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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罐车是在第四天清晨停下的。

当铁门“哐当”一声拉开时,刺眼的白光涌进来,石娃下意识闭上眼睛。再睁开时,他看见了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

不是戈壁滩那种单纯的荒凉。这里有一种人造的荒凉——巨大的铁架刺向天空,纵横交错的管道像巨兽的血管,油罐车在尘土飞扬的路上缓慢爬行。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烈的、刺鼻的气味,像是硫磺混合着机油,又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深处腐烂。

“到了!克拉玛依!”有人喊。

人们像沙丁鱼一样从车厢里倾倒出来,踉踉跄跄地站在站台上。石娃背着包袱,眯着眼睛打量四周。站台很小,只有一栋黄褐色的平房,墙上用红漆刷着大字:“开发克拉玛依,建设西北油田”。字迹已经斑驳。

“排好队!点名!”一个穿着蓝色工装的中年男人拿着喇叭喊。

三十七个人排成歪歪扭扭的队伍。男人开始点名,每点到一个名字,就在名单上划勾。点到石娃时,他抬头看了一眼:“多大了?”

“十四。”石娃说。

“虚岁实岁?”

“实岁。”

男人皱了皱眉,在名单旁边写了个“小”字。石娃心里一沉。

点完名,男人说:“我叫张建国,是基地的接待干事。现在按名单分班——”他念了一串名字,都是年纪大些的,“你们分到钻井队。”

又念了一串,“你们分到运输队。”

最后剩下七八个人,包括石娃和豁嘴李。男人看了看他们,说:“你们,炮班。”

“炮班是干啥的?”豁嘴李问。

“放炮的。”男人说得轻描淡写,“用炸药炸开地表,勘探地下资源。活儿危险,但工分高。”

危险。石娃想起爹的话:“去了那边,别怕苦,别怕累。”但爹没说“危险”。也许爹不知道,也许知道了但没说。

“走吧。”张干事挥手,“有人带你们去。”

一个穿着油腻工装的年轻人走过来,看起来二十出头,脸上有风吹日晒的痕迹。他扫了石娃他们一眼,说:“跟我来。”

炮班的营地离车站很远。

他们坐上一辆敞篷卡车,在颠簸的土路上开了半个时辰。路两边是连绵的土丘和稀疏的骆驼刺,偶尔能看见废弃的钻井架,锈迹斑斑地立在荒原上,像巨人的骨骸。

“到了。”卡车停下。

石娃跳下车,看见一片低矮的帐篷。帐篷是军绿色的,已经很旧了,被风沙打磨得发白。帐篷区外围着一圈铁丝网,网门上挂着木牌:“爆破作业区,闲人免进”。

年轻人领他们走进最大的那顶帐篷。帐篷里光线昏暗,弥漫着烟草和汗酸的味道。靠里的行军床上坐着一个人,正在擦什么东西。

“班长,新人来了。”年轻人说。

那人抬起头。

石娃第一次看见老枪。

他大概四十多岁,但看起来像五十多。脸是黑红色的,被戈壁的风沙刻满了深沟似的皱纹。左脸颊有一道疤,从眼角斜到嘴角,像一条蜈蚣趴在那里。眼睛很小,但很亮,看人的时候像两粒冰冷的石子。

他手里擦的是一把扳手。擦得很仔细,用一块油布,一点一点擦掉上面的铁锈和油污。擦完了,他把扳手放在床边,站起来。

他个子不高,但很结实,肩膀很宽,像一堵墙。走路时有点跛,左腿似乎受过伤。

“几个?”他的声音沙哑,像砂纸摩擦。

“七个。”年轻人说。

老枪扫了他们一眼。那目光像刀子,从每个人脸上刮过。石娃觉得自己的脸火辣辣的。

“名字。”老枪说。

年轻人递过名单。老枪看了一眼,然后开始点名。他点得很慢,每个名字都停顿一下,好像在把这个名字和这个人对应起来。

“李建国。”

“到。”

“王福贵。”

“到。”

“石娃。”

石娃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到。”

老枪看了他一眼:“石娃?真名?”

“真名。”

“多大了?”

“十四。”

帐篷里安静了一瞬。其他几个新人都看向石娃,眼神复杂。老枪盯着他看了几秒,然后在名单上画了个圈。

“炮班不要小孩。”他说。

石娃的心一紧。他想说什么,但喉咙发干,说不出话来。

老枪继续说:“但既然分来了,就得干。干不了,就滚蛋。听明白了吗?”

“明白。”石娃听见自己的声音在抖。

“大点声!”

“明白!”石娃喊出来。

老枪点点头,把名单扔给年轻人:“带他们去领东西。下午开始训练。”

领的东西很简单:一套蓝色工装,一顶安全帽上面还有裂缝,用胶布贴着,一双翻毛劳保鞋,还有一床薄被和一个搪瓷缸子。

工装上印着编号:炮-014。石娃不知道这个编号什么意思,但觉得像监狱的囚号。

下午,训练开始。

不是在教室里,是在帐篷外的空地上。七个人排成一排,老枪站在他们面前。他手里拿着一本薄薄的小册子,封面上印着“爆破作业安全规程”。

“第一条,”老枪念,声音干巴巴的,像在念咒,“作业前必须检查装备,确保完好。”

他抬起头:“什么叫完好?就是没裂,没锈,没松。一颗螺丝松了,可能就是一条命。听懂了?”

“懂了。”

“第二条:雷管必须单独存放,远离火源、电源。”

他放下册子,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铁盒。打开,里面是一排黄色的、手指粗细的小管子,一头露出细细的电线。

“这就是雷管。”老枪说,“一个雷管,能炸断你的手。十个雷管,能炸没你这个人。”

石娃盯着那些小管子。它们看起来很普通,像大号的鞭炮。但老枪说话的语气,让它们变得可怕。

“现在,”老枪说,“每人过来拿一个。”

没人动。

“过来!”老枪提高声音。

第一个人走过去,手抖着拿起一个雷管。第二个人,第三个人。轮到石娃时,他深吸一口气,走过去。

雷管比他想象的轻。塑料外壳滑溜溜的,有点凉。他捏在手里,能感觉到里面有种沉甸甸的东西——大概是炸药。

“握紧了,别掉。”老枪说。

石娃握紧。手心里全是汗。

“现在,跟我学接线。”老枪拿出两根电线,一根红的,一根蓝的,“红线接正极,蓝线接负极。接反了,不炸。但万一炸了,就是你运气不好。”

他示范了一遍:剥开电线头,绕在雷管的接线柱上,拧紧。动作很快,很熟练,像做了千百遍。

“现在,你们自己做。”

石娃看着手里的雷管和电线。手指僵硬,不听使唤。他学着老枪的样子剥电线,但剥得太用力,铜丝断了。又试一次,终于剥好了。然后绕线,手抖得厉害,绕了三圈才勉强绕上。

“太松。”老枪走过来,看了一眼,“松了接触不良,炮不响。炮不响就是哑炮,哑炮就要人去排。排哑炮的人,十个里死一个。”

石娃赶紧重新绕,绕得更紧些。

“行了。”老枪说,“记住这个手感。以后闭着眼睛都要能接。”

接下来的两个小时,他们反复练习接线。剥线,绕线,拧紧,拆开,再来。手指磨破了,血渗出来,沾在电线上。没人敢停。

太阳慢慢西斜,把影子拉得很长。戈壁的风起来了,卷着沙粒打在脸上,生疼。

练习快结束时,远处传来了爆炸声。

不是一声,是一连串的闷响,“轰——轰——轰——”,像遥远的雷。地面微微震动,帐篷上的帆布哗啦哗啦响。

新人们都停下动作,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那是西边的土丘后面,腾起几团黄色的烟尘。

“那是三班在作业。”老枪说,“继续练。”

他们继续。但心思已经不在了,都在那爆炸声上。石娃想象着炸药在地下炸开的画面,想象着岩石被撕裂,土石飞溅。他手里的雷管突然变得很烫,像握着一块火炭。

就在这时,西边传来了尖锐的哨声。

不是一声,是三声,短促,急促,像鸟的悲鸣。

老枪的脸色变了。他猛地站起来,望向西边。烟尘还没散尽,但哨声还在响,一声接一声。

“出事了。”老枪说,声音很沉。

他转身对年轻人说:“看着他们,别乱跑。”然后一瘸一拐地朝西边跑去。

新人们面面相觑。后来石娃知道他叫小刘——脸色发白,但强作镇定:“没事,继续练。”

但没人练得下去。他们都盯着西边。过了约莫一刻钟,几个人影从土丘后面出现,抬着什么东西。

是一副担架。

担架上躺着一个人,盖着件工装。工装下面,有血渗出来,一滴一滴,滴在黄土上。抬担架的人走得很慢,很稳,像抬着一件易碎的瓷器。

他们走近了。石娃看清了盖着的那件工装,是蓝色的,和他身上的一样,编号的位置有一片暗红色。

担架从他们面前经过时,风掀起了工装的一角。石娃看见了下面的腿——只有一条。另一条从小腿以下没了,断口处血肉模糊,白骨茬子露出来。

他的胃猛地一抽。

有人吐了。是豁嘴李,他弯着腰,把中午吃的馍全吐了出来。石娃也想吐,但强忍着,咬紧牙关。

担架过去了,留下一条断断续续的血迹。血迹很快被黄土吸干,只留下深色的印子。

老枪跟在担架后面。他的脸色铁青,那道疤显得更狰狞了。他走到新人们面前,停下,看着他们。

“看见了吗?”他问。

没人回答。

“那就是哑炮。”老枪说,“今天上午埋的炮,有一个没响。下午去排,炸了。”

他顿了顿,继续说:“排哑炮的人叫赵大勇,四十二岁,山东人。家里有老婆,三个孩子。老大十六,最小的八岁。”

风吹过,卷起沙粒,打在帐篷上沙沙响。

“现在,”老枪说,“你们知道什么叫安全规程了吗?”

石娃握紧了手里的雷管。塑料外壳已经被他的汗浸湿了,滑溜溜的。他突然觉得,这小小的管子里,装的不是炸药,是一个人的命。

可能是一个陌生人的命。

也可能是他自己的命。

那天晚上,石娃躺在帐篷里,睡不着。

帐篷很大,住了十几个人。都是上下铺的铁架子床,他分到下铺。被子很薄,戈壁的夜很冷,他蜷缩着,还是冷得发抖。

不只是冷。

是那种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冷,混着恐惧,混着陌生,混着一种巨大的、压得人喘不过气的孤独。

他想起爹。爹现在在干什么?应该睡了。会不会梦见他?会不会担心他冷,担心他饿?

他摸向衣角,那个活扣还在。五块钱,娘的纸条。他把纸条掏出来,凑到从帐篷缝隙透进来的月光下看。

字迹歪歪扭扭,但一笔一画都很用力:“石娃,这五块钱缝在你衣角,别让爹知道。爹把钱都给你了,这是他偷偷攒的卖血钱。你好好活。娘”

好好活。

现在他知道什么叫“好好活”了。就是在雷管和炸药之间活着,在哑炮和死亡之间活着,在戈壁的风沙和寒冷之间活着。

帐篷里有人在打呼噜,有人在说梦话,有人在翻身。这些都是陌生人,和他一样为了吃饱饭来到这里的人。他们也许也有爹娘,也有兄弟姐妹,也有舍不得又必须舍的东西。

石娃把纸条叠好,放回夹层。然后从包袱里摸出那把弹弓。

缠着红布条的弹弓,在月光下泛着暗沉的光。他握在手里,冰凉,光滑。爹磨光了所有的毛刺,让它从一个伤人的东西,变成了一个护身的东西。

他想起黑子,想起石子飞出去的声音,想起血,想起自己呕吐。那些事好像发生在很久以前,又好像就在昨天。

现在他手里握的不再是伤人的武器,而是一段记忆。一段关于黄土地,关于饿,关于悔恨,关于成长的记忆。

帐篷外,风在哭。

不是普通的吹,是真的像哭。呜——呜——呜——,一会高一会低,一会尖锐一会低沉。像无数个鬼魂在荒原上游荡,找不到回家的路。

石娃听着那风声。他想起黄土地的风,是干燥的,带着土腥味。这里的风不一样,是湿冷的,带着一种说不出的腥甜,像是血和铁锈混合的味道。

他想家。

不是具体地想家里的某个人,某件东西,而是一种模糊的、整体的想。想那种熟悉的气味,熟悉的温度,熟悉的贫穷但安稳的日子。

但现在回不去了。

他得在这里活下去。在炮班,在老枪手下,在雷管和炸药之间,活下去。

他握紧弹弓,闭上眼睛。

风声还在哭。远处传来隐约的机器轰鸣声,那是钻井队在连夜作业。更远处,也许有狼在嚎叫。

这是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一个要用命去换饭的世界。

但他得活。

为了爹,为了娘留下的五块钱,为了那句“好好活”。

他在风声里,慢慢睡着了。

梦里没有戈壁,没有雷管,没有血。只有黄土地,爹在扫露水,娘在做饭,弟妹在院子里玩。太阳很暖,风很轻。

然后梦碎了。

是被起床哨吹碎的。

天还没亮,哨声尖锐地刺破寂静。帐篷里一阵骚动,人们爬起来,穿衣,叠被,动作很快,很机械。

石娃也爬起来。他穿好工装,戴上安全帽,把弹弓塞回包袱最底层。

新的一天开始了。

炮班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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