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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驴车走到公社时,太阳已经爬上了塬顶。

石娃从驴背上下来,腿有些麻。三天前王老汉送他来报名的地方,现在挤满了人——都是去新疆的,年轻的,年老的,满脸茫然的,眼里带着光的。他们提着包袱,挎着篮子,蹲在公社院墙的阴影里,像一群等待迁徙的鸟。

王老汉拍拍他的肩:“就送到这儿了。”

石娃点点头,想说谢谢,但喉咙发紧,说不出来。王老汉从怀里掏出半个馍,塞进他手里:“路上吃。”

然后老人牵着驴走了。石娃看着那驴一颠一颠的背影,想起三天前自己骑在上面,三次回头。现在,连送他的人也走了。

“石娃!”有人喊他。

是同村的豁嘴李。其实他嘴不豁,只是上唇有道疤,小时候摔跤磕在石头上留下的,笑起来就咧开,像嘴缺了一块。他比石娃大三岁,也报了名。

“你也来了?”石娃说。

“来了。”豁嘴李挤过来,他背着个大包袱,鼓鼓囊囊的,“我娘说,去新疆总比在家饿死强。”

石娃没说话。他想起爹,想起爹说的“去了那儿,至少能吃饱”。现在他看着眼前这些人,都是因为同一个理由聚集在这里:饿。

公社干部拿着名单点名。一个一个名字喊过去,被喊到的人就站起来,走到院子中央。石娃听见自己的名字:“石娃!”

他应了一声,走过去。干部看了他一眼,在名单上划了个勾。

点完名,一共三十七个人。最大的四十多岁,最小的就是石娃,十四岁。干部说了些注意事项:路上听指挥,别乱跑,到了新疆服从安排。然后一挥手:“上车!”

车已经在门外等着了。不是客车,是拉货的闷罐车——铁皮车厢,没有窗户,只有两扇对开的铁门。车厢里空荡荡的,地上铺着些干草,散发出一股霉味和牲口粪的混合气味。

“就坐这个?”有人问。

“就这个。”干部说,“上去吧。”

人们开始往车上爬。铁门离地高,要手脚并用。石娃把包袱甩上去,然后自己爬。手刚扒住车厢边,身后有人推了他一把,他摔了进去,倒在干草上。

干草很扎,还有股尿骚味。他爬起来,拍拍身上的草屑,找了个靠边的位置坐下。豁嘴李挨着他坐下。

车厢很快挤满了。三十七个人,挤在狭小的空间里,像沙丁鱼罐头。有人抱怨太挤,干部在外面喊:“挤挤暖和!路上冷!”

然后铁门“哐当”一声关上了。

世界突然暗下来。

只有车厢顶上有几个小孔,透进几缕细弱的光线。光线里灰尘飞舞,像无数个微小的生命在挣扎。空气变得浑浊,汗味、脚臭味、干草霉味混在一起,熏得人头晕。

“这要坐多久?”有人问。

“听说三天三夜。”有人说。

“三天三夜?就这么挤着?”

“不然呢?你还想睡卧铺?”

车厢里响起几声干笑,很快又沉寂下去。每个人都找了个尽量舒服的姿势,有的靠墙,有的靠包袱,有的干脆躺下。石娃抱着自己的包袱,背靠着冰冷的铁皮。铁皮很凉,透骨的凉。

车动了。

先是晃了一下,然后开始缓慢地移动。车轮压在铁轨上,发出有节奏的“哐当、哐当”声。那声音很响,在封闭的车厢里回荡,震得耳朵发麻。

石娃闭上眼。他想起爹,想起爹现在在干什么?也许在扫露水——虽然今天没扫,但明天会扫。也许在挑担子出门。也许坐在门槛上抽烟,想他。

胃里那种沉甸甸的感觉又来了。不是饿,是别的。像揣着一块石头,一块浸透了记忆的石头。

车越开越快。“哐当、哐当”的声音连成一片,像在敲一面巨大的鼓。有人开始呕吐——是晕车。呕吐物的酸臭味在车厢里弥漫开来,混着原有的气味,更难闻了。

石娃捂住鼻子。他想起自己呕吐的样子——黑子死的时候,他吐了。现在他强忍着,把那股恶心压下去。

豁嘴李碰碰他:“你没事吧?”

“没事。”

“我第一次坐火车。”豁嘴李说,声音在噪音里显得很小,“原来火车是这样的。”

石娃也是第一次坐。他想象中的火车不是这样——应该有窗户,有座位,能看见外面的风景。而不是这样,像个铁棺材,把人关在里面,不知道往哪儿运。

但他没说。只是抱紧包袱,抱紧里面那两件棉袄,那双鞋,那几个馍,和那把缠着红布的弹弓。

不知过了多久,石娃找到了一个看外面的办法。

车厢壁上有一条细缝,不知道是怎么裂开的,大约一指宽,一尺长。透过那条缝,能看见外面飞驰而过的世界。

他凑过去,把眼睛贴上去。

先是熟悉的黄土地。梯田,土坯房,光秃秃的树,低头吃草的羊。一切都那么熟悉,像他生活了十四年的那个世界的延续。但车在移动,这些景象飞快地向后退去,越来越快,越来越模糊。

然后景象开始变化。

土房子的密度变小了,田地的颜色变黄了——不是丰收的黄,是贫瘠的黄。树更少了,偶尔看见几棵,也是歪歪扭扭的,挣扎着生长。山变得光秃秃的,露出灰褐色的岩石。

“到哪儿了?”豁嘴李也凑过来看。

“不知道。”

车厢里有人知道。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说:“出甘肃了。进宁夏了。”

宁夏。石娃听过这个名字,但不知道是什么样。现在他从缝隙里看见的宁夏,和黄土地没什么两样——一样的土,一样的荒,一样的穷。

但变化还是在发生。

土地的颜色从黄变成灰,又从灰变成红。出现了奇怪的土丘,像巨大的蘑菇,又像蹲着的怪兽。植被几乎消失了,只剩下一些低矮的、灰绿色的草,趴在地上,像被风刮倒了再也起不来。

“这是戈壁滩了。”那个男人又说。

戈壁滩。石娃也听过。小武威说过,石油队就在戈壁滩上。现在他看见了——无边无际的灰褐色,一眼望不到头。没有树,没有水,没有房子,什么都没有。只有土,和石头,和一种巨大的、压得人喘不过气的空旷。

车继续开。

戈壁滩的景色单调得让人绝望。一模一样的土丘,一模一样的碎石,一模一样的荒凉。看久了,眼睛会疼,心会慌。石娃把眼睛从缝隙上移开,靠在铁皮上。

豁嘴李还在看。他喃喃地说:“这地方……能活人吗?”

没有人回答。

车厢里大多数人都睡着了——或者假装睡着了。在摇晃和噪音中,睡觉是唯一的逃避。石娃也闭上眼睛,但他睡不着。戈壁滩的景象印在他脑子里,那种荒凉,那种空旷,让他想起一些东西。

想起娘死的时候,他站在坟前,看着那片乱葬岗。也是这样的荒凉,这样的空旷。只不过那是死人的荒凉,这是活人的荒凉。

车不停地开。“哐当、哐当”,像在往世界的尽头开。

石娃是半夜被惊醒的。

不是被声音惊醒——车一直在响,他已经习惯了。是被一种感觉惊醒的,一种空落落的感觉。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身边,包袱还在。但手感不对。

他猛地坐起来。

车厢里很暗,只有顶上的小孔透进一点月光。借着那点光,他看见自己的包袱被打开了。包袱皮散在一边,里面的东西被翻得乱七八糟。棉袄还在,鞋还在,馍还在——少了两个。但最重要的东西不见了。

爹那件棉袄不见了。

那件里子补了又补、外面是蓝布的棉袄。那件夹层里塞了家里所有钱的棉袄。

石娃的脑袋“嗡”的一声。他疯了一样在包袱里翻,把东西全都倒出来。一件棉袄,一双鞋,三个馍(原本五个),弹弓。没了。爹的棉袄没了。

“怎么了?”豁嘴李被吵醒了。

“我……我爹的棉袄被偷了。”石娃的声音在抖。

“什么?”豁嘴李爬起来,“什么时候?”

“不知道……我睡着的时候……”

车厢里其他人也醒了。有人点起火柴——是抽烟的人带的。微弱的光线下,人们面面相觑。每个人的脸上都写着警惕和怀疑。

“谁偷的?”有人问。

没有人回答。

火柴灭了。车厢重新陷入黑暗。黑暗中,石娃听见有人说:“睡觉吧。找不回来了。”

“就是,谁让你不看好。”

“这车上什么人都有,自认倒霉吧。”

石娃呆呆地坐着。他想起爹缝棉袄的样子,一针一线,把所有的钱都塞进去。想起爹说:“你出门在外,用得着。”现在,棉袄没了,钱没了。爹的心血,没了。

他想哭,但哭不出来。眼泪堵在眼眶里,又硬生生憋回去。他想起爹跪在雪地里的样子,想起爹说“路得自己扫”。现在路才开始,就丢了最重要的东西。

他咬着牙,把剩下的东西重新包好。包得很慢,很用力,像在包扎一个伤口。

豁嘴李小声说:“你……还有钱吗?”

石娃摇摇头。他摸向自己身上——穿的是那件新棉袄,爹给他的。他的手突然停住了。

棉袄的衣角,那个缝了活扣的地方,鼓鼓的。

他颤抖着手指,摸到那个活扣。木棍还在,他抽出来,手指伸进夹层。摸到了一个纸包。

拿出来,借着月光看。是一个油纸包,叠得方方正正。他打开,里面是钱。

五块钱。

三张一块的,两张五毛的。还有一张纸条。

纸条上写着字。石娃不认识所有的字,但他认识其中的几个:“石”“爹”“活”。他凑到车厢缝隙边,借着透进来的月光,仔细看。

字迹歪歪扭扭,但一笔一画很用力:

“石娃,这五块钱缝在你衣角,别让你爹知道。你爹把钱都给我了,这是他攒的卖血钱。你好好活。娘”

是娘的笔迹。

石娃认出来了。娘死前那段时间,偷偷学写字,本子上就是这样的字。他以为娘只学会了“好好活着”四个字。原来不止。

这五块钱,是娘藏的。藏在爹不知道的地方。在爹把家里所有的钱都塞进棉袄夹层时,娘还留了一手。或者说,留了一条后路。

现在,爹的棉袄被偷了,娘藏的这五块钱还在。

石娃握紧纸条,握得指节发白。纸条很薄,但在他手里重得像块石头。他想起娘最后的日子,咳着血,还在想方设法给他留点什么。想起爹,把一切都给了他,自己什么都没留。

眼泪终于流下来。不是号啕大哭,是无声的,静默的,像戈壁滩夜里渗出的露水,冰凉,苦涩,但真实。

他把纸条小心叠好,放回油纸包,塞回衣角的夹层。然后把木棍穿回去,系好活扣。

五块钱。不多。但这是娘留的。是娘用最后的力气,给他铺的一小段路。

够他走一阵子了。

天亮了。

车停在一个小站加水。铁门打开,新鲜空气涌进来,人们贪婪地呼吸。有人下车活动腿脚,有人去厕所,有人蹲在站台上啃干粮。

石娃也下了车。他站在站台上,看着四周。

还是戈壁滩。但远处有了山的轮廓,灰蓝色的,像用淡墨画在天边。站台很小,只有几间低矮的房子,墙上刷着标语:“备战备荒为人民”。几个铁路工人提着水桶给车头加水,蒸汽喷出来,白茫茫一片。

豁嘴李凑过来,递给他半个馍:“吃点。”

石娃接过,咬了一口。馍已经硬了,嚼起来费劲,但他吃得很认真。每一口都嚼很多下,像要把所有营养都榨出来。

“你的钱……”豁嘴李小声问,“真没了?”

“没了。”石娃说,“但我还有五块。”

“哪来的?”

“我娘藏的。”

豁嘴李愣了一下,然后拍拍他的肩:“你娘……真好。”

石娃点点头。他看着远处那些山,突然问:“你说,中国有多大?”

豁嘴李被问住了:“多大……反正很大。从东到西,要走好多天。”

“我们走了多久了?”

“一天一夜。”

“才走了一天一夜。”石娃说,“可已经换了三个省了。甘肃,宁夏,现在……这是哪儿?”

站台上的牌子写着:清水堡。

“应该是甘肃和新疆交界了。”一个声音说。

是那个四十多岁的男人。他蹲在站台边上抽烟,眼睛望着远方。石娃走过去,蹲在他旁边。

“叔,你去过新疆吗?”

“去过。”男人吐出一口烟,“六几年的时候,去援疆。待了五年,回来了。现在又去。”

“新疆……什么样?”

“大。”男人说,“比你想的大。从东到西,坐火车要坐好几天。有沙漠,有草原,有雪山,有油田。人也杂,哪儿的人都有:山东的,河南的,四川的,上海的。”

石娃听着。他第一次知道,中国不只是黄土地,不只是戈壁滩。还有那么多他没听过、没见过的地方。

“为什么要去新疆?”他问。

男人看了他一眼:“为什么?为了活呗。六几年去,是因为家里没吃的,听说新疆有农场,管饭。现在去,是因为家里还是没吃的,听说石油队招工,给钱。”

“你家在哪儿?”

“河南。”男人说,“黄河边。六零年闹饥荒,村里饿死一半。我爹我娘都饿死了。我带着弟弟逃荒,走到新疆,活下来了。弟弟留在那儿了,我回来了。现在……又得去。”

他说得很平静,像在说别人的事。但石娃听出了底下的东西——那种被命运推来推去的无奈,那种为了活命不停迁徙的疲惫。

车要开了。人们重新爬上车厢。铁门关上,世界又暗下来。

车继续开。戈壁滩还是戈壁滩,无穷无尽。

但车厢里的气氛变了。也许是因为停了那一会儿,也许是因为呼吸了新鲜空气,人们开始说话。

一个四川口音的青年说,他们那儿今年发大水,田都淹了,颗粒无收。一个山东口音的中年人说,他们那儿搞运动,把自留地都收了,家家揭不开锅。一个江苏口音的小伙子说,他们那儿人多地少,一个人几分地,怎么种都不够吃。

每个人都讲自己家乡的苦,讲为什么背井离乡来新疆。那些故事不同——有的是天灾,有的是人祸,有的是既定的贫困。但核心都一样:饿。

石娃听着。他想起自己的黄土地,想起爹跪在雪地里借粮,想起娘饿死,想起自己偷蛋,想起要饭,想起挖地衣。原来不只是他的家乡这样,全中国很多地方都这样。原来他经历的那些苦,不是他一个人的,是很多人的。

中国很大。大到从一个省到另一个省,要坐几天几夜的车。大到有各种各样的地形,各种各样的方言,各种各样的苦难。

但中国也很小。小到无论走到哪儿,人们都在为同一件事挣扎:吃饱饭。

豁嘴李碰碰他:“你在想啥?”

石娃回过神:“我在想……中国真大。”

“是啊。”豁嘴李说,“大得吓人。”

车继续开。“哐当、哐当”,像在丈量这片土地的辽阔。石娃把眼睛贴回那条缝隙,看着外面飞驰而过的戈壁滩。

现在是白天,看得更清楚了。戈壁滩不是完全平坦的,有起伏的土丘,有干涸的河床,有被风蚀成奇形怪状的岩石。偶尔能看见一些低矮的植物,灰绿色的,紧贴着地面,像在躲避什么。天空很蓝,蓝得刺眼,云很少,太阳直直地晒下来。

这就是他要去的地方。

这就是他要活下来的地方。

他摸了摸衣角,那个鼓鼓的地方。五块钱,娘的纸条。又摸了摸包袱,那把缠着红布的弹弓。

然后他坐直身体,背靠着铁皮。铁皮还是凉的,但好像没那么刺骨了。

车在开,路在延伸。

他在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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