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和八年,三月。
云梦泽的春天来得汹涌。湖水一夜之间涨了半尺,漫过滩涂,把去年留下的稻茬泡得发软。芦苇荡里,新生的芦笋争先恐后地钻出水面,嫩生生的绿,像大地伸出的手指。山越人说,这是“湖神换气”,每年这时候,鱼虾都格外肥。
可我的“气”却快换不动了。
左慈给的丹药只剩三粒,黄月英的养荣丸吃了两个月,起初还有些效果,近来却像泥牛入海,激不起半点波澜。每天清晨醒来,腔里都像塞着团湿棉花,喘气要费好大的劲。眼前发黑的次数越来越多,有时正说着话,突然就听不见声音,只看见对方的嘴在动。
阿青把过脉后,偷偷哭过好几次。他试遍了云梦泽能找到的所有药材,甚至冒险进深山采了几味险药,熬成浓黑的汤汁灌我。药很苦,苦到舌发麻,但入腹后那点微弱的暖意,连一盏茶的时间都撑不到。
阿青:(又一次把完脉,手在抖)先生…不能再拖了。得去江夏,找好郎中…
你:(靠在竹榻上,声音发虚)江夏的郎中,治不了这病。
阿青:可…
你:去把铁柱、石头叫来。还有杨疤和乌木,如果他们得空。
阿青红着眼出去了。我慢慢坐起身,从枕下摸出那个锦囊——左慈临走前给的,说“生死关头方可开启”。锦囊是青布缝的,很旧,边缘都磨起了毛。握在手里,轻飘飘的,像空的。
但我一直没打开。不是不想,是不敢。怕里面的东西太沉重,怕打开了,就没有退路了。
可最近几天,夜里总梦见太平里那棵柳树。梦里,柳树烧焦的枝上长出新芽,嫩绿嫩绿的,但一碰就碎,碎成灰烬。王伯站在树下,背对着我,说:“先生,该走了。”
是该走了。只是走之前,得把路铺好。
铁柱他们来了。四个人挤在狭小的竹屋里,空气都显得滞重。杨疤脸上那道疤在昏暗中更显狰狞,乌木沉默地摸着腰间的骨刀,铁柱和石头站得笔直,像等待军令的士兵。
你:(看着他们)我快不行了。
一句话,像块石头砸进死水。铁柱眼睛瞬间红了,石头咬紧牙关,腮帮子鼓起。杨疤皱眉,乌木放在刀上的手停住了。
杨疤:(哑声)章先生,别瞎说。养养就好了…
你:(摇头)我自己清楚。今天叫你们来,是交代几件事。
我从枕边拿出三卷竹简。竹简是新制的,墨迹还没完全透。
你:(递给铁柱第一卷)这是云泽里的田亩图,标了各处的地形、土质、宜种作物。还有轮作的法子,施肥的时节,防虫的方法。你管生产,这个你拿着。
铁柱双手接过,竹简很轻,但他接得很沉。
你:(递给石头第二卷)这是云泽里的人员名册,每个人的来历、特长、亲属关系。还有防御部署图——哪些地方要设岗,怎么轮值,遇到袭击怎么应对。你管防卫,这个你收好。
石头单膝跪下,接过竹简时,手在抖。
你:(看向杨疤和乌木)杨头领,乌木头人,这两卷是给你们的。
杨疤和乌木都愣了。
你:杨头领,这卷是云梦泽的水道图,标了暗流、浅滩、能藏船的地方。还有跟黄家、跟其他势力打交道的分寸——什么时候该硬,什么时候该软。你是湖上的老江湖,但有些事,纸上写清楚,省得后人走弯路。
杨疤接过竹简,摸了摸上面的字迹,喉咙动了动,没说出话。
你:乌木头人,这卷是云梦泽的山林图,标了药材、野果、猎物的分布。还有山越和相处要注意的事——哪些习俗要尊重,哪些误会要避免。你是山越的头人,但云泽里不止山越,得让所有人都活得下去。
乌木双手捧过竹简,生硬地说:章先生,山越,记你的好。
你:(最后看向阿青)阿青,你过来。
阿青跪在榻前。我把手放在他头顶,像当年华郎中临终前对他做的那样。
你:医馆的事,交给你了。不仅要治病,还要把华郎中的医术传下去。收学徒,不看出身,只看心性。还有…(我压低声音)我床下有个木匣,里面有些特别的方子,还有左慈道长留的东西。等我…等我走了,你再看。
阿青泪流满面,重重磕了三个头。
交代完这些,我累得几乎虚脱。让他们都出去,只留阿青在门口守着。
竹屋里重新安静下来。午后的阳光透过竹窗,在地上投出斑驳的光影。远处传来孩子们的读书声,是《诗经》里的句子:“南有乔木,不可休思。汉有游女,不可求思…”
声音稚嫩,却有种脆生生的希望。
我握着那个锦囊,终于,慢慢打开了。
里面只有三样东西。
一张黄符,画着复杂的符文,朱砂鲜艳得像血。符背面有字:“危急时焚之,可唤贫道一见。然仅此一次,慎用。”
一银针,细如牛毛,闪着冷光。针尾刻着极小的字:“刺风府、大椎、命门三,可激残元,续命三。然三过,油尽灯枯,再无回天。”
还有一张小纸条,上面是左慈的字迹:“张角,若见此字,汝命当绝。然天道有常,亦留一线。此针此符,皆逆天之物,用之必损。慎之,慎之。”
符能唤左慈,针能续命三。
但用了,就真的没有退路了。
我把东西放回锦囊,塞进怀里。口那块皮肤,突然烫得吓人。
三月初十,黄月英又来了。
这次她不是一个人,还带了个老者,说是黄家的医者,姓秦。秦医者给我诊脉,诊了很久,眉头越皱越紧。
秦医者:(收回手,对黄月英摇头)小姐,这位先生…脉象如游丝,五脏皆衰。若非有灵药续着,早已…
他没说下去。黄月英脸色白了白,挥手让秦医者出去。
竹屋里只剩我们两人。她站在窗前,背对着我,很久没说话。
黄月英:(忽然开口)先生,您到底是谁?
你:(咳嗽两声)云泽里的教书先生。
黄月英:(转过身,眼睛盯着我)教书先生不会懂得那么多农事、水利、甚至…兵法。云泽里的防御布置,看似松散,实则环环相扣,不是普通人能想出来的。
你:乱世里待久了,总得学点保命的本事。
黄月英:(走近几步,声音压低)我查过。去年从北边逃难来荆州的流民里,没有姓章的先生带着三百多人的队伍。倒是有个传言,说太平道的张角,没有死在洛阳,而是逃到了南方…
空气凝固了。竹窗外,一只水鸟掠过湖面,发出尖锐的鸣叫。
你:(看着她)黄小姐觉得,我是张角?
黄月英:(摇头)我不知道。但我知道,您不是普通人。我父亲说,云泽里这半年多的变化,比他经营十年的庄子还要大。这不是运气,是本事。
她顿了顿:先生,您若有什么难处,可以跟我说。黄家…或许能帮上忙。
这话说得很诚恳。但我知道,黄家的“帮忙”从来不是免费的。他们要的,可能是云泽里的控制权,可能是我的“本事”,也可能…是我这个人。
你:多谢小姐好意。在下只是累了,歇歇就好。
黄月英看着我,眼神复杂。最后,她从袖中取出一个小玉瓶:这是秦医者配的“护心丹”,或许能让你好受些。先生…保重。
她走了。玉瓶温润,握在手里却冰凉。
那天夜里,我发起了高烧。阿青守了一夜,用湿布敷额,灌药汤,但热度退不下去。迷迷糊糊中,我又看见了太平里:烧焦的柳树,倒塌的围墙,赵三被长矛钉在地上的尸体,王伯护着名册的姿势…
还有张宝。他站在血泊里,回头看我,说:“哥,你怎么还不来?”
我想说“我来了”,但发不出声音。
醒来时,天已经亮了。阿青趴在榻边睡着了,眼下两团青黑。我轻轻起身,走到竹屋外。
清晨的云梦泽笼罩在薄雾中,像一幅淡墨山水。湖边,渔人已经开始收网,银色的鱼在网中跳动。田里,早起的农人在锄草,动作慢而稳。公所方向传来炊烟,还有妇人呼唤孩子吃饭的声音。
一切都很平静,平静得像乱世从未存在过。
可我知道,这平静是假的。黄家的管事每月来查账,江夏的税吏迟早会来,北边的战火说不定哪天就会烧到荆州。而云泽里这些人,刚尝到一点安稳的甜头,就像久旱逢甘霖的庄稼,受不得半点风雨。
而我,护不了他们多久了。
回到屋里,我取出锦囊里的银针。针尖在晨光中闪着寒光。
刺风府、大椎、命门三,可续命三。
三,够做什么?
够把没交代的事交代完。够见该见的人最后一面。也够…做一件一直想做、却始终不敢做的事。
我拿起针,对准颈后的风府。手很稳,但心跳如擂鼓。
就在针尖即将刺入皮肤时,竹门被猛地推开。阿青冲进来,看见我的动作,脸色惨白:先生!不要!
他扑过来想夺针,但我已经刺下去了。
针入半寸,一股灼热的气流瞬间从位炸开,沿着脊椎直冲头顶。眼前先是一黑,然后是刺眼的白光。等视力恢复时,世界变得异常清晰——能看见竹叶的每一条纹路,能听见湖对岸水鸟振翅的声音,连身体里那股虚弱感都暂时退去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虚浮的、燃烧般的力量。
阿青:(扶住我,声音发颤)先生…您做了什么?
你:(推开他,站直身体)没事。去叫所有人,到公所前。我有话说。
辰时三刻,云泽里所有人聚集在公所前的空地上。
三百八十七人,站得密密麻麻。有刚从田里回来的,裤脚还沾着泥;有抱着孩子的妇人;有拄着拐杖的老人;有杨疤手下的水匪,有乌木带领的山越人。所有人都看着我,眼神里有疑惑,有担忧,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他们大概听说了我病重的消息。
我站在公所前的石台上,晨风吹动衣袍。身体里的那股力量在燃烧,但我知道,这只是回光返照,像油灯熄灭前最后的那一跳。
你:(提高声音)今天叫大家来,是说三件事。
人群安静下来。
你:第一,从今天起,云泽里不再有“章先生”。我本名张角,钜鹿人,太平道的大贤良师。
话音落,死一般的寂静。然后炸开了锅。
“张角?那个朝廷悬赏千金的张角?”
“天师…天师不是死了吗?”
“难怪…难怪先生懂那么多…”
杨疤脸色变了,手下意识按在刀柄上。乌木眯起眼睛,山越人纷纷看向他。铁柱和石头呆立当场,阿青嘴唇颤抖。
你:(等喧哗稍歇)第二,我活不久了。最多三天。
这句话像盆冷水,浇灭了刚才的震惊。所有人都愣住了,连杨疤都松开了握刀的手。
你:第三,也是最重要的——我死后,云泽里该怎么办。
我走下石台,走进人群。孩子们仰头看着我,眼睛清澈,还不懂“死”意味着什么。
你:云泽里能有今天,不是我一人的功劳。是铁柱带人开荒,是石头带人修墙,是阿青治病救人,是杨头领在湖上撑起一片天,是乌木头人带山越兄弟接纳我们。更是你们每一个人,肯活,肯学习,肯在乱世里,还把自己当“人”看。
我走到一个老人面前——是孙老,太平里幸存下来的老人之一。他眼睛红了,想说什么,被我抬手制止。
你:我死后,云泽里不能散。散了,就是死路一条。要接着种地,接着治病,接着教孩子认字。铁柱管生产,石头管防卫,阿青管医馆和学堂,杨头领和乌木头人管外务。遇事商量着来,别争,别抢,别自己人打自己人。
我转向杨疤和乌木:二位,能答应我吗?
杨疤沉默很久,最终单膝跪下:杨疤这辈子服过谁?就服章先生——不,张天师!您放心,有我在一天,云泽里的湖,谁也夺不走!
乌木也跪下,生硬但坚定:山神见证。乌木,守约。
我扶起他们,又看向铁柱三人:你们呢?
铁柱、石头、阿青齐齐跪下:誓死守住云泽里!
你:不是“誓死”。是“誓生”。要活着,好好活着。
我重新走上石台,看着下面三百多张面孔:
你:太平道说“苍天已死,黄天当立”。可我这些年才明白,天不会死,也不会立。能死的只有人,能立的也只有人。我们建太平里,建云泽里,不是要立什么“黄天”,是要立一个道理:人,就该活得像个“人”。有饭吃,有屋住,能识字,能看病,老了有人养,死了有人埋。就这么简单,也这么难。
风更大了,吹得衣袍猎猎作响。身体里的那股力量开始衰退,像水般退去,留下更深的虚弱。
你:(用最后的力气)记住,云泽里不是我的,是你们每个人的。守住了,你们的子孙后代,就有一条活路。守不住…(我顿了顿)那就从头再来。只要还有人记得这个道理,太平里,云泽里,就会在别的地方,重新长出来。
说完,我转身走进公所。脚步虚浮,几乎要摔倒,但挺直了背。
身后,一片死寂。然后,不知谁先跪下,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最后,所有人都跪下了。没有口号,没有呼喊,只是跪着,像送别一座即将倾塌的山。
阿青追进来,扶住我:先生…您何必…
你:(靠在他肩上)该说的说了,该交代的交代了。阿青,扶我去湖边。
湖畔,芦苇丛在风中起伏如浪。
我坐在一块青石上,看着浩渺的湖面。左慈给的银针,效果比预想的短,才两个时辰,那股虚浮的力量就快散尽了。口开始发闷,呼吸像拉风箱。
阿青:(跪在身旁,泪流满面)先生…还有办法的…我去找左慈道长,用那张符…
你:(摇头)左慈来,也救不了命。而且…(我咳嗽起来,咳出一口带血的痰)用符的代价,我付不起。
阿青还要说什么,远处传来脚步声。是铁柱、石头,还有杨疤和乌木。他们站在十步外,不敢靠近。
铁柱:(声音哽咽)先生…黄家小姐来了,说要见您。
黄月英来了。她穿着一身素色衣裙,站在晨光里,像株刚抽芽的竹子。她走到我面前,蹲下身,平视我的眼睛。
黄月英:张先生。
她叫我“张先生”,不是“章先生”。
你:黄小姐都知道了?
黄月英:(点头)父亲猜到了。他说,能把流民安置得这么好的,天下没几个。而张角,恰好是其中之一。
你:黄家主要抓我去领赏吗?
黄月英:(摇头)父亲说,千金虽重,不如一个能安民的人。他让我带句话给您:云泽里,黄家会照拂。但有个条件。
你:什么条件?
黄月英:云泽里从此归入黄家庄园,按庄户例纳粮缴税。但黄家保证,不动现有的人事,不涉内部事务,还会帮你们挡住官府的麻烦。
这条件比预想的好。至少,云泽里能合法存在了。
你:替我谢谢黄家主。
黄月英看着我,忽然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布包,放在我手里:这是父亲让我交给您的。他说…算是赔礼。
布包里是一卷帛书,还有一块玉佩。帛书上是黄承彦的亲笔:“张先生安民之功,某虽在野,亦深感佩。此玉佩为信物,见此玉,如见黄某。云泽里之事,黄家一力担之。愿先生…一路走好。”
玉佩温润,刻着一个“安”字。
你:(把玉佩递给阿青)收好。以后云泽里有事,拿这个去见黄家主。
阿青颤抖着接过。
黄月英起身,对我深深一礼:张先生,保重。
她走了,步伐很稳,但背影有些僵硬。
头渐高,湖面金光粼粼。身体越来越冷,像泡在冰水里。视线开始模糊,只能看见大片的、晃动的水光。
阿青:(握着我逐渐冰凉的手)先生…还有什么要吩咐的…
你:(用最后的力气)把我…埋在湖边。面朝北…我想看看…太平里的方向…
声音越来越轻。耳边传来许多声音:孩子们的读书声,妇人唤儿吃饭的声音,湖上渔歌的声音,还有…太平里那些人喊“先生”的声音。
都远去了。
像退一样,一点点退去。
最后,只剩一片寂静。
和一片光。
温暖的光。
像春天第一缕阳光,照在冻土上。
然后,光也散了。
光和八年,三月十二,张角卒于云梦泽,年四十一。
云泽里众人将他葬在湖边高地,坟头朝北,正对太平里方向。没有立碑,只种了一棵柳树——是从太平里那棵烧焦的柳树上取下的枝条,扦成活的。
下葬那天,所有人都来了。铁柱、石头、阿青、杨疤、乌木,还有三百多个云泽里的百姓。黄月英也派人送来祭品,是一卷新书《云梦泽风物志》,扉页上写:“张先生安息,云泽永存。”
没有哭声。按张角生前交代的,葬礼要“安静,简单,像送一个远行的亲人”。
坟土填平后,阿青站在坟前,对所有人说:先生走了,但云泽里还在。从今天起,我们不再是“张角的人”,是“云泽里的人”。要像先生教的那样,种好地,治好病,教好孩子,守好这个家。
众人齐声应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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