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智文学东江市中心的顶级会员制茶舍，“竹里馆”。包厢隐秘，熏香淡雅，一扇巨大的落地窗将都市繁华框成无声的背景板。
周振雄端起骨瓷茶杯，袅袅热气模糊了他片刻的神情。坐在他对面的，是一位年近六旬、精神矍铄的老者，穿着合体的中式立领衫，手里盘着一对油光水亮的核桃，眼神平和却透着历经世事的通透。这是秦伯庸，周振雄多年的故交，也是少数能在某些事情上让他放下部分戒备、听听意见的人。
“振雄，你眉宇间的郁结之气，可比这茶汤还浓。”秦伯庸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节奏感，“为了星曜科技那桩并购？还是……家里的事？”
周振雄放下茶杯，指尖在温热的杯壁上摩挲了一下。“都有。秦老，不瞒您说，最近遇到一桩……颇为棘手的事。”他没有直言林晚的身世，只是概括道，“一个本该是亲人的人突然出现，带着不小的能力和明确的诉求，但背景复杂，过往成谜。是福是祸，难以预料。”
秦伯庸慢慢呷了口茶，目光投向窗外流动的车河。“亲人反目，骨肉相残，古来有之。越是亲近，一旦生变，便越是凶险。你担心的，恐怕不止是‘出现’，更是‘为何此时出现’，以及‘身后是否有人’吧？”
周振雄默然，算是承认。和聪明人说话，无需点透。
“查过了？”
“在查。水很深，有人为抹去的痕迹。”周振雄语气沉凝，“对手很谨慎，也很……狠辣。”
秦伯庸点了点头，手中核桃转动的速度微微加快。“既然如此，不妨换个思路。有时候，最快的刀，未必握在自己手里。与其费尽心力去挖不知埋在何处的暗桩，不如……让那突然出现的‘亲人’，成为你的探路灯。”
周振雄目光一凝：“秦老的意思是……”
“她既然带着目的和筹码而来，所求必大。”秦伯庸眼神深邃，“她要并购，要独立，要进入核心。给她一部分她想要的，将她置于明处，置于聚光灯下，置于你划定的舞台之上。她的每一个举动，每一份联系，每一个试图隐藏的角落，都会因为她的‘得势’而暴露出来。幕后的黑手，若是与她有关，必会有所动作；若是无关，看她如何应对各方压力，也能窥其心性底牌。这是一步险棋，但或许，能搅动死水，引蛇出洞。”
周振雄陷入沉思。秦伯庸的建议，与他不谋而合，甚至更进了一步。他原本只想通过谈判和调查来摸清林晚，但秦伯庸提议的，是“用”她。给予一定程度的接纳和权力，将她半推上半主动地纳入周家的体系，让她从暗处的威胁，变成明处的、可控（至少是部分可控）的变量。这既能观察她，也能利用她的能力和可能掌握的信息，去冲击那潭浑水。
风险在于，如果林晚本身的目的就是毁灭，或者能力超乎掌控，这就是引狼入室。
“她……很聪明，也很强硬。不容易控制。”周振雄沉声道。
秦伯庸笑了，带着点看透世情的淡然：“聪明的猎人，从不会试图控制另一头猛兽。他们只设置诱饵和陷阱，划定猎场，然后，等待。”他看向周振雄，“你周振雄纵横半生，建起偌大基业，最擅长的，难道不是制定规则，让所有人（包括猛兽）在你的规则里行事吗？给她一个足够有吸引力、却又带着无形枷锁的位置。让她觉得是在博弈中赢得了战利品，实则是走进了你预设的棋局。”
周振雄眼中光芒闪烁。秦伯庸的话，为他打开了一条新的思路。纯粹的防备和调查是被动的，而主动设局，哪怕有风险，也可能更快打破僵局。
“至于家里那边，”秦伯庸轻叹一声，“明华心善，但优柔。晓雯那孩子，从小骄纵，骤然得知真相，怕是难以接受，易生事端。后院不稳，前庭何以安？需得安抚，更需……明确规矩。有些线，不能乱。”
这话说到了周振雄的痛点。沈明华的情绪化和周晓雯的不安分，确实是潜在的火药桶。
“我明白了，多谢秦老指点。”周振雄举杯致意。
离开竹里馆，周振雄坐在回程的车里，看着窗外掠过的光影，心中已有了决断。
第一步，改变对林晚的策略。并购谈判可以适当让步，给予她部分想要的独立权和进入董事会的机会，但必须设置严密的制衡条款和业绩对赌，将她的利益与周氏深度捆绑，同时将她置于明确的监管框架下。这既是一种试探，也是一种“招安”。
第二步，加速内部调查。特别是顺着周晓雯的线索和马德昌的遗毒，双线并进。林晚的出现是一个刺激，幕后者很可能也会有新的动作。
第三步，稳定后方。必须尽快和沈明华、周晓雯谈一次，明确态度，划清界限，避免她们做出不理智的行为，干扰大局。
他拿出手机，拨通了李维的电话。
“并购谈判，可以适度调整条件。原则上同意她进入董事会观察员席位，以及新部门的部分自主权，但具体权限范围、汇报机制和业绩对赌条款，必须重新拟定，要更严密。另外，”他顿了顿，“安排一次非正式的会面，我单独见她。时间地点……你来定，要隐蔽。”
“是，周董。”李维立刻应下。
落子。
棋局上的攻守，开始转换。
—
几乎在同一时间，林晚收到了李维发来的邮件，语气比之前客气了许多，表示周氏高层对星曜的技术价值和她的个人能力高度认可，愿意就她提出的部分核心诉求进行更深入的磋商，并附上了几项初步的让步意向。
邮件末尾，李维委婉提出，周振雄先生希望能在正式谈判间隙，与她进行一次“不拘形式的私下交流”，以便更好地理解彼此对未来的构想。
林晚看着屏幕，嘴角勾起一丝极淡的、了然的弧度。
鱼儿，似乎开始试探性地触碰饵料了。
周振雄态度的软化，在她意料之中。DNA报告是重磅炸弹，而她展现出的商业价值和强硬姿态，既是一种威胁，也是一种诱惑。周振雄这样的商人，最懂得计算得失。当“女儿”这个身份与“有价值的合作者/麻烦制造者”双重叠加时，纯粹的排斥或接纳都不再是最优解，控制与利用，才是他的风格。
私下会面？是想摸她的底，还是想展示父亲的“诚意”，或者两者皆有？
她回复邮件，语气平稳专业，表示欢迎进一步的商业磋商，并对周董的邀约表示“荣幸”，同意在合适的时间地点会面。
敲下发送键，林晚走到窗前。夜色深沉。
周振雄开始行动了。这意味着，她抛出的石头，确实惊动了池底的某些东西。
而她，也需要加快自己的步调。
她拿起手机，给那个乱码般的号码发去新的指令：“‘旧报纸’优先。马德昌的线索，同步留意，特别是其子马小军近况及社交圈。报价可上调20%，但要快，要准。”
既然周振雄想把水搅浑来观察，那她就帮他搅得更浑一点。浑水里，谁更容易露出马脚，还不一定。
落子无悔。
博弈的棋盘上，灯光已亮，对手已入座。而她，早已不是那个只能被动承受命运的三岁孤女。
她是执棋者，也是棋子本身。这局棋，她要赢的，远不止商业上的利益。
窗玻璃映出她清晰冷静的眉眼，与窗外闪烁的、象征着无尽欲望与斗争的城市灯火，悄然重叠。
风暴将至，而她已经听到了前奏的风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