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三十六年冬,姑苏城迎来百年未遇的严寒。寒士林清玄寄居在城西一处荒废的玉器作坊,这里曾是前朝琢玉大师林氏的故居,如今只余断壁残垣,唯有一间临水的琢玉坊尚存,坊中陈列着数件未完成的玉器。
这夜风雪交加,林清玄正在灯下临摹《考工记》,忽闻作坊深处传来清脆的敲击声,似有女子在轻声啜泣。他掌灯循声而去,但见墙角紫檀木匣中,一枚赤玉簪泛着幽幽红光。玉簪通体晶莹,簪头雕成凤凰形状,最诡异的是,凤凰的眼眸竟似活物般流转着异彩。
“公子…”一声轻唤如玉石相击,林清玄抬头,见玉簪旁转出个身着绛红罗裙的女子。她云髻高绾,簪着一支与匣中一模一样的赤玉簪,最奇特的是她的肌肤——莹白如玉,却透着淡淡的霞光,在昏暗的烛光下宛如朝露中的芙蓉。
林清玄手中的《玉谱》险些滑落:”姑娘是…”
“小女子赤瑛,在此琢玉已三百载了。”女子微微欠身,广袖轻拂间带起阵阵暖香。她说话时,匣中的赤玉簪竟自行颤动,发出清越的鸣响,在风雪夜中久久回荡。
细问之下,方知她是前朝琢玉大师林朝宗之女,因在战乱中为护家传”赤凤朝阳簪”,被乱军所伤,香消玉殒前将最后一缕精魂附于这枚玉簪中,至今已历三百寒暑。
自此,每当风雪之夜,赤瑛便会现身。她精通玉道,尤善琢玉,常与林清玄切磋玉艺。某夜她教他失传的”血玉沁色法”,纤指轻点间,玉石竟在月下泛起霞光,玉纹流转如活物,在虚空中凝结成幅幅玉雕画卷。
“林郎可知,玉有精魂。”赤瑛轻语,指尖掠过未雕的玉料,”观君日间琢玉,下刀偏了一分,可是心神不宁?”
林清玄执起她温润的手,触感如抚暖玉:”得卿指点,方知玉中有灵。这琢玉之道,竟如修心一般。”
渐渐地,林清玄发现赤瑛每次现身后,赤玉簪的光泽就会黯淡一分。某夜她为他演示”玉魄化形”的绝技,玉光竟在风雪中凝成一幅《彩凤求凰图》。图中凤凰展翅,羽翼生辉,仿佛随时会从虚空中飞出。图成之时,她身形一晃,几乎透明。
“妾身每用一次法力,便要损耗一分元神。”赤瑛倚着玉案,气息微弱,”这玉簪是家父遗作,如今妾身魂魄与之同朽。”
林清玄心生怜惜,取来珍藏的暖玉:”可能助你凝神?”
赤瑛深深吸气,身影略实:”公子厚意,妾心感念。然最养玉魂者,莫过于惜玉之人。”
这日,姑苏织造千金苏婉如偶见林清玄雕琢的玉器,对其才华心生爱慕,遣媒人前来提亲。林清玄婉拒归来,见赤瑛对簪垂泪。泪珠落在玉簪上,竟凝成颗颗赤珠,每一滴都映出往事——她当年为护玉簪,以身挡剑,鲜血染红了玉石。
“若能重来,妾仍愿以性命护此玉簪周全。”赤瑛的声音带着玉音的清脆。
忽然间,作坊大门被撞开,原来是苏织造怒其拒婚,以妖玉惑人之名报官。衙役举着火把冲入,火光映照赤玉簪的刹那,赤瑛凄然一笑:”愿为君再雕一枚’比翼连理簪’。”
但见她纵身融入玉簪,簪中突然红光大盛。万千玉屑化作利刃,将衙役们尽数逼退。唯林清玄看见赤瑛在玉簪中渐渐淡去,最后只余一缕暖香:”愿君珍重…”
这时,一个游方道士闯入坊中,手持桃木剑喝道:”书生速退!待我收了这玉妖!”
林清玄却护在簪前:”道长明鉴,赤瑛姑娘从未害人,反倒助我良多。”
道士冷笑:”你可知她每夜吸取你的阳气?若非贫道来得及时,不过七日,你必元气大伤!”
赤瑛的魂魄在玉光中重新凝聚,泪光盈盈:”林郎,道长所言不虚。妾身确实…确实每夜需借你三分阳气,否则难以维持形体…”
林清玄怔住,随即淡然一笑:”即便如此,我心甘情愿。得知音如此,死亦何憾?”
就在此时,异变突生。一道黑影自玉中凝聚,竟是个面目狰狞的玉魔。它狞笑道:”赤瑛,你既不愿助我吸取书生阳气,那就别怪我无情!”
原来这玉魔一直逼迫赤瑛害人,赤瑛宁死不从,这才与林清玄相识。
道士见状,急忙布下天罗地网,却被玉魔打得节节败退。危急关头,赤瑛突然化作一道红光,与玉魔同归于尽。在消散前,她将赤玉簪推向林清玄:”林郎,来生…再为你琢玉…”
三年后,林清玄高中举人,却辞去官职,回到姑苏玉坊。他在坊址建了座”赤瑛阁”,终日研习玉艺。某个雪夜,他正在雕琢新玉,忽闻熟悉暖香。转身见赤瑛立于玉案前,身形比往昔凝实许多,只是周身仍笼罩着一层朦胧红光。
“蒙君以诚心相待,妾得脱玉锢。”原来林清玄三年来每日以心血养护赤玉簪,晨起拭尘,夜半祝祷,竟助她修成玉仙。
此后赤瑛阁常现奇观:月明之夜,玉器会自生暖意;风雪之时,玉光可驱散严寒。更奇的是,他雕琢的玉器能预知祸福,世人争相求取。
某日玉阁意外失火,林清玄为救赤玉簪困于火海。危急时忽见玉簪迸发红光,万千玉屑化作屏障,竟将烈焰尽数驱散。火灭后,众人在灰烬中寻得完好无损的赤玉簪,簪身新刻一行娟秀小字:”玉可碎,情长存。”
自此,林清玄不再琢玉,只在每月望日,对雪抚簪。有人说常听见阁中传来玉磬之声,那声响清越缠绵,似在诉说未了的情缘。更有人说,在晨曦微露时,能看见玉簪上映出双人身影,执玉相偎,永世不离。
而今姑苏城的百姓仍会说,若有缘在雪夜经过赤瑛阁,或许能看见簪旁有人浅笑。那笑靥温润如玉,仿佛能融化世间所有的冰雪。每到腊梅盛开时,总见有双雀在阁前翩跹起舞,羽上的纹路,恰似那赤玉簪上的凤纹。
据说某个元宵之夜,有玉匠见阁中玉光流转,隐约听得女子轻吟:”愿化暖玉伴君老,不羡瑶台日月长。”推门却只见赤玉簪静置案上,簪上流光自成比翼鸟状。而那一对玉雀,至今仍在阁前的梅树下双宿双飞,岁岁年年。
更奇的是,每逢雪夜,赤瑛阁中的赤玉簪会自生暖意,玉光会在冰雪上映出相思诗句。有人说这是赤瑛在雪中显灵,也说是林清玄的诚心感动了天地。但无论如何,这段跨越生死的玉缘,已然成为姑苏城最动人的传说。老玉匠们都说,那赤玉簪至今仍在等待着它的知音,在每一个雪夜,续写这段未了的情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