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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北京七月的天,热得能把柏油路晒出油来。

刘晖站在东四胡同口,手里捏着刚买的一箱冰镇北冰洋,额头上却不见半滴汗——这点温度,比起修仙界某些熔岩秘境,实在算不得什么。他看了眼手表,上午九点整。

“小刘老板!”

巷子那头传来粗犷的喊声。一个穿着旧汗衫、皮肤黝黑的中年汉子蹬着三轮车过来,车斗里挤着四五个同样打扮的工人,工具叮当作响。

刘晖迎上去:“赵师傅,辛苦各位大热天跑一趟。”

工头老赵跳下车,抹了把汗,咧嘴笑:“老王介绍的活儿,哪能不来?再说了,老王把那院子说得神乎其神,我们也开开眼。”

一行人拐进胡同深处,在那座破败的两进四合院前停下。

老赵一下车就愣住了。

他绕着院墙走了一圈,手指抠了抠斑驳的墙皮,又抬头看那几乎要塌下来的门楼檐角,最后蹲下身,摸了摸门槛石上的青苔。

“小刘老板,”老赵站起身,表情复杂,“您买这院子……是打算推了重盖?”

刘晖掏出钥匙,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不推,修旧如旧。”

院子里的景象更触目惊心。

前院的西厢房塌了半边,碎瓦烂椽子堆了一地。正房屋顶漏着几个大洞,阳光直射进去,能看见屋里长出的杂草。东厢房还算完整,但窗棂全朽了,墙皮剥落得像是生了皮肤病。院子里杂草丛生,半人高的荒草间,还能看见不知哪年留下的破水缸、烂板凳。

工人们面面相觑,有人小声嘀咕:“这哪是修房子,这是考古吧……”

老赵走到刘晖身边,压低声音:“兄弟,说实话,你这院子……修的钱比推了重盖还贵。你看这地基,这梁柱——”

“所以要请赵师傅这样的老师傅。”刘晖从随身挎包里掏出一卷图纸,在院里唯一还算平整的石桌上铺开。

老赵凑过去看。

第一眼,他觉得这图纸画得真漂亮,线条干净,标注清晰。第二眼,他皱起眉。第三眼,他直嘬牙花子。

“小刘老板,”老赵指着图纸上某个细节,“您这标注的‘地基须下挖三尺六,以青石错缝垒砌,层间填三七灰土掺糯米浆’——这都什么年代的工艺了?现在谁还用糯米浆?”

刘晖拧开一瓶北冰洋递过去:“古法扎实,抗震。”

“那这个呢?”老赵又指,“‘墙体夹层预留二十八公分空腔,内衬竹编网格,外挂透气防潮层’——您这是要造保险库?”

“冬暖夏凉,隔音。”刘晖面不改色。

老赵继续往下看,越看越心惊。

屋面角度精确到分,瓦当排列有特殊图案要求,门窗榫卯结构复杂得像迷宫,连排水沟的坡度都标了三种不同方案。图纸角落里还有密密麻麻的小字备注:哪些木料必须用老料,哪些砖瓦要特意做旧,哪些石雕纹样不能错……

“还有这个,”老赵指着后院一处标注,“‘地下暗渠,联通东西厢房,末端设沉砂池及活性炭过滤层’——您这是要搞污水处理厂?”

刘晖笑了:“收集雨水,循环利用,环保。”

老赵盯着图纸看了足足五分钟,然后抬头,上下打量刘晖。小伙子穿着普通的白衬衫、黑裤子,气质斯文,怎么看都不像懂建筑的人。

“小刘老板,”老赵语气严肃起来,“您这哪儿是装修,这是修文物吧?您实话跟我说,您是不是古建专业毕业的?或者家里祖上是营造厂的?”

刘晖摇摇头:“我就是个看大门的。这些……都是书上看的。”

“书上看的?”老赵差点跳起来,“哪本书教人把地基施工图画得比设计院还细?”

刘晖从包里又掏出几本旧书:《营造法式》《清式营造则例》《中国古建筑木作营造技术》,书页泛黄,边角磨损,一看就是经常翻阅。

“喏,就这些。”刘晖说得轻描淡写,“闲的时候翻翻,觉得有意思,就自己琢磨着画了。”

工人们都围过来看,啧啧称奇。有个年轻点的瓦工小声说:“赵头,这活儿……咱接得了吗?”

老赵没立刻回答。他又仔细看了一遍图纸,手指在那些复杂的标注上划过,突然眼睛一亮。

“等等,”老赵指着正厅屋顶的一个细节,“您这‘歇山顶转角做法,须用鸳鸯交首拱’——这手艺现在会的人可不多了。我师父的师父那辈人才精这个。”

刘晖点头:“所以得找靠谱的师傅。老王说,您赵师傅带出来的队伍,手上都有真功夫。”

这话捧得恰到好处。老赵腰板挺直了些,但眉头还是皱着:“手艺是手艺,可您这要求……太细了。工期得长,工钱也得——”

“钱不是问题。”刘晖打断他,从包里拿出一个牛皮纸信封,推过去,“这是定金。工钱按市场价上浮三成,材料实报实销。工期不急,慢工出细活。只有一个要求:严格按图纸来,我不在的时候,您就是总监工。”

老赵打开信封看了一眼,厚厚一沓百元大钞。他沉默了几秒,把信封揣进兜里,伸出手:“成!这活儿我们接了!不过小刘老板,丑话说前头,您这图纸里有些做法,我们得现场琢磨,可能得您时常过来盯着。”

“应该的。”刘晖握住老赵的手,“我平时在学校看大门,下午四点下班,周末全天都有空。随时可以过来。”

气氛顿时松快下来。工人们开始卸工具,老赵则拿着图纸,跟刘晖在院子里一处一处核对。

“先清场,”老赵指着满院荒草杂物,“这些都得运走。然后搭脚手架,屋顶的危梁得先加固,不然施工不安全。”

刘晖补充:“清理的时候仔细点,砖瓦木料都分类放。老物件说不定能再利用。”

“明白,修旧如旧嘛。”老赵已经进入状态,“对了,您这图纸上写的‘特制青砖’‘老木料’——这些材料得提前订,现在市面上可不好找。”

“材料我已经联系了,”刘晖说,“过几天就能运到。说是从皖南、晋中老宅拆下来的,都是有些年头的旧料。”

老赵惊讶:“您连材料都备好了?动作够快的。”

刘晖笑笑,没多说。那些“旧料”此刻正安静地躺在他小洞天的边缘库房里,灵气散尽,但质地非凡,放在这个时代都是可遇不可求的好东西。他得找个合适的时机“运”出来。

两人又讨论了水电改造、防水防潮、采光通风等细节。老赵发现,这位年轻的业主虽然说话不多,但每句都在点子上,有些传统工艺的细节,连他这个干了二十年的老师傅都得琢磨琢磨。

“小刘老板,”老赵忍不住又问,“您真不是干这行的?”

刘晖正在图纸上标注一个修改处,头也不抬:“兴趣爱好而已。就像有人喜欢集邮,有人喜欢钓鱼,我喜欢琢磨老房子怎么修。”

他说得随意,老赵却信了七八分——也只有真心喜欢的人,才能把那些枯燥的古建筑术语记得这么熟,把图纸画得这么细致。

临近中午,太阳毒辣。刘晖招呼工人们歇会儿,把那一箱北冰洋全开了,又变戏法似的从包里掏出几个油纸包,里面是刚买的酱牛肉和烧饼。

工人们坐在阴凉处,喝着汽水啃着肉,话题自然绕不开这座院子。

“赵头,修好了得是什么样啊?”

“图纸上看着真气派,就是忒费工夫。”

“小刘老板,您一个人住这么大院子?”

刘晖靠着半截残墙,咬了口烧饼:“一个人清净。以后朋友们来了,也有地方聚。”

老赵灌了口汽水,抹抹嘴:“要我说,您这院子修好了,搁这东四胡同里,绝对是这个。”他竖起大拇指,“不过小刘老板,您可得有心理准备,这么细的活儿,没个小半年下不来。”

“不急,”刘晖看着院子里那棵幸存的枣树,枝叶在热风中轻摇,“好房子得像老酒,得慢慢酿。”

正说着,胡同里传来脚步声。一个戴着草帽、皮肤晒得发红的小伙子探头进来:“赵头!材料清单我核对了,水泥、沙子下午就能送到,不过您要的那种标号的水泥,得等两天——”

话没说完,小伙子看见刘晖,愣住了。

刘晖也认出来人——是黄渤。他比上次见时更黑了,草帽下那张脸带着明显的疲惫,但眼睛很亮。

“晖子?”黄渤跨进院子,四下张望,嘴巴张得能塞进鸡蛋,“这、这院子你的?”

刘晖站起身:“刚买。渤哥怎么找到这儿了?”

“我就在隔壁胡同剧组跑龙套,听人说这边要动工,过来看看热闹。”黄渤走到刘晖身边,压低声音,“不是,你真买啊?这破院子……得花多少钱修?”

老赵在旁边接话:“这位兄弟,破是破,可骨架还在。你看这梁柱,正经的老榆木,现在哪儿找去?还有这地基——”他职业病犯了,开始滔滔不绝地讲古建筑的好处。

黄渤听得一愣一愣的,最后拍拍刘晖肩膀:“行啊晖子,深藏不露。我以为你就懂点茶啊书啊,没想到连盖房子都门儿清。”

“瞎琢磨。”刘晖把最后半瓶北冰洋递给他,“渤哥今天没戏?”

“下午有一场,演个挨打的混混。”黄渤灌了口汽水,苦笑,“台词就三句,还得被主角踹两脚。不过有活儿就不错了,组里多少人等着呢。”

他说得轻松,但刘晖能听出背后的辛酸。2002年的影视圈,机会远比后来少,像黄渤这样没背景没学历的演员,只能从最底层一点点爬。

“会好的。”刘晖说。

黄渤咧嘴笑:“借你吉言。等你这院子修好了,我得常来蹭地方——哎,到时候给我留间客房呗?省得我天天住地下室。”

“随时欢迎。”刘晖也笑。

工人们休息够了,开始清理场地。黄渤帮着搬了几块碎砖,就被剧组电话催走了。临走前他回头喊:“晖子,需要人手说话!我认识好几个干过装修的兄弟!”

院子里重新忙碌起来。砍草声、搬运声、吆喝声混成一片,尘土飞扬中,这座沉睡多年的老宅,终于要苏醒了。

老赵一边指挥,一边偷偷观察刘晖。

年轻人没闲着,挽起袖子跟工人们一起清理杂物。他动作不快,但很稳,搬砖递瓦的姿势甚至有种奇怪的韵律感,仿佛这些粗活在他手里也成了某种仪式。最让老赵惊讶的是,这么热的天,干这么重的活,刘晖居然一滴汗都没出,白衬衫还是干干净净的。

“怪人。”老赵心里嘀咕,但没说出来。

干到下午三点,前院的杂草杂物基本清空,露出了原本的青石板地面。虽然石板碎裂了不少,缝隙里长满青苔,但格局还在,能想象出当年的模样。

刘晖站在院子中央,环顾四周。

阳光斜射进来,穿过残破的门窗,在青石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尘埃在光柱中飞舞,像无数细小的金粉。有风吹过,枣树的叶子沙沙响,带来一丝难得的凉意。

他闭上眼。

三百年前,在修仙界,他曾亲手搭建过自己的洞府。选址灵脉交汇处,引来灵泉,栽种仙草,布下层层阵法。那时求的是与天地同寿,是万法归真。

三百年后,在这座破败的四合院里,他想要的,不过是一处能安心喝茶、看云卷云舒的所在。

“小刘老板?”老赵的声音把他拉回现实。

刘晖睁开眼:“赵师傅。”

“今天先到这儿,”老赵说,“明天开始搭脚手架。另外,您那批老料什么时候能到?瓦工木工得根据材料定具体做法。”

“后天。”刘晖说得很肯定,“后天一早,材料准到。”

他已经在心里盘算好了,明天晚上就“运”第一批材料出来,堆在附近某个废弃的仓库里,再雇辆车“拉”过来。手续、票据都得准备好,不能留任何破绽。

老赵点头,招呼工人们收工。临走前,他又看了眼图纸,忍不住问:“小刘老板,您这院子修好了,打算叫什么名儿?”

刘晖想了想:“还没想好。也许……就叫‘归处’吧。”

“归处……”老赵琢磨着这两个字,似懂非懂,但觉得挺有味道,“成,那咱们就给您把这‘归处’修得妥妥的!”

工人们说说笑笑地走了,胡同里恢复安静。

刘晖锁上院门,没有立刻离开。他独自站在清理出来的空院里,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指尖在残存的砖墙上轻轻划过,粗糙的触感真实而踏实。

修仙三百年,见过琼楼玉宇,见过仙山秘境,却从没有哪一处,让他像此刻这般心安。

“慢慢来,”他对自己说,“这次,有的是时间。”

胡同外传来收废品的吆喝声,自行车铃叮当响,谁家孩子在哭,谁家在炒菜,油烟味飘过来——这是人间烟火,是他舍弃三百年修为,换回来的真实。

刘晖最后看了眼院子,转身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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