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智文学青阳城的雨，是带着水汽的凉。
傍晚时分，乌云压得很低，像块浸了水的灰布，沉甸甸地盖在屋顶上。先是几滴冷雨打在窗棂上，噼啪作响，没过片刻，就成了瓢泼之势，哗啦啦浇得整个听雨轩都笼在白茫茫的雨雾里。
江仪抱着膝盖坐在书房的榻上，小手扒着窗缝往外看，黑葡萄似的眼睛里映着雨帘。她怕打雷，刚才一道闪电劈下来时，她吓得往江离怀里缩，现在还攥着他的衣角，指节泛白。
“怕？”江离翻书的手顿了顿，指尖划过《黄庭经》的泛黄书页，上面印着玄机子手书的“静”字。
江仪点点头，又飞快地摇头，小下巴抵着膝盖：“娘说，打雷是老天爷在洗地，脏东西都会被冲走。”可她说着，声音却发颤，明显没底气。
江离放下书，从柜里翻出个旧铜炉，往里面丢了两块安神香。青烟袅袅升起，带着点松针的清苦，慢慢驱散了书房里的潮意。
“过来。”他坐在案前，拍了拍膝头。
江仪犹豫了一下，还是爬过去，蜷在他怀里，小手紧紧搂着他的腰，像只寻求庇护的小兽。她能听见江离的心跳，不快不慢，像后院练功时的呼吸，沉稳得让人安心。
“给你讲个故事。”江离拿起本《山海经》，翻开画着“烛龙”的那一页，“从前有只龙，住在北方的黑水里，它睁开眼，天就亮了；闭上眼，天就黑了；呼气是夏天，吸气是冬天……”
雨声哗哗，他的声音不高，却像一层软布，轻轻盖在江仪心上。她听着听着，攥着衣角的手慢慢松开，眼皮也开始打架，最后干脆把脸埋在他怀里，鼻尖蹭着他衣襟上淡淡的墨香，睡着了。
江离低头看她，睡着的小丫头睫毛很长，像两把小扇子，随着呼吸轻轻颤动。他拿起毯子，小心地盖在她身上，动作轻得像怕吹醒了梦里的烛龙。
案上的安神香燃了一半，江离拿起那柄竹剑。
雨夜最适合练剑。雨水能洗去剑招的浮躁，也能让人更沉心感受内息的流动。
他没去后院，就在书房的空地上练。
“一阶，开天破混沌。”
竹剑挑开雨雾，带起的气流撞在窗纸上，发出轻微的噗声。江仪被惊动了一下，咂咂嘴，又往他怀里缩了缩。江离收了三分力，剑势变得更缓，像在雨里划开一道细缝。
“二阶，二仪分阴阳。”
双剑弧划过，左手带起的气流接住几滴雨水，右手的剑风又将水珠弹开，一接一弹间，竟在身前聚起一小片无雨的空域。这是他新悟的巧劲，玄机子的剑谱里没写，是看着江仪睡觉时的呼吸节奏摸索出来的——刚柔之间，原可以更柔和些。
练到“三阶，三才镇乾坤”时，江仪醒了。
她没出声，就趴在榻上，托着腮看他。烛火摇曳，把江离的影子投在墙上，剑影忽长忽短，像在跳一支无声的舞。她拿起炭笔，在纸上画了个大大的影子，影子手里的剑像串起的星星，一闪一闪的。
江离收剑时，看见她的画，忍不住笑了：“这是什么？”
“三哥的影子在发光。”江仪举着画纸跑过来，小脚丫踩在地板上，带起一串水渍，“比庙里的神仙还好看。”
江离把竹剑靠在案边，弯腰抱起她，用帕子擦她沾了墨的小手：“神仙可不会练剑。”
“会的！”江仪很认真，“娘说，保护好人的都是神仙。三哥保护我，就是神仙。”
江离的心像被温水泡过，软得发涨。他低头，在她额头上轻轻碰了一下，像碰易碎的琉璃：“那三哥就当你的神仙。”
雨还在下，敲得屋顶噼啪响。
江仪搂着他的脖子，在他耳边小声说：“三哥，我梦见娘了。她让我跟着你，说你会像她一样，给我熬糯米粥，教我梳辫子。”
江离抱着她的手臂紧了紧：“嗯，以后每天都给你熬粥。”
“还要教我练剑。”
“等你长到能握住剑柄的时候。”
“拉钩。”江仪伸出小拇指，指尖沾着点炭灰。
江离笑着勾住她的手指，她的指腹软软的，像刚蒸好的米糕。
窗外的闪电又亮了一下，江仪却没躲，反而往他怀里靠得更紧了些。有三哥在，打雷也不怕了。
案上的《山海经》还摊在“烛龙”那一页，竹剑的影子落在书页上，像给那条巨龙添了片鳞。安神香燃尽最后一点，青烟混着雨雾，从窗缝里飘了出去。
江离知道，青阳城的雨总会停，该来的风波迟早会来。但此刻，抱着怀里的江仪，听着雨声和她均匀的呼吸，他忽然觉得，那些藏在暗处的算计、尚未出鞘的锋芒，似乎都可以暂时放一放。
有些东西，比剑招更重要。
比如雨夜的粥，比如枕边的画，比如勾在一起的小拇指，比如一个需要他当“神仙”的小丫头。
雨下了整整一夜。
第二天清晨，雨停了，阳光从云缝里钻出来，照得院子里的积水亮晶晶的。江仪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榻上，身边放着一张画——是江离照着她的影子画的，剑影旁边，多了个举着炭笔的小丫头，头顶还飘着朵小小的云。
廊下传来江离的声音，他在教福安怎么熬糯米粥，说“要多放两把米，熬得稠点，小丫头喜欢”。
江仪拿起画，贴在胸口，光着脚丫跑到廊下，看见江离正蹲在灶房门口，给新买的小鸡喂食。阳光落在他的发梢上，镀了层金，像她画里的发光影子。
“三哥！”她跑过去，从背后抱住他的脖子，“小鸡叫什么名字？”
江离笑着回头，捏了捏她的脸：“叫‘粥粥’，因为它们也喜欢喝糯米粥。”
江仪咯咯地笑起来，笑声像檐角滴落的雨水，清脆地砸在青石板上，溅起一串小小的、甜甜的水花。
青阳城的风波还在远处盘旋，但至少此刻，听雨轩里只有粥香、鸡叫，和两个互相牵绊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