郴州的硝烟与血火,仿佛被南下的脚步和流逝的时光渐渐冲刷成了记忆深处泛黄的底色。队伍在颠簸与喘息中继续南行,如同一股执着而沉默的泥流,缓慢却不可阻挡地向着那片传说中的、有港口和生机的土地漫去。
人数再次悄然膨胀。沿途零星加入的,多是些无家可归、或家园毁于兵燹的青壮少年。他们目光里有着这个年纪不该有的沧桑和警惕,也带着一丝找到依靠的庆幸。当听说这支队伍的目标是广州,并且领头的是个能带着几百人从血火中杀出来的女子时,很多人几乎是毫不犹豫地跟了上来。
朱琳来者不拒,但也立下了更严格的规矩:服从安排,共同劳作,有难同当,有禁同守。武器被集中管理,由刘军、秦川、陈乾等核心成员负责。缴获自黑云寨和其他小股匪徒的各式枪支——汉阳造、老套筒、甚至几杆鸟铳——被仔细擦拭保养,统一分配弹药,成为队伍最核心的武力保障。大刀长矛则分发给可靠的青壮,形成梯次防御。
队伍滚雪球般增长到近四百五十人。车马增加到了六辆,两辆专门驮运粮食和重要物资,两辆供老弱病幼轮流歇脚,还有两辆则装载着武器弹药和工具。虽然依旧衣衫褴褛,但秩序井然,行进间自有一股历经磨砺后的沉稳气度。
地势逐渐平缓,丘陵渐少,视野开阔起来。空气中开始带着更浓重的水汽和南方特有的、植物茂盛生长的气息。
“前面,应该就是韶关地界了。”某天中午歇息时,秦川指着远处隐约可见的、不同于湖南山峦的青色轮廓说道。
韶关。
这个名字在朱琳心中激起一丝微澜。她知道,这是那位未来将影响整个民族命运的伟人,少年时代生活过的地方。一个念头不受控制地冒出来:是否应该绕道去看看?哪怕只是远远望一眼那座孕育了传奇的院落?
但当她回头,看到绵延的队伍,看到马车上疲惫熟睡的孩子,看到人们眼中对前路既期盼又茫然的微光,这个念头便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只泛起一圈小小的涟漪,随即沉没。
这不是怀古探幽的旅程,而是四百多人的生死迁徙。每一刻的停留,都意味着更多的消耗和未知的风险。伟人的足迹固然令人神往,但眼下,让身后这四百多张渴望生存的嘴吃饱饭,平安抵达目的地,才是她唯一、也必须肩负的责任。
她压下心中那点微弱的悸动,收回目光,语气平静:“知道了。原地休息一刻钟,检查车辆和水囊,然后继续赶路。”
目标,依然是南方,广州。
进入韶关地界后,路途似乎平顺了一些,但队伍庞大的体量带来的压力也愈发明显。每日的粮食消耗是个天文数字,尽管沿途尽量购买补充,但资金消耗极快,朱琳已经不得不再次动用了数次系统兑换(每次都控制在最小额度,以缓解剧烈的精神力消耗和头痛)。水源的获取、宿营地的寻找、伤病员的照料、内部秩序的维持……千头万绪,几乎耗尽了她全部的精力。
更严峻的是,长时间的跋涉和高强度的压力,开始摧垮一些人的身体。几个年纪较大的老人和本就体弱的孩子,出现了持续的低热、腹泻、体力不支的状况。队伍的行进速度不得不一降再降。
一个月后,当队伍终于磨磨蹭蹭地抵达广州府与韶关府交界的一片丘陵河谷地带时,几乎所有人都到了极限。正值盛夏,南方的烈日毫不留情地炙烤着大地,湿热难当。许多人脚上磨出了血泡,嘴唇干裂,眼神呆滞,只是凭着惯性在移动。
“停下!原地扎营!”朱琳看着队伍摇摇欲坠的状态,果断下令。再走下去,恐怕不用遇到敌人,队伍自己就要垮了。
他们找到了一处靠近河流、地势相对平坦、且有茂密树林遮阴的地方。众人如蒙大赦,几乎瘫倒在地,连欢呼的力气都没有。
朱琳迅速召集核心成员。她脸色也有些苍白,连日劳心劳力,加上系统使用带来的隐形负荷,让她也感到了深切的疲惫。
“粮食又快见底了。必须尽快补充。”她看着刘军、陈乾、秦川、周嫂等人,“前面应该有个集镇,规模可能不小。刘军、陈乾、石头、水生、小翠,你们几个跟我进城采购。周嫂,”她看向那位在河湾血战中挺身而出的妇人,经过这几个月的历练,周嫂愈发沉稳干练,在妇女和孩子中威信极高,“营地交给你。组织人手,搭建临时窝棚,生火烧水,照看好伤病员和孩子们。秦川,你带青壮负责营地警戒,武器分发下去,但要严格控制,没有命令不得开枪。”
“朱姑娘放心!”周嫂用力点头,眼神坚定。秦川也郑重应下。
“我们快去快回。用剩下的钱,尽量多买粮食和盐。如果可能,再买些治疗暑热和腹泻的草药。”朱琳交代完,不再耽搁,带着五人小队,朝着前方集镇的方向快步走去。
集镇比预想的要繁华一些,或许是因为靠近省府广州,商贸相对活跃。街道上人流如织,各种口音混杂。朱琳一行人低调地穿梭其间,很快找到了粮行和杂货铺。他们分散开来,谨慎地询问价格,最终在一家看起来还算厚道的粮行,用大部分剩余银钱,订购了足够支撑队伍数日的糙米、豆类和粗盐。约定好由粮行伙计用马车将粮食送到他们指定的城外地点。
出了城,与送货的马车汇合,一路无话,顺利返回营地。
营地已初具模样。在周嫂的指挥下,妇女们用树枝和旧布搭起了遮阳棚,孩子们帮着捡拾柴火,几口大锅里烧着开水。伤病员被安置在阴凉通风处,有人专门照料。秦川带着青壮在营地外围设置了简单的岗哨和路障,警惕地注视着四周。
看到朱琳带着粮食安全返回,营地里的气氛松快了一些。众人帮忙卸下粮袋,粮行伙计收了钱,驾着空马车离去。
时近傍晚,暑热稍退。河面上吹来带着水腥气的凉风。
“秦川,水生,刘军,石头,”朱琳脱下外衣,露出里面便于行动的旧单衣(天气炎热,大家都换上了最单薄的衣服),又从一辆马车上拿出几根用硬木削尖、绑扎牢固的简易鱼叉,“走,下河看看。晚上给大家加点荤腥。”
她目光扫过队伍里那一张张面黄肌瘦、亟待补充营养的脸。
秦川等人眼睛一亮,纷纷应和。水生更是兴奋地搓了搓手:“这个我在行!以前在村里,就数我摸鱼最厉害!”
几人来到河边。河水不算太深,清澈见底,能看见水草间有鱼儿游弋。
水生果然名不虚传。他悄无声息地滑入水中,动作轻盈如鱼,看准目标,鱼叉迅捷刺出,几乎从不落空,不一会儿,他身边的木桶里就多了好几条巴掌大的鲫鱼和草鱼。
朱琳也不甘示弱。虽然捕鱼并非她的专长,但特种兵的潜伏、观察、精准一击的能力,在此刻发挥了作用。她静立水中,目光如炬,手臂稳如磐石,看准时机,猛地刺出!噗嗤!一条更大的鲤鱼被刺穿,奋力挣扎。
两人你追我赶,竟有些不相上下。刘军、秦川、石头则稍逊一筹,但也有了收获。
岸上,周嫂组织妇女们已经准备好了木盆和刀具。鱼一送上岸,立刻被开膛破肚,清洗干净。孩子们围在旁边,眼巴巴地看着,吞咽着口水。
李燕没有去看鱼,她一直站在岸边朱琳下水的地方,小手里紧紧攥着朱琳换下的外衣,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水中的身影,直到看见朱琳安全上岸,才悄悄松了口气。
朱琳上岸后,浑身湿透,单衣紧贴在身上,勾勒出经过数月磨砺后更显矫健匀称的身形。她接过李燕递来的干布,擦了擦脸和头发,然后走向一辆用作更衣和存放重要物品的带篷马车。
李燕像个小尾巴一样跟到车边,在外面守着。车里传来窸窸窣窣换衣服的声音。不一会儿,朱琳换上了一身干净的粗布衣裤,头发也简单挽起,走了出来。
夕阳的余晖给她镀上了一层暖金色的光边,脸上的水珠未干,眼神却清亮坚定。
当晚的营地,飘起了久违的、鲜美的鱼汤香气。虽然每人只能分到一小碗汤和几块鱼肉,但这难得的荤腥,却极大地抚慰了人们疲惫的身心和寡淡已久的肠胃。连病号苍白的脸上,也多了几分血色。
饭后,倦意如潮水般涌来。很多人甚至来不及收拾碗筷,便靠着树干或窝棚沉沉睡去。
朱琳却还不能休息。她和周嫂、秦川等人检查了营地的警戒,查看了伤病员的情况,又商量了明天的路线——按照打听来的消息,再往前,就是真正进入广州府地界了。距离那座传说中的港口城市,似乎已经不远。
但看着营地中许多脚步蹒跚、显然跟不上高强度急行军的老人和体弱者,朱琳的眉头又锁紧了。
“明天……速度再放慢些吧。”她最终叹了口气,“找宽敞平坦些的地方走。实在跟不上的,轮流坐车。我们的目标,是把大家都带到广州,一个……都不能少。”
夜色渐深,星河低垂。河水的潺潺声与熟睡人们的鼾声交织在一起。朱琳坐在一块大石上,望着南方的星空。
广州,就在前方了。那里会有码头,有船只,有相对稳定的秩序吗?这四百多人的命运,又将驶向何方?
她不知道答案。但她知道,无论前方是什么,她和这支在血火与跋涉中凝聚起来的队伍,都必须,也只能,继续走下去。
火种未熄,前路虽遥,终有抵达之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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