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紫禁城笼罩在薄雾里,乾清宫的琉璃瓦上凝着秋霜。
苏衍站在窗前,手里端着杯已经凉透的茶。勤政殿外的银杏树叶子开始泛黄,再过三个月,这座宫殿就要办一场震动全国的大婚。
可此刻,苏衍满脑子都是昨夜送来的那份紧急军报——朝鲜半岛上,日军血洗村庄的照片就夹在报告里,黑白影像模糊,却掩不住尸横遍野的惨状。
“陛下,林总理到了。”
侍从在门外轻声禀报。
苏衍转身,将茶杯放回案几:“请林总理进来。”
林文忠抱着厚厚一摞文件步入殿内,这位五十余岁的总理眼下泛着青黑,显然也是彻夜未眠。行礼后,林文忠展开第一份卷宗,声音保持着官员特有的平稳,可语速比往常快了几分。
“礼部已将国婚仪程全部拟定,共计十二大项,三十七小项。京畿治安由御前侍卫与京师警察厅联合负责,抽调兵力三千人。外宾接待方面,目前确认出席的有英、美、法、德等国公使,日本公使松平健一尚未回复。”
苏衍接过清单,一页页翻看。
预算数额庞大,但每一项都有明细。典礼布置要重修太和殿前广场,搭建观礼台;沿途街道需悬挂国旗彩灯;婚宴食材从全国各地采办,光这一项就列了十七页。
“安保方案再加强。”苏衍用朱笔在“治安”项旁批注,“尤其关注各国使团下榻区域,增加便衣巡查。”
林文忠点头记录,又从文件袋取出图纸:“这是礼服样式,上海最好的裁缝已经赶制出初版,明日便可送进宫请陛下过目。林小姐那边的尺寸,林家昨日才提供过来,绣坊正在连夜修改。”
说到林家,林文忠顿了顿,抬眼看向苏衍。
自三个月前那场质询后,林鸿渐老先生始终没有正式表态。但林府不再拒绝皇室派去的礼仪嬷嬷,林明玥也开始学习宫廷规矩——这已经是默许的信号。
“林家那边……”苏衍放下朱笔,“婚礼筹备,多尊重林小姐的意见。她若不喜欢繁文缛节,能简化的便简化。”
“臣明白。”林文忠合上卷宗,犹豫片刻,还是低声道,“陛下,今早内阁收到的消息,日军在汉城又处决了一批人。朝鲜流亡政府代表昨夜秘密抵达顺天,希望能面见陛下。”
苏衍沉默地看着窗外的银杏树。
叶子在秋风里颤动,像极了这片土地上摇摆的命运。
“通知各位阁员,一小时后,总理府开会。”
总理府会议厅里,长条桌两侧坐满了人。
国防部长徐铮第一个站起来,手里那份报告被攥得皱巴巴的。这位从北洋陆军学堂出身的老将,此刻脸色铁青,说话时胡子都在抖。
“过去七天,日军在平壤、汉城、釜山三地,公开枪决义军骨干三百余人。焚烧村庄十四个,安东海关报来的数字,逃过来的朝鲜难民已经超过两千,还在增加。”
徐铮把照片甩在桌上。
一张张传看过去,会议室里只剩下粗重的呼吸声。
外交部长李国华推了推眼镜,声音干涩:“昨天下午四点,日本公使松平健一亲自到外交部递交照会。要求我国严守中立,立即遣返所有越境人员,措辞……措辞近乎最后通牒。”
照会副本在众人手里传递。
白纸黑字写着“暴乱分子”、“限期清退”、“严重后果”之类的字眼。每句话都带着东洋人特有的那种客气里的傲慢。
陆军司令郑山河一拳砸在桌上,茶杯跳起来,茶水溅了一桌子。
“严守中立?日本人先在朝鲜杀人放火,现在倒要我们守中立?安东驻防部队报上来的情况,日军小股部队这周越境三次!第一次说是追击溃兵,第二次说地形不熟走错了,昨天那次干脆连借口都不找了,就站在界碑那边朝我们哨所比划!”
郑山河站起来,走到墙边那幅巨大的东亚地图前,手指戳在鸭绿江弯曲的位置。
“关东军驻朝鲜部队,上个月还是两个联队,现在增加到两个师团!这里,这里,还有这里——”手指重重点在江南岸三个标红的位置,“新增炮兵阵地,射程完全覆盖我国境内二十公里范围。侦察机就更不用说了,几乎天天来!”
海军司令冯振邦叹了口气。
这位掌管着华国薄弱海军的老将,说话总是慢吞吞的,可每个字都带着重量。
“郑司令说的都是实情。但也要看到,我国海军新建的战舰,最快也要明年秋天才能下水形成战斗力。现在能出海的,还是那几艘老船,炮管子都是前清留下来的。日本联合舰队要是真沿着海岸线过来,咱们……守不住。”
会议厅里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知道冯振邦没说完的话是什么——漫长的海岸线,处处都是漏洞。日本人真要动手,可以从渤海湾一直打到南海。
“所以咱们就干看着?”白崇禧突然开口。
这位陆军总长一直安静地坐在角落,此刻站起身,军靴踏在地板上发出清晰的响声。白崇禧走到地图前,接过郑山河手里的指示棒,点在朝鲜北部那片密密麻麻的山脉标识上。
“朝鲜义军主力确实被打散了,但在北部山区,还有根据地。北进支队负责人金成焕,是当年在保定军校培训过的,战术素养不错。这支队伍现在缺的不是人,朝鲜愿意反抗的多的是,缺的是武器、弹药、药品,还有正规军的指挥。”
指示棒在地图上划出一条虚线,从安东出发,穿过鸭绿江,深入朝鲜北部山区。
“以志愿军名义,秘密派遣三到五个精锐团过去。轻装简从,渗透作战,不穿军装,不带标识。任务不是正面作战,是帮助朝鲜义军重建根据地,传授游击战术,提供情报支持。”
白崇禧转过身,目光扫过在场每一个人。
“这样做有几个好处。第一,把战线推到国境之外,东北的工厂、矿区就能安全。第二,牵制日军兵力,日本人在朝鲜驻军越多,对我国的直接压力就越小。第三……”白崇禧顿了顿,“让国际社会看清楚,是谁在东亚到处点火,又是谁在反抗暴政。”
林文忠摘下眼镜,用力揉了揉眉心。
“白总长,你说的这些,从军事上我都同意。但政治上的风险呢?国婚就在三个月后,这时候秘密出兵,一旦暴露,日本可能借机全面开战。英、美那些国家,嘴上说维护和平,真打起来,会站在我们这边吗?”
“等日本人准备够了,一样会打过来!”郑山河吼了回去,“现在朝鲜局势就是最好的证据!日本人根本就没打算收手,他们在朝鲜杀人,下一步就是东北!”
“可我们没准备好!”林文忠也提高了声音,“军工厂的产能刚恢复到战前水平,新兵训练周期不够,海军几乎等于没有——这些现实问题,郑司令考虑过吗?”
“等什么都准备好了,国土都丢光了!”
“贸然开战才是亡国之举!”
争吵声越来越大。
徐铮试图调解,可刚开口就被两边打断。李国华翻着外交文件,摇头叹气。冯振邦盯着海军兵力表,一言不发。其他阁员有的支持出兵,有的主张隐忍,会议桌两侧隐隐形成了对峙。
侍从武官站在门外,听着里面传出的激烈争论,互相交换着不安的眼神。
这些年轻军官都知道,这场会议的决定,将直接影响这个国家的命运——甚至自己的命运。
苏衍一直没说话。
皇帝坐在长桌尽头,手指轻轻敲着那份日本照会副本。目光从地图移到朝鲜难民统计表,再移到国婚预算清单。三份文件摊在面前,代表三个不同的方向——外交斡旋、军事冒险、国家体面。
可现实从来不会让人只选一条路。
“够了。”
声音不高,却让整个会议室瞬间安静下来。
所有人都看向苏衍。
皇帝站起身,走到地图前。手指先点在顺天的位置,那是三个月后大婚的所在地。然后缓缓向北移动,划过山海关,划过奉天,最后停在安东——那个隔着鸭绿江与朝鲜相望的边境小城。
“白总长。”
“臣在。”白崇禧立正。
“志愿军方案,朕准了。但规模缩小,两个精锐旅,不能再多。御前侍卫第一旅打头阵,这支部队熟悉朕的作战思路,也经历过山地训练。”
白崇禧眼睛一亮:“是!”
“郑司令。”
“臣在!”
“抽调第一师、第三师各一个团,与御前侍卫旅进行对抗演习。就按白总长说的,模拟日军战法,演习地点选在京北山区。两周时间,朕要看到这支部队能适应朝鲜北部的气候地形。”
“遵旨!”
苏衍转向李国华:“外交部照会日本,措辞要强硬,谴责在朝鲜的暴行,要求立即停止军事行动。但同时,通过秘密渠道向英、美使馆通报情况,提供日军暴行的证据。记住,是秘密渠道,不要让日本人抓到把柄说我们挑拨离间。”
李国华连忙记录。
“徐部长。”
“臣在。”
“后勤保障是重中之重。冬季作战,朝鲜北部山区能冻死人。棉衣、药品、野战口粮,现在就开始囤积。在边境线我方一侧,设立三个隐蔽物资点,位置要绝对保密。”
“明白!”
“林总理。”
林文忠抬起头,神色复杂。
“国婚筹备照常进行,不能乱,不能省。这场婚礼不仅是朕的私事,是向全国、向全世界展示华国团结稳定的机会。安保工作加强,但不要引起恐慌。明白吗?”
“……臣明白。”
苏衍走回座位,双手撑在桌面上,目光缓缓扫过每一位阁员。
“日本人以为我们在筹备婚礼,就会放松警惕。日本人以为我们不敢在婚期临近时动兵。那我们就让日本人明白——”
皇帝的声音在会议厅里清晰回荡。
“这婚要结,这仗也要打。华国不是满清,不会用女人的婚嫁来换苟且偷安。林小姐进的是皇宫,不是牢笼。军队出的是国门,不是投降。”
会议结束时已是午后。
阁员们陆续离开,每个人脸上都带着沉重的表情。白崇禧和郑山河走得最快,两人边走边讨论着部队调动的细节。徐铮拉着李国华,商量如何协调军事与外交行动。林文忠最后走出会议厅,在门口停留片刻,回头看了一眼空荡荡的长桌。
侍从开始收拾茶杯文件。
一个年轻侍从武官小声问同僚:“真要打?”
“皇帝都下决心了。”
“可婚礼……”
“所以才要打。”年长的武官压低声音,“现在不打,等日本人把朝鲜吞干净了,刀就架在咱们脖子上了。到时候别说婚礼,什么都办不成。”
薄雾早已散去,秋日的阳光照进会议厅,却照不散那股弥漫在空气里的紧张。
乾清宫那边,苏衍没有回宫。
皇帝站在总理府三楼的露台上,望着顺天城连绵的屋顶。远处,太和殿的金顶在阳光下闪闪发亮,那里将是婚礼举行的地方。更远处,城墙之外,是广袤的国土,是三千公里之外正在燃烧的朝鲜半岛。
侍从送来披风。
苏衍摆摆手,仍旧站在风里。
这个决定做下去了,就没有回头路。两个月后,军队会秘密越过边境。三个月后,婚礼将如期举行。历史不会给人准备万全的机会,只能在风雨来时,挺直腰杆往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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