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穿过病房的百叶窗,在地板上切出细长的光带。陈末盯着那些光带看了很久,数着它们的数量:十三条,和档案室天花板上的网格横线一样多。这是Ω协议带来的后遗症之一——对数字和模式的过度敏感,大脑会自动寻找秩序,即使在无序中。
“可以出院了。”周医生合上病历,表情复杂,“脑电图正常,神经系统功能评估达到出院标准。但……”
他顿了顿,看着陈末:“三个月内避免高强度脑力劳动,定期复查。如果有头痛、眩晕、记忆闪回,立即就医。这不是建议,是医嘱。”
陈末点头。他穿着母亲带来的新校服——旧的在那晚被汗水浸透后洗不出来了。布料挺括,有种陌生的触感。他背上书包,重量很轻,里面只有几本课本,习题集都留在家里。母亲说,医生建议“循序渐进”。
走廊里,李阎在等他。班主任今天特意穿了件新衬衫,但熨烫得不够平整,领口有点歪。
“欢迎归队。”李阎说,语气刻意轻松,“同学们都很想你。”
这是谎言,陈末知道。高三最后两个月,没有人会“想”一个离开一周的同学,除非这个同学关乎他们的排名。但他点点头,接受了这份善意。
走出医院大楼,四月的阳光有些刺眼。城市在正常运转,车流、人流、信号灯的交替。陈末站在台阶上,深吸一口气。空气里有汽油味、早餐摊的油烟味、还有医院消毒水残留的味道。很真实,真实得让人想哭。
母亲去办手续了。李阎陪他等,两人沉默地站着。远处,沈清悦靠在她的白色轿车旁,看见他们,抬手挥了挥,但没有走过来。这是约定:在学校里,保持距离,装作只是认识的同学。
“她父亲的事……”李阎低声说,“有进展吗?”
陈末摇头。沈致远还在那个不知名的医院,沈清悦每周能收到一次情况更新,但无法见面。天启会把他当作筹码,也当作诱饵——他们知道沈清悦会为了父亲继续合作,只是合作方式变了。
摩托车驶近,停在医院门口。骑手摘下头盔,是李哲。
“老陈!”他跳下车,冲过来给了陈末一个熊抱,“你真他妈牛逼,病假请一周!我都快被卷死了!”
陈末笑了,真实的笑容。李哲的没心没肺像一剂良药,暂时稀释了那些沉重的秘密。
“别抱了,热。”他推开死党。
“走走走,上学去,老班今天大发慈悲,说你可以不上早自习。”李哲勾住他脖子,又压低声音,“不过说真的,你没事吧?脸色还是不太好。”
“累了而已。”
三人骑车回学校。李哲一路喋喋不休,说最近班级里的八卦,说数学老师又发明了新的变态题型,说体育课终于不用跑圈了因为快高考了。陈末听着,偶尔应一声,像在听另一个世界的故事。
校门口,值日生检查仪容仪表。陈末的校服太新,被多看了两眼。
“病假刚回来。”李阎解释。
值日生点点头,放行。
走进校园的那一刻,陈末的脚步顿了一下。操场、教学楼、公告栏、倒计时牌……一切都和离开时一样,但又完全不同。他曾经在这里只是为高考焦虑的学生,现在,他脑子里装着能连接人类集体意识的接口,肩上扛着阻止某个秘密组织打开“边界”的责任。
荒谬感像潮水般涌来。他赶紧低头,跟着李阎走进教学楼。
教室在三楼。走到二楼时,上课铃响了。楼道里瞬间空荡,只有他们三人的脚步声。陈末数着台阶:十二级,十一级,十级……不规则,像这座建筑的年龄。
高三(7)班的门关着,里面传来英语老师领读单词的声音。李阎推开门,声音停了。五十多双眼睛同时看过来。
陈末站在门口,感觉到那些目光的重量:好奇、探究、同情、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竞争者的审视。他深吸一口气,走进去。
“欢迎回来,陈末。”英语老师说,语气温和,“你的座位还留着。”
靠窗倒数第二排。桌上堆着几张卷子,是这一周的作业,李哲帮他收的。陈末坐下,熟悉的木椅子,熟悉的划痕,熟悉的阳光角度。
李哲凑过来,偷偷说:“老班让我帮你补笔记,但我字太丑,就让学委抄了一份。回头请你喝奶茶。”
“谢了。”陈末轻声说。
英语课继续。老师在讲非谓语动词,板书工整,例句典型。陈末翻开课本,试图跟上节奏,但注意力总是不自觉地飘走。他看着黑板上的英文字母,大脑会自动分析它们的笔画结构、频率统计、信息熵……Ω协议转化后的思维模式像一台永不停歇的分析机器,即使在休息状态也在后台运行。
他强迫自己集中。手指在桌下悄悄掐大腿,疼痛带来短暂的清醒。
下课铃响,课间十分钟。几个同学过来问候,礼貌但保持距离。陈末一一回应,笑容标准。等他们散去,他趴在桌上,闭上眼睛。
系统界面在意识中安静悬浮。新版本的【知识之树】枝繁叶茂,数学主干最亮,物理次之,其他学科相对黯淡。界面顶端,【源知网络连接权限】的选项依然存在,但旁边多了个新状态:【上次连接残留信息:清理完成99%】。
沈清悦父亲的警告还在耳边:不要轻易连接,至少在你完全理解风险之前。
“陈末。”有人叫他。
他抬起头,是沈清悦。她站在桌边,抱着两本书,表情平静得像在问一道题。
“李老师让我把这个给你。”她递过来一本笔记本,“上周的数学笔记。”
陈末接过。笔记本很普通,但翻开第一页,夹着一张纸条,字迹极小:“放学后,407室。有进展。”
他点点头。沈清悦转身离开,马尾辫划过干净的弧线。
“她怎么对你这么好?”李哲凑过来,挤眉弄眼,“难不成……”
“别瞎说。”陈末合上笔记本,“她只是帮忙。”
上午剩下的课波澜不惊。数学老师讲解析几何,陈末发现自己能同时看到三种不同的解法,大脑像多线程处理器,自动对比最优路径。但他克制着,只在草稿纸上写下最常规的那种——老师教的那种。
这是沈清悦的建议:在完全适应新思维模式前,保持低调。天启会可能还在监视,任何异常表现都可能引来新一轮的接触。
午饭时间,陈末没去食堂。他去了实验楼,但没进407室,只是在楼下的长椅上坐着。阳光很好,梧桐树的新叶在风中沙沙作响。几个高一高二的学生在不远处打闹,笑声清脆。
平凡。他渴望这种平凡,但知道自己已经回不去了。
手机震动,是陌生号码。他犹豫了一下,接起。
“陈末同学吗?”一个温和的男声,“我是市教育局心理辅导中心的赵老师。听说你最近身体不适,我们中心有专门针对高三学生的心理支持服务,不知道你有没有兴趣……”
赵老师。不是赵明,但语气太像了。
“谢谢,不用了。”陈末说。
“别急着拒绝。压力大很正常,我们可以提供一些放松训练,帮助你提高学习效率。而且……”声音压低了些,“我们有一些前沿的认知科学方法,也许能帮你解决……记忆方面的小问题。”
精准的试探。他们知道他短期记忆受损。
“我真的不需要。”陈末挂断电话,手在微微颤抖。
他们换策略了。从强行收容变成温和诱导,从威胁变成“帮助”。更聪明,也更危险。
下午第一节课是物理。老师发下上周的模拟卷,陈末那张是空白的,但李阎帮他写了请假说明。同桌悄悄把卷子推过来,让他“参考”。
陈末看着那些题目。力学,电磁学,光学……每一道题在他眼里都不再是题目,是结构,是模型,是可以用数学语言描述的物理过程。他拿起笔,在草稿纸上快速演算,笔迹工整得像印刷体。
但写到一半,他停住了。
太完美了。完美的思路,完美的步骤,完美得不像是普通高三学生能在短时间内想出来的。他划掉重写,加入一些冗余步骤,故意算错一个小数点,然后再修正。
伪装。从现在起,伪装将成为他生活的一部分。
放学铃响时,陈末收拾书包。李哲约他打球,他摇头:“累了,想早点回去。”
“行吧,那你好好休息。”李哲拍拍他肩膀,“对了,周末要不要来我家复习?我妈说给你炖汤补补。”
“再说吧。”陈末笑笑。
他最后一个离开教室。走廊空荡荡的,夕阳把影子拉得很长。他走到实验楼,上三楼,407室的门虚掩着。
推门进去,沈清悦已经在里面。她调暗了屏幕,正在看一份脑波分析图。
“怎么样?”陈末问。
“你的神经架构基本稳定了。”沈清悦调出对比数据,“Ω协议的副作用在持续消退,预计一周内短期记忆功能能恢复到九成。但新的思维模式已经固化,这是不可逆的。”
她顿了顿:“好消息是,天启会的信标残留被彻底清除。他们现在无法远程监测你的意识状态,只能通过外部观察。”
“刚才有人打电话,自称市教育局心理辅导中心。”
沈清悦的表情严肃起来:“号码给我。我让父亲的朋友查一下。”
她记录号码,然后说:“另外,我分析了父亲留下的最后一批数据。关于‘边界之外’的存在,他有新的猜想。”
她调出一份加密文件:“父亲认为,那个存在不是主动想进入我们的世界,是‘被吸引’的。当足够多的人通过接口连接源知网络,当集体意识场出现强烈的共振节点,就像在黑暗中点亮火把,会吸引飞蛾。”
“所以天启会制造六进制谐振系统,就是在制造一个超级明亮的火把。”
“对。而一旦那个存在真的进入,它可能会……寄生在谐振系统上,通过六个容器与外界交互。后果无法预测。”
陈末想起命运窥视中看到的那些黯淡的未来分支。也许在那些分支里,边界已经被打开了。
“我们需要尽快摧毁那个系统。”他说。
“但时机很重要。”沈清悦调出日历,“根据父亲的数据,天启会每月的校准窗口期只有一次。下一次在……三周后。”
三周。正好是高考前一周。
“他们可能故意选这个时间。”沈清悦分析,“高考期间社会关注度高,但个人注意力分散。而且,如果系统成功启动,边界打开,发生在高考这个全民关注的时刻……”
她没有说完,但陈末明白了:混乱是最好的掩护。
“那我们有三周时间准备。”他说,“设备需要改进,计划需要细化,而且……我们需要更多关于实验室内部的情报。”
“我有一个想法。”沈清悦调出防空洞的卫星图,“实验室在地下,但有通风系统连接地面。父亲提到过那个松动的格栅,但三年过去了,情况可能变了。我们需要一个更可靠的入口。”
她放大图像:“看这里,防空洞西侧有一个废弃的观测哨,地下有电缆通道与主结构相连。通道直径可能够一个人通过,而且……是冷战时期建设的,图纸不完整,天启会可能不知道这个通道的存在。”
“怎么确认?”
“我需要实地勘察。但一个人去太危险。”
“我陪你。”陈末说。
沈清悦看着他,摇头:“你刚出院,而且……你是主要目标。如果你靠近防空洞,天启会会立刻警觉。”
“那谁去?”
沈清悦沉默了几秒:“李老师说他可以。”
陈末愣住了。李阎?一个普通的高中老师?
“他坚持。”沈清悦轻声说,“他说……他需要做点什么,为了李想。”
窗外,天色渐暗。城市的灯火次第亮起,像一片倒悬的星河。
“什么时候去?”陈末问。
“周末。李老师说他周末没课。”沈清悦关掉电脑,“现在,你该回家了。好好休息,按时吃药。明天继续上课,像个普通高三学生那样。”
普通。这个词听起来那么遥远。
陈末背上书包,走出407室。走廊里很暗,声控灯坏了。他摸黑下楼,脚步声在空旷中回荡。
走到一楼时,手机又震动了。这次是母亲:“小末,回家吃饭吗?妈妈做了你爱吃的。”
“回。”他回复,“马上到。”
走出实验楼,夜晚的风带着凉意。他抬头,看见教学楼还有几间教室亮着灯,是高三学生在晚自习。灯光温暖,像黑暗海面上的灯塔。
他推着自行车,走出校门。街道上车水马龙,霓虹灯闪烁。一个卖烤红薯的大爷在吆喝,几个穿校服的学生围在摊前。
平凡的世界,平凡的生活。
陈末深吸一口气,骑上车,汇入车流。
书包里,那本数学笔记沉甸甸的。笔记本夹层里,沈清悦的纸条上还有一行小字,他刚才没注意到:
“记住,你不是一个人。”
他看着前方,看着家的方向。
是的,他不是一个人。
但这意味着,他也不再只是一个普通的学生了。
车轮碾过路面,留下一道浅浅的痕迹,很快被新的车流覆盖。
而在这个城市的另一个角落,防空洞的入口隐藏在荒草之中,像一张沉默的嘴,等待着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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