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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二场策论,在一种异样的肃杀氛围中开场。

寅时不到,贡院外已布满官兵。这次不再是寻常的巡城卫队,而是身着玄甲、腰佩长刀的禁军。火把的光将街道照得亮如白昼,映出一张张铁铸般的面孔。士子们被要求间隔三步排队,不许交谈,不许张望。

沈知微将玉扣用细绳穿了,贴身挂在颈间。玉石触到肌肤的瞬间,一丝凉意透入,随即变得温润。她不知道这玉扣是否真能“避灾厄”,但至少是个心理依靠。

搜检比昨日严苛数倍。每个士子不仅要解开外袍,连中衣的系带都要松开检查。考篮被彻底翻查,干粮被掰开,水囊要倒出几滴。沈知微屏住呼吸,任由搜检官粗糙的手在她身上按过。束胸缠得很紧,加上冬日厚衣,应该看不出端倪。

“下一个。”

她系好衣袍,提起考篮走进贡院。甬道两侧站满了禁军,每隔五步就有一人,手握刀柄,目不斜视。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找到号舍时,天色仍是墨黑。号舍里多了一个炭盆,炭火正旺——这是靖王特批的,怕士子冻坏影响发挥。沈知微坐下,将笔墨在桌上摆好,深吸一口气。

辰时正,鼓响三通。

至公堂方向传来整齐的脚步声。透过号舍的栅栏,沈知微看见一队人走来。为首者身着亲王常服,玄色织金,玉带束腰,正是靖王萧珩。他左右分别是王延年和周文渊,身后跟着八位同考官。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靖王”的真容——虽然隔着距离,看不清眉眼,但那身姿气度,让她莫名觉得熟悉。

只是此刻无暇细想。

试题牌被抬出,在考场中缓缓巡行。沈知微凝神看去,红底黑字,只有一道题:

“论漕运之弊与革除之策”

果然。

她心头一凛。考题与泄露的范文主题完全一致,这意味着什么?是出题者故意如此,要看谁会照搬范文?还是……这是一个陷阱?

炭盆的火光在纸面上跳跃。沈知微提起笔,蘸墨,笔尖悬在纸上。

她想起萧珩的警告:“切莫深言。”想起父亲账册上那些触目惊心的记录。想起昨夜反复推敲的那条边界——既要展现见识,又不能触及核心。

笔尖落下。

“臣闻,国之大事,在祀与戎。然漕运者,实连南北,贯东西,系天下粮赋之命脉,不可不察也。今漕运之弊,其要有三:一曰河道淤塞,运力不济;二曰吏治不清,耗损日增;三曰制度弛坏,奸弊丛生……”

她写得很慢,字字斟酌。不点名,不道姓,只讲现象,只提通病。关于吏治,她写道:“夫漕运之吏,位卑而权重。一纸文书,可定数千石粮米之归属;一笔勾抹,能藏累万银钱之去向。若无严察,则贪墨易生;若无重典,则奸顽难绝。”

关于改革,她提出三策:疏通河道、设立转运使专司督察、严查历年账目以清积弊。每一条都看似中肯,却都在父亲账册记载的范围内打转——不越雷池半步。

写到“严查账目”时,她笔锋一转:“然查账非为究过往之失,实为立将来之规。既往者或可宥,将来者不可纵。若能使账目清明,流转有据,则上下皆安,贪墨自绝。”

这是她深思熟虑后的平衡——提出查账,但强调“或可宥”,给某些人留了台阶。朝廷若真想改革,可以此入手;若不想深究,也可表面敷衍。

午时,饭食送来。今日的馒头里夹了片咸肉,菜汤也浓了些。沈知微慢慢吃着,目光扫过相邻的号舍。左边的士子正抓耳挠腮,纸上只写了寥寥数行;右边的却运笔如飞,满脸自信——那人她认得,是赵弘的一个跟班。

她收回目光,继续吃。咸肉很咸,她多喝了几口水。

午后,考场里响起此起彼伏的咳嗽声。炭盆烧得旺,号舍又密闭,烟气熏得人难受。沈知微用帕子掩住口鼻,继续写。

申时初,她写完最后一笔。通篇两千余字,字迹工整,论点清晰,对策务实却又留有余地。她从头读了一遍,确认无误,举手示意交卷。

收卷官过来时,她注意到对方多看了她一眼——那眼神里带着审视,还有一丝说不清的意味。试卷被封入袋中,火漆按下的那一刻,她心中忽然涌起一阵不安。

就像有什么东西,已经被触动了。

走出号舍时,天色阴沉,又开始飘雪。甬道里,提前交卷的士子稀稀拉拉往外走,大多面色凝重。有人在低声抱怨考题太难,有人则在讨论策论该如何写。

“沈兄!”陈景然从后面追上来,脸色有些苍白,“你答得如何?”

“尽力而为。”沈知微问,“陈兄呢?”

“我……”陈景然欲言又止,最终低声道,“我按昨日的思路写了,但写到一半,总觉得不对。那些范文里的对策,太完美了,完美得不像真的。”

沈知微心中一沉:“你用了范文?”

“没有全用,但借鉴了一些。”陈景然苦笑,“现在想来,怕是要糟。”

正说着,身后忽然传来喧哗。两人回头,见几个禁军正押着一个士子从考场深处出来。那士子面如死灰,嘴里喃喃道:“我没错……我没错……题目就是那样……”

是那个赵弘的跟班。

沈知微与陈景然对视一眼,加快脚步走出贡院。

外面雪下大了。等候的人群比昨日少了许多,大概都听说了考场里的紧张气氛。王允和李昀已经出来,正在一棵树下跺脚取暖。

“沈兄,陈兄!”王允招手,“快过来,出大事了!”

“怎么了?”

“方才听说,考场里抓了好几个照抄范文的!”王允压低声音,“靖王亲自坐镇,但凡策论与查获的范文有三成相似,当场扣下试卷,人带走审问。”

陈景然脸色更白了。

李昀叹道:“这下完了。我虽没用范文,但保不齐有哪句话撞上。早知如此,还不如自己胡乱写一篇。”

沈知微沉默不语。她想起试题公布时,王延年那铁青的脸,萧珩那不容置疑的语气。这场策论,从一开始就是局。泄露考题是饵,抓作弊是网,而真正的目的……

是要清理某些人?还是要揪出泄露的源头?

雪越下越大,落在肩头,很快积了薄薄一层。四人默默往客栈走,谁也没再说话。

回到悦来居,大堂里气氛压抑。士子们三三两两聚在一处,说话声都压得极低。掌柜站在柜台后,眉头紧锁,见他们回来,只点了点头。

上楼时,沈知微在楼梯拐角处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是赵弘。他正与两个士子低声说话,见她上来,目光扫过,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笑。

那笑里,有讥诮,也有警告。

她目不斜视,走上二楼。回房后闩上门,背靠着门板,长长吐出一口气。

炭盆里的火已经熄了,房间冷得像冰窖。她点亮油灯,从书箱里取出父亲那本账册,一页页翻看。那些数字、代号、流向,在昏黄的光线下仿佛活了过来,编织成一张巨大的、黑暗的网。

而她今天在策论里写下的每一个字,都在这张网的边缘试探。

窗外传来打更声,梆梆三响。她吹灭灯,和衣躺下。玉扣贴在胸前,冰凉。

不知过了多久,她听见极轻的敲门声。不是敲她的门,是隔壁陈景然的房间。

门开了,有人低声说话。声音压得很低,听不真切,只隐约听到“王爷”、“召见”几个词。

她屏住呼吸。

片刻后,脚步声离开。隔壁门关上,一切恢复寂静。

沈知微睁着眼,望着黑暗中的房梁。雪落在屋顶,发出簌簌的轻响。

而在这座城的另一端,靖王府的书房里,烛火通明。

萧珩坐在案后,面前摊着十几份试卷。他手中拿着一支朱笔,在某一页上划了一道线。线旁那行字是:

“既往者或可宥,将来者不可纵。”

他盯着这行字看了许久,嘴角浮起一丝极淡的笑意。

窗外,雪落无声。

一只灰鸽穿过夜色,落在窗台。他取下鸽腿上的竹管,展开纸条。上面只有两个字:

“已动。”

他抬手将纸条凑近烛火。火舌舔上纸角,迅速蔓延,化作一缕青烟。

烟雾袅袅上升,在烛光中扭曲变幻,最终消散无踪。

萧珩望向窗外。雪夜里的京城,万家灯火渐次熄灭,只剩一片沉沉的黑暗。

而他手中的朱笔,在沈知微的名字旁,轻轻点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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