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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苏富比夜场的拍卖会刚刚落下帷幕,空气中还弥漫着香槟、古龙水和金钱交织的独特气息。温澜——或者说苏晚,正与几位欧洲收藏家站在走廊尽头的水晶吊灯下交谈。她身着一袭墨绿色丝绒长裙,剪裁利落,衬得肤色如雪,颈间只佩戴一条极简的钻石细链,却比满场珠光宝气更显矜贵。五年时光将她打磨得愈发从容,曾经那双总是低垂、藏着惊惶与哀愁的眼眸,此刻在灯光下流转着冷静而疏离的光。

“温小姐的鉴赏力令人惊叹,那幅莫迪利亚尼的肖像,您给出的背景分析让它的价值提升了至少百分之三十。”一位银发绅士举杯示意。

苏晚唇角弯起恰到好处的弧度,弧度里没有温度:“是作品本身足够动人,我只是帮助大家看见它被忽略的泪光。”她的法语流利优雅,带着一点点不易察觉的东方口音,反而增添了神秘感。

寒暄即将结束,她微微颔首,准备离开。转身的瞬间,眼角的余光瞥见走廊另一端,那个她以为此生不会再近距离面对的身影,正穿过人群,径直朝她的方向走来。

顾承渊。

她的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随即恢复常态,甚至加快了些许,高跟鞋敲击大理石地面的声音清脆而有节奏,像是为自己打着逃离的节拍。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撞击,一下,又一下,但她的表情管理完美无瑕,连呼吸的频率都控制得纹丝不乱。五年,足够她学会将惊涛骇浪锁进平静的海面之下。

然而,那只手还是在她即将拐入侧廊时,猛地攫住了她的手腕。

力道很大,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强势,甚至有些粗暴,指节因用力而泛白。皮肤接触的刹那,苏晚浑身一僵,一股冰冷的战栗顺着脊椎窜上。他的体温透过薄薄的衣料传来,熟悉又陌生,瞬间将她拖拽回无数个被这种力量掌控、无法挣脱的瞬间——那些充满冷暴力的晚餐,那些不容辩解的指控,那些将她钉在“背叛者”耻辱柱上的日日夜夜。

时间仿佛凝固了。走廊里流动的人声、笑声、杯盏轻碰声骤然退远,成为模糊的背景音。只剩下她腕间灼热的禁锢,和他近在咫尺的呼吸。

顾承渊的气息有些不稳,或许是因为快步走来,或许是因为别的什么。他比她记忆中瘦了些,脸部线条更加锋利深刻,如同被寒风削凿过的岩石。曾经总是盛满傲慢与冷漠的深邃眼眸,此刻翻涌着极其复杂的东西:震惊、难以置信、狂怒、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深埋于震惊狂怒之下的、近乎绝望的探寻。

他死死盯着她的脸,目光像探照灯,又像烙铁,一寸寸刮过她的眉眼、鼻梁、嘴唇,仿佛要穿透“温澜”这个陌生的外壳,直抵内里那个他以为早已湮灭在海底的魂灵。他的瞳孔深处,清晰地映着她此刻冰冷而完美的面具。

“苏晚。”两个字,从他牙缝里挤出来,低沉沙哑,不是疑问,是咬牙切齿的确认,带着五年积压的、未曾找到出口的某种激烈情绪。这个名字,他以为早已和那具无法辨认的女尸、和那份冰冷的遗书、和海边凌晨四点消失的脚印一起,埋葬在了他的记忆深处,成为一片不敢触碰的、溃烂的空洞。可此刻,它却随着眼前这个女人鲜活(甚至更加夺目)的出现,带着血淋淋的倒刺,狠狠扎回他的心脏。

苏晚没有立刻挣扎。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头,迎上他的视线。灯光在她眼中折射出冰冷的光点,像冬日湖面上碎裂的浮冰。她的表情没有任何波澜,甚至微微偏了偏头,露出一个标准的、社交场合应对唐突人士的、带着淡淡疑惑与疏离的微笑。

“这位先生,”她的声音平稳,字正腔圆,用的是法语,刻意拉开了距离,“请问您有什么事吗?”仿佛真的不认识他,仿佛他只是人群中一个行为失当的陌生追求者。

顾承渊的呼吸猛地一窒。她的眼神,那种彻底的、冰冷的陌生,比任何激烈的反抗或怨恨的瞪视更让他心头发寒,也更是火上浇油。他抓着她的手腕又收紧了几分,几乎能感觉到她腕骨细微的抗议。

“装傻?”他逼近一步,高大的身影将她笼罩在压迫性的阴影里,这次换成了中文,母语带着更直接的情感冲击力,“苏晚,你还要装到什么时候?你以为换了个名字,换了身打扮,我就认不出你了?”他的声音压得很低,但其中的怒意和某种更深的、激烈的情感却汹涌澎湃,几乎要冲破压抑的语调。

附近已有零星的目光投来,好奇地打量着这对在走廊里拉扯的、外形出众的东方男女。

苏晚垂下眼帘,看了一眼他紧握自己手腕的手,那眼神就像在看一件不甚干净的物品。然后,她重新抬起眼,依旧是那副无懈可击的、礼貌而疏远的神情,切换回法语,声音清晰,足以让附近竖起耳朵的人听清:

“先生,您确实认错人了。我不叫苏晚。请放手,您弄疼我了。”她的语气甚至称得上客气,但每个字都像冰珠子,砸在顾承渊的心上。

“认错人?”顾承渊几乎要冷笑出来,眼底却是一片赤红,“这双眼睛,这个声音,还有……”他的目光不受控制地扫过她耳垂下方,那里原本有一颗极小的红痣,此刻被精巧的妆容遮盖,或是……他不敢细想。“还有你手腕上这道疤!你告诉我这是巧合?”他的拇指用力摩挲过她腕间某处——那里,丝绒长袖的袖口微微上滑,露出一道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白色细痕。那是很久以前,一次意外碎瓷留下的,他曾在她沉睡时无意中瞥见过。

苏晚的身体几不可察地轻颤了一下。那道疤……他竟然记得。这个认知像一根细针,猝不及防地刺破了她厚重的心理防线,带来一丝尖锐的痛楚。但也就仅此而已。五年的淬炼,让她迅速将那丝波动碾碎。

她用力,开始真正地挣扎,试图抽回自己的手。“我不知道您在说什么疤痕。先生,这里是公共场合,请您自重。否则我要叫保安了。”她的声音依旧平稳,但带上了明确的警告意味,眼神里的冰层加厚,拒人千里。

“自重?”顾承渊像是听到了什么荒谬的笑话,他非但没有松手,反而将她拉得更近,两人之间的距离近得能感受到彼此的体温和呼吸。“苏晚,玩失踪,玩假死,现在又装作不认识我?你到底想干什么?这五年……这五年你……”他的话语哽住了,后面的话堵在喉咙里,化作更加汹涌的怒意和一种连他自己都无法理解的、尖锐的痛楚。这五年,他经历了什么?愤怒、空洞、自我怀疑、无数个对着旧照片饮酒至天明的长夜、那场没有遗体(只有一具无法辨认的女尸)的葬礼上他近乎崩溃的缺席……而她,却在这里,光鲜亮丽,谈笑风生,成了备受瞩目的新锐策展人“温澜”!

巨大的被欺骗感、被愚弄感,以及更深层的、某种信仰崩塌般的冲击,让他几乎失控。

“顾总,请放开温小姐。”

一道温和却不容置疑的男声插了进来,打破了两人之间紧绷的对峙。陆予安适时地出现在苏晚身侧,他的手轻轻覆在顾承渊的手腕上,看似没有用力,却带着一种坚定的压力。陆予安脸上带着惯常的、令人如沐春风的微笑,但镜片后的眼神却冷静而锐利,直视着顾承渊。

顾承渊的视线猛地射向陆予安,两个男人的目光在空中交锋,无声的硝烟弥漫。顾承渊认出了他,陆予安,近年来在建筑界和艺术投资领域风头正劲的人物,也是刚才拍卖会上与“温澜”举止亲近、频频低语的男人。

“陆先生,”顾承渊的声音冷得掉冰渣,“这是我和她之间的事。”

“恐怕不是。”陆予安保持着微笑,手上却暗暗加力,迫使顾承渊的手指微微松动。“温澜小姐是我的重要合作伙伴和朋友。您现在的行为已经构成了骚扰。我想,无论是苏富比,还是巴黎的警方,都不希望看到不愉快的事情发生,尤其是对顾氏集团的形象而言。”他语气平和,却句句敲在要害,点明了顾承渊的身份,也暗示了可能引发的后果。

顾承渊的胸膛剧烈起伏了一下,他死死瞪着苏晚,仿佛想用目光在她脸上烧出一个洞,看看里面到底藏着怎样的灵魂。苏晚趁着他手指松动的瞬间,猛地将自己的手腕抽了回来。白皙的皮肤上,已经留下了一圈清晰的红痕,在灯光下有些刺目。

她将手背到身后,轻轻活动了一下手腕,脸上没有任何痛楚的表情,反而对陆予安递去一个感激的、略显疲惫的眼神,然后再次看向顾承渊。

这一次,她的目光里没有了刚才刻意伪装的陌生和疑惑,只剩下一种深不见底的、彻底的冰冷和厌倦。她红唇轻启,一字一句,用清晰的中文说道:

“顾先生。”

这个称呼,让顾承渊的心脏像是被重锤狠狠砸中。不再是记忆中偶尔情动时低喃的“承渊”,也不是愤怒绝望时直呼的“顾承渊”,而是如此客套、如此遥远、如此划清界限的“顾先生”。

“无论您把我错认成了谁,那都是过去的事了。”苏晚的声音平静无波,像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我是温澜。过去不重要,我也不感兴趣。请您,以后不要再打扰我。”

说完,她不再看顾承渊瞬间苍白如纸的脸色和眼中翻腾的、近乎破碎的情绪,转身,极其自然地挽住了陆予安适时伸出的臂弯。陆予安对她安抚性地微微一笑,然后对顾承渊礼貌地点了点头:“顾总,失陪。”

两人相携离去,墨绿丝绒与深黑西装的背影,在灯光流转的走廊里显得格外和谐、登对,也格外刺眼。他们低声交谈着什么,陆予安微微侧头倾听,苏晚则轻轻摇头,侧脸线条在光影中柔和了一瞬,那是全然信赖放松的姿态。

顾承渊僵立在原地,像一尊突然被抽走灵魂的雕塑。手腕上似乎还残留着她肌肤的触感和温度,耳边反复回响着她冰冷的话语——“顾先生”、“过去不重要”、“不要打扰”。

走廊里的空气似乎才重新开始流动,周围隐约的议论声飘入耳中。

“那位就是顾氏的顾承渊?看起来和温澜小姐认识?”

“好像有什么纠葛?顾总刚才很激动……”

“温澜小姐说不认识呢,可能是认错人了吧。不过顾总那样失态,真是少见……”

“那位陆先生倒是护得紧……”

每一个字都像鞭子,抽打在他已然混乱不堪的神经上。认错人?怎么可能!那是苏晚,绝对是苏晚!可她的眼神,她的语气,她全身上下散发出的那种陌生的、冷冽的、已然脱胎换骨的气息,又无时无刻不在否定着他的确认。

还有陆予安。他们之间那种默契,那种亲近……

顾承渊猛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尖锐的痛感,却丝毫无法缓解心头那团熊熊燃烧的、混杂着愤怒、震惊、痛苦和某种巨大恐慌的火焰。他看着她消失的拐角,那里空荡荡的,只剩下华丽却冰冷的大理石墙面和反射着迷离灯光的水晶吊灯。

五年前,她留下遗书和脚印,消失在凌晨四点的海边,留给他的是一具无法辨认的女尸和一个巨大的、充满悔恨与空洞的谜团。他以为她死了,带着对他的恨,或者绝望,彻底离开了这个世界。那之后的每一天,那份空洞和迟来的、噬心的痛楚都在折磨着他,即使他试图用工作、用愤怒、用一切方式来掩盖或遗忘。

可现在,她“复活”了,以一种截然不同的、更加耀眼也更加冰冷的姿态,出现在他面前,却告诉他,她不是她,过去不重要,不要打扰。

这比她的“死亡”更让他难以承受。

这不是他预想过的任何一种重逢场景。没有眼泪,没有控诉,没有怨恨的瞪视,甚至没有一丝一毫旧日的痕迹。只有彻底的否定和冰冷的划清界限。

顾承渊站在原地,久久未动。走廊里的人渐渐散尽,只剩下他孤寂的身影,被拉得很长,映在光可鉴人的地板上。他缓缓抬起刚才抓住她的那只手,指尖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战栗。腕间,仿佛还萦绕着她身上极淡的、某种冷冽的香水尾调,混合着一丝记忆深处、早已模糊的、属于“苏晚”的温暖气息。

他的眼底,风暴渐渐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近乎茫然的无措,以及一片逐渐蔓延开的、冰冷的空洞。但在这空洞的深处,却又有一点偏执的火星,不肯熄灭地燃烧起来。

苏晚……温澜……

无论你叫什么,无论你承认与否。

我们之间,绝不可能“到此为止”。

他转身,朝着与她相反的方向走去,脚步最初有些虚浮,但很快重新变得坚定、甚至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冷硬。背脊挺直,重新披上了顾氏总裁那层无懈可击的、威严而疏离的外壳。只是那双眼眸深处,有什么东西彻底改变了,碎裂了,又以一种更加顽固的方式重新凝结。

拍卖会后的这个夜晚,巴黎的星空依旧璀璨。但对顾承渊而言,某些东西已经天翻地覆。而对苏晚来说,一场她以为早已逃离的暴风雨,其沉重的云层,正以更迅猛的姿态,重新笼罩而来。

走廊里的短暂对峙,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涟漪才刚刚开始扩散。抓住手腕的那一刻,不仅是身体的触碰,更是两个时空、两种命运、两段人生的猛烈碰撞。旧日的幽灵已然现身,戴着崭新的面具,而狩猎者与猎物的角色,在时光的流转中,似乎也变得模糊不清。

一切,都只是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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