舰队被“入档”信号引导,穿过戴森残骸之间的磁场航标,抵达一颗仍在运行的人造行星入口。叶知秋作为“钥匙接口”感到圆柱体与入口蓝光同步脉动;程远仍失踪,黎铸暂时压下武力却未放弃对钥匙的控制。下一步,是进入图书馆——确认这里迎接的是访客,还是样本。
——
犁星号贴着人造行星的“裂口”缓慢下沉时,叶知秋第一次感到一种近乎荒谬的错位:这不是他们闯入了某个遗迹,而是遗迹把门对准了他们。
裂口边缘的材料不是金属,也不是岩石,更像某种陶瓷与碳化物复合后的骨质,表面有极细的纹路,纹路沿着弧形向内延伸,像一圈圈指纹。蓝光从纹路的沟槽里渗出来,亮度很低,却让人无法移开视线——它不像照明,更像“注视”。
犁星号的减速喷口喷出短促的蓝白焰,焰光一闪即灭,被裂口周围的某种场迅速“抹平”,连尾迹都不留。莫回盯着仪表,喉咙里挤出一声几乎听不见的骂:“外部场在吃我们的等离子尾流……像在清理污染。”
“它不欢迎脏东西。”韩溯低声说。他的声音总像把字咬碎了再吐出来,“或者说……它不希望我们留下可追溯的痕迹。”
钟离没有接话,只盯着着陆指示。降落脚接触地面的一瞬间,舱体传来一声沉闷的“咚”,像落在空心骨上。紧接着,舱外传来细密的沙沙声——不是风,是无数微粒在场的作用下沿着舱壳滑动,像有人用极细的刷子刷过他们的外壳。
舱门打开时,一股空气扑进来。
那空气竟然“像空气”:有氮氧比、微量水汽、甚至带着一点淡淡的矿物气味,像雨后石板路——这在一颗人造行星的内部入口处几乎不可思议。叶知秋的鼻腔被那气味刺了一下,她忽然想起地球的雨,想起父亲在观测站窗前说“太阳的呼吸会改变一切”。她的眼眶发热,却立刻压下去——这里不允许软弱,软弱会变成可利用的参数。
他们沿着一条坡道向内走。坡道两侧是高耸的弧形壁面,壁面光滑得没有接缝,脚步声落上去会回弹成一种空洞的回响,像在巨大器官腔体里行走。坡道尽头是一道透明的薄膜门,薄膜门没有框架,像一层竖起来的水。
“这不是门。”莫回伸手前又缩回来,“这像……力场界面。”
韩溯扫了一眼读数:“有静电层,有微弱磁约束,还有……局部真空涨落噪声被压低。像在把某些尺度的物理过程‘锁死’。”
叶知秋看向自己前固定槽旁的银色圆柱体。它的脉动光在薄膜门前明显增强,像与门产生了共振。她忽然明白,所谓“钥匙”并不是打开一扇门那么简单,它更像一枚“权限令牌”,用来告诉系统:这批来者的身份可以被处理。
她把手放到圆柱体上。掌心贴住那种非金属的冰冷触感时,她的视野边缘出现了极轻的拖影,但拖影不是粘滞,而像多帧叠加——仿佛她的意识被允许同时看到“进入”与“不进入”的两种结果,然后在她的触碰中坍缩成一个选择。
“我来。”她说。
黎铸立刻上前一步:“由我来。”
叶知秋没有看他,只把手掌向前伸到薄膜门上方两厘米。薄膜门像感知到什么,表面荡起细小的涟漪,涟漪从她指尖位置扩散开,速度极快,却没有声响。紧接着,一束细得几乎看不见的蓝光从薄膜门内部射出,扫过她的指尖、手掌、手腕,像某种检疫扫描。
她感到一阵轻微的刺痛,像静电在皮肤表层跳了一下。头盔里的神经反应监测灯闪过一次黄色警告,又迅速恢复绿色。
“生物结构确认。”一个声音在空中响起。
那不是从扬声器出来的,它更像直接在空间里形成——音色中性,没有情绪,却极其清晰,仿佛每个字都带着精确的频谱形状。
“碳基神经网络……确认。”
叶知秋的心脏跳了一下。对方不仅识别了“生物”,还识别了“神经网络”。这意味着它关心的不是肉体,而是意识结构。
“接口认证……确认。”
薄膜门向两侧“分开”,不是滑动,而像水被两只无形的手掀开,露出更深处的空间。
那一瞬间,黎铸的呼吸明显重了一拍。叶知秋没有回头,也能感觉到他在计算:这道门是由叶知秋打开的,而不是由他。解释权在她身上,这比任何武器都危险。
门后是一个大厅。
大厅大到让人瞬间失去方向感。穹顶高得看不见尽头,只能看到一圈圈同心的发光纹路向上延伸,像树的年轮。地面是黑色材料,踩上去没有回响,像踩在厚绒布上;但它分明坚硬,鞋底摩擦时却发不出声——材料在“吞音”。
大厅中央悬浮着一个巨大的几何体,像由无数薄片叠成的晶体花。薄片之间有极细的光流穿梭,光流的颜色不断变化,却始终保持低饱和度,像不愿来者的感官。
“这是什么?”钟离的声音在头盔里显得格外小。
莫回的手指在空气里快速比划,像在抓住某个工程结构的影子:“信息分发核心。或者说……索引。它在计算我们‘该去哪里’。”
韩溯突然哑声:“我收到……本地网络握手请求。”
“别接!”黎铸立刻说。
“不是我接不接的问题。”韩溯的嘴唇发白,“它已经在接了。它在读取我们系统里最低层的协议响应——就像它在先驱号上做的那样。我们关不掉,除非把整艘犁星舰炸掉。”
黎铸的眼神一冷,像真的在考虑这个方案。
就在此时,悬浮几何体的薄片忽然重排,像花瓣合拢又张开。空气里浮现出一段投影——不是影像,而是一串被压缩成“概念符号”的图示。叶知秋一眼就看出那是分类结构:三维坐标轴,八个象限,每个象限对应一种文明形态。旁边的标注是——她能读懂的汉字。
“能量控制力/物质掌控精度/时空投送能力。”
八个象限依次亮起,像在展示一个银河的“基础法则”。
叶知秋的喉咙发紧。这不是他们后来在银河里总结出的规律,这是这里早已写好的“分类法”。银河系的文明形态不是自然散乱生长的,它像是被某种手设计过的结果。
投影继续变化,八个象限的标注旁出现更多图示:生产结构、组织形态、资源流向、冲突模式——像一套精密的生态模型,冷静地记录着文明如何互相依存、互相吞噬。
莫回的声音发颤:“这不是资料库……这是实验记录。”
“我们是样本。”韩溯低声说,眼神空洞,“我们被‘入档’,不是当访客,是当数据点。”
钟离强行稳住语气:“就算是样本,样本也能读实验记录。继续往里走。”
黎铸忽然说:“不。我们应该撤离。这里的情报价值太高,高到足以引来任何文明。我们刚到银河,如果被发现——”
“你想带走钥匙,带走控制权。”叶知秋打断他,“撤离只是借口。”
黎铸看着她,终于露出一点近乎暴怒的情绪:“你以为你在做什么?你以为你能跟这种东西谈判?你只是碰巧被它选中当接口。接口不是权力,是枷锁!”
这句话像一记重锤砸在叶知秋心口。她第一次从黎铸嘴里听到“恐惧”,不是对死亡的恐惧,而是对失控的恐惧。
她还没来得及回应,大厅的另一侧忽然亮起一束光。那光不是照明,而像一条通道被点亮。
通道尽头,出现一个人影。
不——是一个“人形的光影”,轮廓清晰,细节却在不断变化,像用统计平均出来的脸。它站在那里,既像投影,又像实体,周围的空气微微扭曲,仿佛它的存在让局部空间折射率改变。
“访客。”光影开口,声音仍是中性,但比之前的系统提示更接近“说话”。
“你们已入档。”
钟离下意识握紧扶手,指节发白:“你是谁?”
光影沉默了一瞬,像在选择可理解的表达方式。
“守护者。”它说,“你们可以称我为——永夜。”
叶知秋的脑海里闪过程远那句“起源之地”。守护者。永夜。这里果然不是废墟,是仍在运行的看守所。
永夜的目光——如果那能叫目光——落在叶知秋前的圆柱体上。圆柱体的脉动光在那目光下明显变快,像遇到同源信号。
“钥匙已回归。”永夜说,“接口已绑定。”
黎铸的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我们不是来归还的。”
永夜没有回应这句对抗,它只是继续用一种近乎宣告的语气说:
“你们将被询问一个问题。”
“这个问题决定你们是——数据,还是变量。”
大厅的吞音地面让这句话落地无声,却比任何枪响都更让人脊背发凉。
叶知秋听见自己心跳声在头盔里被放大,像敲鼓。
“问题是什么?”她问。
永夜缓慢抬起一只手。那手的指尖分裂成无数细小光丝,光丝在空气中织出一个画面:锈带、燃烧的太阳系、戴森云像网一样收紧、无数文明在银河里像火星四溅般碰撞、然后所有火星汇聚成一个巨大的、无形的轮廓——像一张覆盖银河的神经网。
画面最后定格在一句话上,汉字清晰:
“你们来此,是为了逃离毁灭,还是为了继承秩序?”
钟离张了张嘴,却没能立刻回答。
莫回的脸色苍白,像看见自己毕生信仰的技术被当成囚笼。
韩溯的手在发抖,他突然意识到:他过去六年维护的监听网,不过是更大监听网的一毛细血管。
黎铸的呼吸变重,他的恐惧与控制欲在同一条轨道上旋转。
而叶知秋,忽然想起父亲最后那段被截断的影像,想起那句“包括他”。她终于明白父亲真正想让她警惕的,也许不是程远的私心,而是——当你站到门槛上时,你会被迫回答的问题。
她开口前,圆柱体在她口轻轻一跳,像在催促。
她知道,自己说出的第一个字,会改变整个探路者舰队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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