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和八年,四月。
张角坟头的柳枝抽芽了。嫩黄的芽尖从枯褐的枝条上钻出来,细得像针,在湖风中微微颤抖。阿青每天清晨采药路过,总要停下看看。有时会蹲下来,对着柳树说话,像张角还坐在那块青石上一样。
“先生,今天又接生了一个娃娃,母子平安。”
“先生,铁柱他们开的新田,秧苗长得可好了。”
“先生…”
说着说着,眼圈就红了。华郎中死时他哭过,但没这么疼——那疼是钝的,像冬天湖面结的冰,厚厚一层,底下水流还在动。张角的死不一样,是冰面突然裂开,人掉进去,刺骨的冷,喘不上气。
公所还是那个公所,但空了一半。孩子们念书时声音小了,像怕吵醒什么。铁柱和石头处理事务时,总不自觉看向张角常坐的位置,然后愣一下,继续低头做事。
杨疤来得少了。他的船队还在湖上,但“生意”收敛了许多——按张角生前交代的,劫掠改为收“护航费”,专保那些往来云梦泽的小商船平安。价格公道,遇上实在穷的,几斗米也能抵。有手下抱怨“钱少了”,杨疤一瞪眼:张先生的话,你忘了?
乌木的山越人倒是来得更勤。他们信张角说的“都是人”,开始学种水稻,虽然笨手笨脚,把秧苗得歪歪扭扭,但肯学。乌木的儿子阿虎成了孩子王,带着一帮山越孩子混在一起,爬树掏鸟,下水摸鱼,打架了也不分族群,谁错了谁认。
黄家的管事吴庸每月初五还是准时来。查账,问收成,但话里话外多了些别的东西。
吴庸:(翻着三月的账本)稻谷售出四百石…嗯,不错。不过…(他抬眼)张先生走后,云泽里谁主事?
铁柱:(站在下首)我们几个商量着来。
吴庸:商量?遇事不决怎么办?
石头:投票。人多说了算。
吴庸:(笑了笑)那要是票数一样呢?
铁柱和石头对视一眼,答不上来。这一个月确实遇过两次僵局:一次是开新田该往东还是往西,一次是该不该接纳又一拨流民。最后都是阿青说了句“先生会怎么做”,大家才定了主意。
吴庸:(合上账本)黄家主说了,云泽里不能没个管事的。你们选一个出来,下月我来,得有个准话。
他走后,四人坐在公所里,谁也没说话。窗外传来孩子们的读书声,是张角教的最后一课:“…虚中劲节,可器可居。”
杨疤:(先开口)我不行。大老粗,就会打打。
乌木:(摇头)山越,管不了。
铁柱看向石头,石头看向阿青。阿青年纪最小,才十七岁,但医术好,识字多,最重要的是——他是张角手把手教出来的。
阿青:(慌乱)我更不行!我…我就会看病…
铁柱:(拍桌)就你了!先生教你的最多!
石头:对!而且你心善,遇事不偏不倚。
乌木:(想了想)阿青,救阿虎。山越,认你。
杨疤也点头:小阿青,你上。我们几个帮你撑着。
阿青还想推,铁柱已经站起来:就这么定了!以后云泽里的事,阿青说了算!不同意的,现在说!
没人反对。连窗外偷听的孩子们都喊:阿青哥当先生!
于是,十七岁的阿青,成了云泽里的新“先生”。
阿青当先生的第一天,就遇到了难题。
新来的那拨流民里,有个孩子出痘。水痘,传染得厉害。流民的头领怕被赶走,藏着不说,等发现时,已经传染了三个云泽里的孩子。
铁柱:(急)得把他们隔开!送到湖心岛去!
湖心岛是片荒滩,没屋没棚,送去等于等死。
流民头领:(跪地磕头)求求你们!孩子才五岁!送去就没活路了!
围观的人议论纷纷。有人怕传染,说该送走;有人心软,说孩子可怜;山越人不懂水痘,但看紧张,也跟着紧张。
阿青检查了病孩。高烧,满脸满身的红疹,有些已经化脓。他想起华郎中说过:水痘传染,但孩子大多能自愈。关键是要隔离,要退烧,要保持净。
阿青:(对铁柱)不能送湖心岛。在湖西那片竹林里搭几个棚子,病孩子和照顾的人都过去。其他人不准靠近。吃食用竹筏送去,放在岸边,他们自取。
铁柱:可万一传开…
阿青:传开也得治。先生说过,人命最大。
这话一出,所有人都沉默了。张角说过的话,在云泽里就是道理。
竹林棚子当天搭好。阿青带着药箱亲自过去,铁柱想拦,阿青说:我是医者,我不去谁去?
他在竹林住了七天。每天给病孩擦药、喂水、降温。自己也染上了,发烧出疹,但症状轻些,边给自己敷药边照顾孩子。第七天,最先发病的孩子退了烧,疹子开始结痂。阿青摇摇晃晃走出竹林时,脸上还有未褪的红点。
流民头领又跪下了,这次是冲着阿青磕头:小先生…您的大恩…
阿青:(扶起他)云泽里的规矩:进了这个门,就是一家人。以后有事,直说,别瞒。
这件事让阿青的威信立住了。连最挑剔的老人也说:这孩子,有张先生的心。
但阿青自己知道,差得远。夜里躺在竹床上,会突然惊醒,梦见张角问他:阿青,今天的事,处理得对吗?
没有答案。只有窗外湖风呜咽。
五月,黄月英又来了。
这次她不是散心,是带着图纸来的——黄家要在云梦泽建水车,引湖水灌溉更高处的旱地。图纸画得精细,水车结构、沟渠走向、甚至每处用料都标得清清楚楚。
黄月英:(在公所摊开图纸)这是我按《考工记》改的,比普通水车效率高三成。云泽里出劳力,黄家出材料,建成后,灌溉的田三七分——黄家七,你们三。
铁柱皱眉:又是三七?
黄月英:(平静)材料钱、工匠钱,都是黄家出。你们只出力,得三成,不少了。
阿青看着图纸。他认得些字,但这么复杂的图看不懂。忽然想起张角教过:看不懂就问。
阿青:黄小姐,这水车…真能引水到高处?
黄月英:能。我在家里做过小模型,试过。
阿青:那…能不能多建几架?云泽里自己能用的那种,小点的。
黄月英抬眼看他,眼神里有些意外:你们想自己建?
阿青:(点头)先生说过,靠人不如靠己。黄家的大水车我们要,自己用的小水车,我们也想学。
黄月英沉默片刻,笑了:好。我教你们。但有个条件——云泽里以后产的稻米,黄家优先收购,价格按市价九五折。
又是一轮讨价还价。最后定下:黄家出工匠教技术,云泽里出三十个年轻人学;大水车收益三七分,小水车云泽里自用;稻米收购价提到九七折。
签契约时,阿青手有点抖。张角生前最烦跟黄家打交道,说“与虎谋皮”。可现在,这只“虎”主动凑过来,还带着好处。
黄月英:(签完字,忽然问)阿青,张先生…走前说什么了吗?
阿青:(愣住)说…把他埋在湖边,面朝北。
黄月英:(看向窗外,湖的方向)面朝北…是看太平里吗?
阿青点头。
黄月英:太平里…是什么样子?
阿青想了想,从怀里掏出一块木片——是王伯那名册的残片,上面有几个模糊的名字。递给黄月英:这是太平里的名册。先生说,只要还有人记得,太平里就还在。
黄月英接过木片,看了很久,还给他:好好收着。有些东西,比地、比钱、比什么都重要。
她走了。阿青握着那块木片,木片边缘已经被摩挲得光滑。上面第三个名字是“张角”,字迹工整,是王伯亲手写的。
水车工程开始了。
黄家派来三个老工匠,带着工具、材料,还有一本《木经》。云泽里选出三十个年轻人,白天活,晚上跟着工匠学看图、学计算、学榫卯结构。阿青也学,但他更关心另一个问题:怎么让山越人也参与进来?
乌木对水车没兴趣。他说:山神给水,不用木头车。
阿青:(比划)可有了水车,山下的田能种,山上的旱地也能种。种的粮食多了,冬天就不怕饿肚子。
乌木:打猎,采果,饿不死。
阿青:那要是猎物少了,果子没了呢?
乌木沉默了。去年冬天特别冷,山里猎物确实少了,好几个老人没熬过去。
阿青:试试吧。不试怎么知道不行?
最后乌木派了十个年轻山越人来,条件是不重活,只学技术。山越人手脚灵活,学木工很快,尤其擅长处理弯曲的木料——那是他们在山里做弓箭练出来的手艺。
一个叫阿叶的山越少女学得最好。她是乌木的侄女,眼睛亮,手巧,能看懂简单的图纸。老工匠夸她:这丫头,天生吃这碗饭。
水车架起来那天,整个云泽里的人都来看。巨大的木轮缓缓转动,湖水被舀起,倒入高高的水槽,顺着竹筒流进旱地。裂的泥土遇到水,发出滋滋的声音,像在喝水。
孩子们欢呼。老人们抹眼泪。山越人第一次看见“的巫术”真能把水弄到高处,围着水车转圈,嘴里念念有词,像是在祈祷。
阿青站在人群里,忽然想起张角说过的一句话:“人活着,就得不停地想办法。想不出办法,就学。学不会,就试。试错了,再来。”
现在,他们学会建水车了。
六月,稻子抽穗时,云泽里来了个不速之客。
是个游方道士,五十来岁,邋里邋遢,背个破褡裢,手里拿着个铜铃,走一步摇一下,嘴里念念有词。他说从江东来,要去蜀中,路过云梦泽,讨碗水喝。
阿青让他在公所歇脚,端来水和饭。道士吃饱喝足,却不走,盯着阿青看:小兄弟,你身上…有死气。
阿青:(心里一惊)道长说什么?
道士:不是你的死气,是沾上的。最近…有亲近的人过世?
阿青点头:我们先生,三个月前走的。
道士:(掐指算了算)姓张?属木?死时面向北?
全中。阿青汗毛都竖起来了:道长怎么知道?
道士不答,从褡裢里摸出个龟壳,三枚铜钱,在桌上摆弄半天,眉头越皱越紧:怪…真怪。此人命格早该绝于去年春,怎么拖到今年?还在此地留下这么大一片…因果。
阿青:道长到底想说什么?
道士收起龟壳,盯着阿青:小兄弟,你们这位先生,不是普通人。他逆天改命,强留人间,代价不小。现在他走了,但因果没散——全缠在你们这些人身上。
铁柱:(在旁边听了半天,忍不住)什么因果?我们种地吃饭,碍着谁了?
道士摇头:种地吃饭是阳间事,我说的是阴间债。你们先生欠的债,得你们还。
阿青:(沉声)怎么还?
道士从褡裢底摸出张黄符,画得歪歪扭扭:把这个,埋在你们先生坟前三尺,正东方向。能镇住三年。三年后…再看造化。
阿青接过符。纸很糙,朱砂也劣,像地摊货。但他想起左慈那张符——张角至死没用。也许,该信一次?
道士:(起身要走)对了,再送你们一句话: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云泽里太显眼了,小心。
他摇着铜铃走了,背影消失在湖边的薄雾里。
阿青握着那张符,站了很久。铁柱凑过来:阿青,别信这神棍。咱们好好的…
阿青:(打断)今晚,我去埋符。
铁柱:你真信?
阿青:宁可信其有。先生说过,乱世里,多一分小心,就多一分活路。
那天夜里,阿青独自来到张角坟前。柳树已经长到一人高,枝条在夜风中轻摆,像在招手。他按道士说的,在坟前三尺正东方向挖了个浅坑,把符埋进去,填平土。
月光很好,湖面银光粼粼。阿青坐在坟边,像以前张角坐的那样。
“先生,”他轻声说,“那个道士说的,您听见了吗?他说您逆天改命,欠了债,要我们还。是真的吗?”
当然没有回答。只有柳叶沙沙响。
“如果是真的,”阿青继续说,“那我们就还。好好种地,好好治病,好好教孩子。把云泽里守住,把人活着。这债,总还得清吧?”
风吹过来,带着湖水的气息。远处,云泽里的灯火次第熄灭,只剩公所还亮着一盏——是值夜的人在守夜。
阿青起身,拍拍身上的土:先生,您放心。云泽里,不会散。
他往回走。月光把影子拉得很长,像另一个沉默的同行者。
走到半路,忽然听见湖边有动静。是杨疤,独自坐在一条小船上,对着湖水喝酒。
杨疤:(听见脚步声,回头)小阿青?这么晚不睡?
阿青:(上船)杨叔不也没睡?
杨疤递过酒葫芦,阿青摇头。杨疤自己灌了一口:想起张先生了。他刚来时,也这样,半夜不睡,在湖边转悠。我说,先生愁啥?他说,愁明天,愁后天,愁怎么让这么多人活。
阿青:那您现在愁啥?
杨疤笑了:愁你。小阿青,你才十七,肩上扛着三百多条人命。累不累?
阿青:(沉默片刻)累。但先生扛过,铁柱哥、石头哥扛过,杨叔您也扛过。我不能说不。
杨疤拍拍他肩膀:好小子。不过…(他压低声音)那个道士说的话,我也听见了。小心点是对的。云泽里现在有粮,有田,有手艺,眼红的人多。黄家护着,但黄家也不是菩萨。
阿青:我知道。
杨疤:知道就好。还有,乌木那边…山越人跟咱们终究不是一族。张先生在时能压住,现在…你得多走动。阿虎那孩子喜欢你,多带带他,以后是个帮手。
阿青点头。这些话,张角生前也说过,但没这么直白。杨疤是江湖人,看事看得透。
两人又坐了会儿,湖面起雾了。杨疤摇船送阿青回岸,临别时说:阿青,以后有事,别自己扛。云泽里不是你一个人的。
阿青眼眶一热:嗯。
七月,稻子熟了。
金黄的稻田铺满湖岸,风吹过,稻浪一层赶一层,沙沙的响,像大地在低声吟唱。云泽里第一次有了余粮——除了交给黄家的,除了留种的,除了过冬的,还能剩三十多石。
铁柱:(看着堆成小山的稻谷,咧嘴笑)够了!今年冬天,谁也不会饿肚子!
收稻那天,所有人都下田。连山越人也来帮忙——他们发现种稻虽然累,但收成实在,比打猎稳当。乌木亲自挥镰,虽然动作笨拙,但认真。
阿青也下田,手上很快磨出水泡。但他很高兴,真的高兴。这是张角没看到的丰收,是云泽里靠自己双手挣来的饱饭。
傍晚,公所前摆起长桌。新米煮的饭,香得让人流口水。每人都分到满满一碗,就着湖里的鲜鱼、山上的野菜,吃得头都不抬。孩子们捧着碗,一粒米都不舍得掉。
阿青端着碗,走到张角坟前,盛了一小碗饭,放在柳树下:先生,尝尝。咱们自己的米。
柳枝轻摆,像在点头。
那晚,云泽里点起篝火。有人唱起歌,是北方的小调,讲丰收,讲团圆。山越人听不懂词,但跟着拍子跳起舞,动作粗犷有力。杨疤的水匪们敲着船板打节奏,吼得震天响。
阿青坐在人群里,看着火光中一张张满足的脸。忽然想起太平里覆灭那夜,也是火光,但那是毁灭的火。而现在这火,是生的火,暖的。
铁柱凑过来,喝得脸红:阿青,你说…先生在天上,能看见吗?
阿青:(抬头看星空)能吧。先生说过,人死了,就变成星星,看着地上的人。
石头:(也凑过来)那先生现在…是哪颗星?
阿青指着北方最亮的一颗:那颗。一直亮着的那颗。
三人仰头看。夜空浩瀚,繁星如沙。那颗星确实很亮,稳稳地悬在北方,像只永不闭合的眼睛。
夜深了,篝火渐熄。人们陆续回屋,带着醉意和饱足。阿青最后一个走,走到湖边,捧水洗脸。
水里映出他的倒影——还是那张稚气的脸,但眼神变了,有了重量。
他想起张角临终前的话:“阿青,以后的路,你得自己走了。”
现在,他真的在走了。带着三百多人,在乱世的缝隙里,一步一步,走得慢,但稳。
身后,云泽里沉睡在月光下。竹屋安静,稻田安静,湖水安静。
只有柳树还在风里轻轻摇晃,像在哼一首无字的歌。
那歌声很轻,很轻。
轻得像一声叹息。
也像一句承诺:
活着。
好好活着。
这就是太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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