破碎的公寓里,拿着这个银色装置。
年老的我在屏幕里看着我。
他的嘴唇动了。
我知道他在说什么。虽然听不见,但我知道。
“找到我。”
画面切断。
装置蓝光熄灭,振动停止。
我手一松,装置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金属声。
“你怎么了?”莉娜扶住我,“你脸色像死人。”
“我看见……未来。”我喘息,“还有过去。还有……另一个我。”
“另一个你?”
“年老的我。在一个实验室里。他在监视这一切。”我指着墙上的字,“‘实验’。他在做实验。我们是实验的一部分。”
莉娜捡起装置,小心地用纸巾包起来。“我们需要离开这里。现在。”
“等等。”我走向卧室,“硬盘不见了,但也许……”
我在床底下摸索。那里有一个暗格,我自己做的,用来放备用钥匙和现金。我打开暗格。
硬盘不在。
但里面有一个信封。
普通的白色信封,没有邮票,没有地址。只有一行手写字:给此刻的你。
我的笔迹。
我拆开信封。里面是一张纸,上面是打印的文字,但末尾有手写签名——我的签名。
亲爱的我(如果你能读到这封信,说明第一阶段已激活):
首先,不要恐慌。你现在经历的一切都有解释,但解释本身可能会让你更恐慌。所以我会尽量简洁。
1. 你不是“你”。你是第47次迭代。
2. 视觉延迟不是意外,是设计。10秒窗口是观察通道。
3. “他”是第46次迭代。我的上一个版本。
4. 实验目的是突破时间感知的极限,但出了错误。
5. 错误导致迭代重叠:你能看见他,他能影响你。
6. 这不是超自然。这是技术。未来技术。
7. 我在未来(你的未来)试图纠正错误。
8. 但每次纠正都会产生新的迭代、新的错误。
9. 循环已经持续47次。可能需要无限次。
10. 除非你做出不同的选择。
选择是什么?我不知道。因为每一次迭代,我都会写这封信,但每一次,选择都不同。每一次,结果都失败。
但这次,我多了一个信息。
从第46次迭代(他)的残留数据中,我提取到一个关键变量:莉娜。
在前46次迭代中,她都在第三天死亡。
死因:试图保护你,被时间断层吞噬。
这次,也许你可以救她。
也许你可以救所有人。
找到实验室。地址在装置里。输入今天的日期和你母亲的名字(全拼小写)。
但小心。他不希望你找到。因为他知道,如果实验终止,所有迭代都会清除。
包括他。
包括你。
包括我。
祝你好运(对我们所有人)。
——年老的你
信纸从我手中飘落。
莉娜捡起来,快速读完。她的脸色从苍白变成死灰。
“死亡?”她轻声说,“我……会死?”
“不会。”我说,声音比我预期的更坚定,“这次不会。”
“这封信……可能是假的。可能是他伪造的,为了……”
“笔迹是真的。签名是真的。还有,”我指着信纸上的一个细节,“这个墨点。我有这个习惯,签名时笔尖会顿一下,留下一个点。在这里。”
确实,签名末尾有一个微小的墨点,和我所有正式文件上的签名一模一样。
“但如果是你未来写的,为什么现在才出现?”
“因为现在才是‘正确’的时间。”我说,脑中拼接着碎片,“延迟视觉、时间窗口、迭代……这一切都是时间实验的一部分。未来的我在尝试某种时间操作,但出了错,导致不同时间版本的‘我’开始重叠。他——第46次迭代——被困在我的时间流里,只能通过我的延迟视觉显现。而我在未来——第47次迭代——试图纠正,但纠正动作本身又创造了新的问题。”
“像递归bug。”莉娜喃喃道,程序员的思维开始工作,“一个无限循环的错误,每次修复都产生新错误。”
“对。而你是变量。在前46次循环中,你都死了。这次……”我看着她的眼睛,“这次不一样了。因为我们有了这封信。”
“但信上说,如果实验终止,所有‘你’都会清除。包括现在的你。”
“那也比无限循环好。”我说,“而且,如果实验不终止,你会死。三天后。”
我们沉默。
窗外的阳光斜照进来,在破碎的玻璃碴上折射出彩虹。公寓里冷得像冰库。墙上的黑色字迹开始干涸,卷曲,像枯萎的皮肤。
“装置。”莉娜说,打开纸巾包着的银色圆柱,“怎么用?”
我接过。手指触摸表面,蓝光再次亮起,但没有画面涌入。这次需要输入。
我在心里默念:今天的日期,4月15日。母亲的名字,林秀琴。全拼小写:linxiuqin。
装置振动了一下。
顶端投射出一幅全息地图。城市地图,一个红点闪烁在西北郊。坐标下方有一行小字:“时序研究基金会地下实验室。准入代码:迭代47-延迟10-观测窗口开启。”
“郊区,”莉娜说,“那片是废弃工业区。”
“现在去?”
她犹豫了。理性告诉她这是疯狂,但数据告诉她这是真实。墙上的字、装置、信、她亲眼所见的异常——所有这些指向一个结论:我们卷入了某种超越理解的时间科技事故。
“我们需要准备。”她说,“武器。工具。记录设备。”
“武器对时间有用吗?”
“不知道。但能让我感觉好些。”
我们收拾了必要的东西:手电筒、多功能刀、莉娜的笔记本电脑、移动电源、还有那个银色装置。离开前,我最后看了一眼公寓。
墙上的字似乎在动。不是真的动,是视觉延迟造成的错觉:十秒前,那些字的位置似乎和现在有细微差别。像是有无形的笔在继续书写。
我在看着你
新的一行字,出现在墙角,还是黑色物质,还是我的笔迹。
莉娜也看见了。“快走。”
我们冲出门,下楼,冲到街上。阳光刺眼,行人匆匆,世界正常运转。没有人知道我们刚刚从时间裂缝中逃出来。
莉娜的车停在路边。我们上车,她发动引擎。
“地址给我。”
我报出坐标。导航显示需要四十分钟。
车子驶入车流。我盯着窗外,眼睛不自觉地捕捉延迟画面:十秒前的街道,十秒前的行人,十秒前的天空。
然后我看见了异常。
在延迟视觉中,街对面的咖啡馆门口,站着他。
牛仔外套,低着头。但这次,他抬起了头。
看向车子。
看向我。
他的嘴唇动了动。
十秒后,我读出了口型:
“别去。”
然后他转身,走进咖啡馆,消失在门内。
实时画面中,咖啡馆门口空无一人。
“他刚才在街对面。”我说。
莉娜看了一眼后视镜。“我看不见。”
“他在警告我。或者……阻止我。”
“根据信,他不希望你找到实验室。因为实验终止意味着他消失。”
“但他说‘别去’,而不是‘别终止’。”我皱眉,“也许有别的危险。”
“什么危险?”
“不知道。”
车子继续行驶。我盯着装置。蓝光稳定,地图上的红点越来越近。
郊区景象逐渐荒凉。废弃的工厂、生锈的管道、杂草丛生的空地。导航提示我们接近目的地。
“前面右转,然后……没有路了。”莉娜说。
我们停在一堵混凝土墙前。墙后是一片废墟,看起来像废弃的化工厂。但地图显示红点就在墙后。
“地下实验室。”莉娜说,“入口肯定隐蔽。”
我们下车,绕着墙走。墙很长,没有门,没有缺口。直到我们走到尽头,发现一道几乎被藤蔓完全覆盖的小门。
金属门,锈迹斑斑,但门把手很干净——最近有人用过。
门锁是电子密码锁。屏幕暗着。
我拿出银色装置,靠近门锁。装置蓝光闪烁,门锁屏幕亮起,显示一行字:
迭代认证中……
认证通过。欢迎,迭代47。
锁芯发出咔嗒声,门开了。
里面是向下的楼梯,深不见底。LED灯自动亮起,沿着楼梯延伸,像在邀请我们进入。
我和莉娜对视一眼。
“准备好了吗?”她问。
我握紧装置。“没有。”
但我们还是走了进去。
楼梯很长,旋转向下。空气越来越冷,带着消毒水的气味。墙壁是光滑的金属,反射着我们的影子——无数个我们,在弯曲的墙面上无限重复。
走了大概三层楼深,楼梯尽头是一道气密门。圆形舱门,像潜艇或太空舱的门。
门上有一个观察窗。
我凑近看。
里面是一个白色的走廊,空无一人,但灯亮着。
装置再次认证,气密门液压系统启动,门缓缓旋开。
冷空气涌出,带着更强的消毒水味和……臭氧味。
我们走进去。
走廊两侧是玻璃墙,后面是各种实验室:生物实验室、物理实验室、计算机房。所有设备都亮着指示灯,在自动运行,但没有人。
安静得可怕。
我们顺着走廊向前走。脚步声在金属地板上回响,像有无数人在跟随。
走廊尽头是另一道门。更大的门,上面有标志:时序观测中心。最高安全级别。
门旁有控制台。屏幕亮着,显示实时数据流:
迭代47:延迟10.3秒(波动±0.2)
观测窗口:稳定
重叠系数:0.87(危险阈值0.9)
纠偏程序:待启动
清除协议:待命
“重叠系数是什么?”莉娜低声问。
“我和他的重叠程度。”我猜测,“0.87意味着我们87%同步?还是87%可能合并?”
“危险阈值0.9。超过会怎样?”
“信里说‘被时间断层吞噬’。大概就是那个。”
我看向控制台。有操作选项:
1. 查看迭代历史
2. 调整延迟参数
3. 启动纠偏程序
4. 执行清除协议
5. 联系主控室
我点击“查看迭代历史”。
屏幕刷新,显示一个列表:
迭代1-10:数据丢失
迭代11:延迟2秒,观测窗口开启7天后崩溃,迭代清除
迭代12-20:数据损坏
迭代21:延迟5秒,观测窗口稳定,重叠系数0.45,迭代自愿终止
迭代22-30:实验暂停
迭代31:延迟8秒,观测窗口异常,产生时间回声(第32次迭代提前激活)
迭代32:延迟8秒,与31迭代完全重叠,观测窗口撕裂,实验室事故,3名技术人员死亡
迭代33-40:安全协议升级
迭代41:延迟9秒,观测窗口稳定,但产生自主意识残留(第42次迭代的“他”)
迭代42:延迟9.5秒,与41迭代残留意识重叠,重叠系数0.79,迭代试图自我清除失败
迭代43:延迟10秒,观测窗口优化,但残留意识增强
迭代44:延迟10秒,残留意识开始影响现实(物理干涉)
迭代45:延迟10秒,残留意识获得部分时间移动能力
迭代46:延迟10秒,残留意识(现称“他”)完全自主,开始干扰新迭代
迭代47:延迟10秒(当前),重叠系数0.87,危险
每个迭代后面都有详细日志,但太多,看不完。
莉娜指着迭代32:“实验室事故,3名技术人员死亡。日期是……去年六月。”
“去年六月郊区化工厂爆炸,”她说,“新闻说是化学品泄漏,3人死亡。原来是这个。”
“所以实验一直在进行,伪装成事故。”我感到一阵恶心,“未来的我在用活人做实验?用自己?”
“迭代都是‘你’。不同时间版本的你。但技术人员……”莉娜脸色难看,“他们是无辜的。”
我点击“联系主控室”。
屏幕显示连接中……然后出现一个画面。
一个白色的房间。圆柱形容器。里面躺着一个老人——我。
年老的我在容器里睁开眼睛,看向摄像头。
他的嘴唇动了。声音从控制台扬声器传出,沙哑、疲惫:
“你来了。迭代47。”
“是我。”我说。
“你收到信了。”
“是的。”
“那么你知道情况了。错误、循环、危险。还有莉娜。”
“怎么救她?”
“在前46次中,她都在你进入实验室后第三天,试图手动关闭重叠系数调节器,被时间断层捕获。身体还在,意识消散。植物人。”
莉娜倒吸一口冷气。
“这次,如果你在进入实验室后立即关闭调节器——在重叠系数超过0.9之前——她不会有机会介入。但那样,你会被清除。因为关闭调节器需要进入高重叠区域,你的意识会被‘他’吞噬。”
“他是迭代46?”
“是。我的上一个版本。也是你的下一个版本——如果你失败的话。”
“什么意思?”
“如果重叠系数超过0.9,你和迭代46会完全融合。产生一个新的意识,既不是你,也不是他。然后这个新意识会成为迭代48,继续循环。而莉娜,会再次尝试救你,再次死亡。”
“无限循环。”
“是的。” 年老的我在容器里闭上眼睛,“我已经在这个容器里待了……不知道多久。外部时间可能几年,内部时间感知扭曲,像是几百年。我在监控所有迭代,尝试所有纠正方案。但每次纠正都产生新错误。这是一个无法退出的递归函数。”
“所以你要我做什么?”
“做我没做过的事。做前46次迭代都没做过的事。”
“什么事?”
“我不知道。因为如果你做了,我就不会在这里了。悖论。” 他苦笑,“时间实验的最大讽刺:如果成功,成功本身会消除成功的原因。我们陷入了一个逻辑死结。”
我看着屏幕里的自己。年老、疲惫、困在容器里,监控着无限循环的错误。
“也许,”我慢慢说,“答案不是纠正错误。”
“那是什么?”
“是接受错误。”
屏幕里的我睁开眼睛。
“解释。”
“如果延迟视觉不是缺陷,是特性。如果重叠不是错误,是特性。如果我们不是实验的受害者,是实验本身。”我越说越快,思路逐渐清晰,“信里说实验目的是‘突破时间感知的极限’。但如果时间感知的极限就是‘多线程同时存在’呢?如果人类本来就能感知多个时间线,只是大脑过滤掉了,而这个实验移除了过滤器呢?”
莉娜插话:“就像同时听到所有声音,而不是聚焦于一个声源。听觉没有延迟,但注意力有选择性。视觉也是——我们其实‘看见’所有光信号,但大脑只处理一部分。”
“你是说,延迟视觉不是延迟,是多时间线并行输入?” 年老的声音有了变化。
“对。10秒不是延迟,是另一个时间线的时间偏移。‘他’不是鬼魂,是另一个时间线上的我,因为实验,两个时间线开始重叠。重叠系数不是危险,是连接强度。”
“那么为什么前46次迭代都失败了?”
“因为他们试图‘纠正’——切断连接。但连接本身可能是进化,不是错误。切断它就像强行让立体视觉的人闭上一只眼,能‘解决’重影,但失去了深度感知。”
屏幕沉默了很久。
然后,年老的我说:“有趣的理论。但有一个问题:如果连接是好的,为什么莉娜会死?”
我愣住了。
是啊。如果这是进化,为什么会有死亡?
“因为……”莉娜突然说,“因为她在错误的时间介入了。不是连接本身杀死了她,是她试图切断连接的动作触发了安全机制?或者……时间断层不是连接的自然现象,是切断连接的副作用?”
“日志里,每次死亡都发生在手动调节重叠系数时。” 年老的说,“但重叠系数自动上升到0.9以上时,没有死亡记录。只有迭代融合。”
“所以死亡不是重叠的错,是干预的错。”我总结,“我们不应该试图控制它。我们应该让它自然发展。”
“但如果重叠系数超过0.9,你会和迭代46融合。你会消失。”
“我会变成迭代48。”我纠正,“不是消失,是进化。”
“你愿意冒这个险?失去自我意识的风险?”
我看着莉娜。她看着我,轻轻点头。
“如果前46次的我都不愿意,所以才有无穷循环。”我说,“这次,我愿意试试。”
屏幕又沉默了。
然后,气密门突然全部锁死。红色警报灯旋转,警报声响起。
“太晚了。” 年老的声音带着绝望,“他已经来了。”
控制台屏幕上的重叠系数开始跳动:
0.87…0.88…0.89…
“谁来了?”莉娜问。
“迭代46。”我说,“他。”
走廊尽头,一个身影从空气中浮现。
牛仔外套。深色裤子。我的脸,但有疤痕。
他站在那里,看着我们。他的身体半透明,边缘模糊,像信号不良的电视画面。但他越来越清晰。
重叠系数:0.90。
警报声变得尖锐。
“临界阈值。融合开始。” 年老的声音说,“迭代47,这是最后的选择时刻。启动纠偏程序切断连接,或者……”
“或者什么?”
“或者主动走向他。主动完成融合。”
我看着走廊尽头的他。
他也看着我。
然后,他伸出了手。
不是威胁的姿势。是邀请。
重叠系数:0.91。
我的身体开始感觉奇怪。像有两个重力在拉扯我,一个向前,一个向后。视觉分裂:左眼看见正常的走廊,右眼看见……另一个角度的走廊,从他那边看见的。
我能感觉到他的感觉。冰冷。孤独。困在时间夹缝里。渴望结束。
“莉娜,”我说,“无论发生什么,不要碰任何控制台。不要试图救我。”
“你要做什么?”
“我要走过去。”
我迈出第一步。
重力拉扯加剧。我的左腿属于我,右腿感觉像是他的。脚步声有回音——不是空间回音,是时间回音,每一步都在两个时间点同时响起。
第二步。
重叠系数:0.92。
我能听见他的思想。破碎的思想:“错误……循环……结束……自由……”
第三步。
0.93。
我看见了他的记忆碎片:他在容器里醒来。他看见年老的自己。他逃跑。他回到过去,想警告年轻的我。但警告变成了干扰,干扰变成了重叠。
他不是敌人。他是失败的我。被困住的我。
第四步。
0.94。
我们的手几乎碰到。
我的指尖开始透明化。他的指尖开始实体化。
我们正在交换存在。
第五步。
0.95。
然后,我听见了莉娜的尖叫。
我猛地转头。
她没有听我的。她在控制台前,手伸向“启动纠偏程序”的按钮。
和所有前46次一样。
“不!”我大喊。
但我的手——我和他的手——同时伸向她。两个时间线的动作叠加,产生了奇怪的效果:我们的手在空间中闪烁,前一秒在这里,下一秒在那里,像故障的影像。
我们碰到了她。
碰到了按钮。
时间停止了。
不,不是停止。是撕裂。
走廊从中间裂开,像纸张被撕成两半。左边是我和莉娜,右边是他和按钮。裂缝中是黑暗,绝对的黑暗,没有任何光,没有任何声音,连时间都没有。
时间断层。
莉娜的身体开始滑向裂缝。她抓住控制台边缘,但手指在打滑。
我冲过去——他也冲过去——我们同时抓住她。
两个时间线的力量叠加,把她从裂缝边缘拉回来。
但代价是:我们失去平衡。
我和他,两个意识,两个身体,滑向时间断层。
在坠入黑暗前的最后一瞬,我们的手碰在一起。
不是抓住,是触碰。
指尖对指尖。
重叠系数:1.00。
融合完成。
但不是在安全的地方。
是在时间断层的边缘。
黑暗吞噬了我们。
—
意识消散。
然后重组。
我睁开眼睛。
我在一个白色的房间里。躺在平台上,身上没有管子,没有容器。穿着白色的衣服。
坐起来。
房间里只有我一个人。
但我感觉……不只有我。
我能感觉到另一个意识。不是在我外面,是在我里面。迭代46。他还在,但不再独立。我们融合了。
我的记忆里有他的记忆:46次失败,46次循环,46次莉娜的死亡。
还有新的记忆:47次的经历,刚才的坠落,以及……
以及坠落之后的事情。
我站起来,走到墙边。墙是屏幕,显示着外面的世界。
我的公寓。莉娜的公寓。街道。实验室。
所有地方都正常。
时间显示:4月15日,下午三点。我们进入实验室的三小时后。
但感觉像过了很久。
门滑开。莉娜走进来,脸色苍白,但活着。
“你醒了。”她说,声音沙哑。
“发生了什么?”
“你和他……掉进去了。时间断层。但就在你们消失的瞬间,重叠系数归零。断层闭合。我活下来了。”她走到我面前,伸手触摸我的脸,“但你……你是迭代47?还是迭代48?还是……”
“都是。”我说,“我们融合了。不完全是他,不完全是我。是新的。”
“你会消失吗?像信里说的,清除?”
“不知道。”
我们沉默。
然后,墙上的屏幕亮了。年老的我的脸出现。
“迭代……48?” 他问。
“大概是。”我说。
“重叠系数稳定在0.00。观测窗口关闭。延迟视觉……消失。”
我眨了眨眼。他是对的。我的视觉正常了。没有延迟,没有十秒鸿沟。我看见的就是此刻。
但我知道,那能力还在。不是消失,是整合。我不再需要十秒窗口来感知多时间线,因为多时间线已经是我感知的一部分。
就像学会游泳后,你不需要再思考每个动作。
“循环打破了。” 年老的说,声音里有难以置信的颤抖,“47次循环。结束了。”
“因为我做了不同的选择。”我说,“我没有抵抗融合,没有试图控制。我接受了。”
“接受错误。”
“接受进化。”
屏幕里的我笑了。真正的笑,如释重负的笑。
“那么,我的工作结束了。我可以……休息了。”
“等等,”我说,“实验室。实验。还有那些技术人员……”
“实验室会关闭。数据会销毁。技术人员……我会确保他们被记住,而不是被掩盖。” 他闭上眼睛,“迭代48,你有新的能力。小心使用。时间不是玩具。”
“我知道。”
“照顾好莉娜。”
“我会。”
屏幕暗下去。再也没有亮起。
我和莉娜站在白色的房间里。安静。
“现在怎么办?”她问。
“回家。”我说,“过正常的生活。”
“你能吗?有了……那些能力?”
我看着我的手。正常的手。但我知道,如果我想,我能看见十秒后的未来。或者十秒前的过去。或者另一个时间线的现在。
我不再受限于单一时间流。
但我不需要展示。不需要证明。
只需要知道。
“我能。”我说,“因为正常不再是一个限制,而是一个选择。”
我们离开实验室。楼梯向上,门打开,阳光洒进来。
回到车上,开回城市。世界依旧运转。
但我知道,有些东西永远改变了。
不是世界。
是我。
—
那天晚上,在我的公寓(已经清理干净,镜子搬走,墙面重新粉刷),我和莉娜坐在沙发上喝茶。
没有振动,没有刮擦声,没有冷空气。
正常。
我看着她,突然,我的视觉分裂了一瞬。
不是延迟,是预视:我看见十秒后的她,会放下茶杯,靠过来,亲吻我。
十秒后,她真的这么做了。
我回应了吻。嘴唇温暖,真实。
分开后,她看着我。“你刚才……看见了?”
“一点点。”
“是好未来吗?”
“是最好的。”
她微笑,靠在我肩上。
我搂着她,眼睛看着窗外。
在城市远处的夜空中,我仿佛看见了一个模糊的影子。牛仔外套,站在某栋楼的屋顶,看着我。
然后他抬起手,不是警告,不是威胁。
是挥手。
告别。
我也在心里挥手。
再见了,迭代46。
再见了,失败的我。
再见了,循环。
然后我闭上眼睛,不再看过去,不再看未来。
只看此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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