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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刘长生看着他,看了几秒,然后哈哈大笑,拍了拍他的肩膀。

“好!有锐气,有担当!汉东就需要你这样敢闯敢干的年轻人!不过……”他收敛笑容,语气复归平和。

“该注意的,还是要注意。有些事,急不得。有些线,踩不得。”

“我明白。”陆正鸿点头。

从省长办公室出来,已是下午四点多。夕阳西斜,将省W大院的建筑拉出长长的影子。

陆正鸿没有立刻回自己的办公室,而是走到大楼侧面的小花园里。

这里种着几棵高大的香樟树,树下有石凳。他找了个僻静处坐下。

深秋的风,带着凉意,吹动树梢,也吹动他额前的发丝。

他需要一点时间,独自消化今天发生的一切。

C委会上的剑拔弩张,沙瑞金的雷霆手腕,高育良的困兽犹斗。

田国富和李达康的凌厉进攻,刘长生的深沉告诫。

还有,自己那番看似公允、实则致命的“建议”。

他知道,从今天起,他正式站队了。

站在了沙瑞金这一边,站在了要“破旧立新”的这一边。

他也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他将成为汉东旧有利益格J的“敌人”。

成为高育良及其汉大帮的“对手”,甚至……

成为某些藏在更深处的、更危险力量的“靶子”。

但他没有犹豫,更没有后悔。

因为他来汉东,不是为了和光同尘,不是为了明哲保身。

他是来破局的,是来割除毒瘤的,是来……赢的。

手机震动了一下,打断了他的思绪。

是陈海发来的短信,内容很简短。

“陆Z委,。李市长将全程陪同。另,省W办公厅通知,沙书记明天上午九点,约您单独谈话。”

陆正鸿看着这条短信,脸上没有任何意外。

沙瑞金要单独见他。这在意料之中。

今天他递出了“投名状”,接下来,就是“分派任务”和“授予权柄”的时候了。

而京州之行,将是他的第一个战场。

他回复陈海:“知道了。准备相关材料。”

不急不躁,却把整座城市笼罩在一片湿冷的灰蒙里。

雨丝斜织,在长安街两侧昏黄的路灯光晕中清晰可见,像无数道细密的银针,扎进夜幕,也扎进人心。

反贪总J大楼七层,东侧尽头那间局长办公室的灯,一直亮到晚上八点十分。

灯光从厚重的防弹玻璃窗透出来,在湿漉漉的窗台上晕开一片模糊的光圈。

侯亮平站在门外,深吸了一口气。

他刚从外省一个案子现场飞回来,风尘仆仆,深蓝色的夹克肩上还留着几点未干的雨痕。

他抬手,屈起指节,在厚重的实木门上敲了三下。

“咚、咚、咚。”

声音不轻不重,在空旷的走廊里回响。

“进。”里面传来秦思远的声音,平稳,听不出情绪。

侯亮平推门进去。

办公室很大,陈设简洁到近乎冷硬。

深色的实木办公桌,靠墙是顶天立地的铁灰色档案柜,墙上除了一面国旗,没有任何装饰。

秦思远正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背对着门,看着窗外被雨水模糊了的长安街夜景。

听到脚步声,他缓缓转过身。

那张标志性的国字脸上没什么表情,但那双阅人无数的眼睛里,有某种复杂的东西在隐隐闪动。

是审视,是权衡,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沉重。

“坐。”秦思远用下巴指了指办公桌对面的椅子,自己走回宽大的皮椅后坐下。

侯亮平依言坐下,腰背习惯性地挺得笔直。

四十岁的年J,眉骨高耸,鼻梁挺直,嘴角习惯性地微微抿着,透着一股子不服输的锐气。

和常年办案磨砺出的硬朗。

只是眼角那几道细纹,在顶灯的光线下格外清晰,记录着无数个不眠的夜晚。

秦思远没有马上说话,而是拉开右手边最上层的抽屉,从里面取出一份红头文件。

文件的纸张很挺括,边缘裁切得整齐锋利。

他拿着文件,在手里顿了顿,然后轻轻推到侯亮平面前的桌面上。

文件标题是加粗的黑体字:《关于侯亮平同志职务任免的通知》。

侯亮平的目光落在文件上,眼皮几不可察地跳了一下。

他没有去碰那份文件,只是抬起眼,盯着秦思远,声音平稳,但底下压着一股暗流。

“秦J,我在总J侦查二处处长这个位置上,干了四年。手头‘5·12’专案刚有突破,跨境追逃的线索也收紧了。

这个时候,”他顿了顿,一字一顿地问,“为什么突然要外放?”

“工作需要。”秦思远的回答简短、官方,像从文件上直接摘下来的标准用语。

总JD委经过慎重研究,认为你是最合适的人选。”

“汉东省检察院反贪局,常务副局长。”侯亮平重复着文件上的职务,嘴角扯出一丝自嘲的弧度。

“陈海是局长,正厅级。我去给他当副手,副厅级。秦J,您给我透个底,这算是……提拔重用,还是变相发配?”

“侯亮平!”秦思远脸色一沉,声音陡然严厉,国字脸绷紧了。

“注意你的言辞和态度!这是组织决定!”

办公室里瞬间安静下来。

只有窗外淅淅沥沥、无休无止的雨声,透过良好的隔音隐约传来,沙沙地响。

秦思远盯着侯亮平看了几秒,然后身体向后靠进椅背,长长地、缓缓地吐出一口气。

脸上的严厉神色褪去,换上一种更深沉的疲惫。

他揉了揉眉心,语气缓和下来,带着一种推心置腹的味道。

“亮平,你是总J最年轻的侦查处长,这一点不假。你的能力,你的冲劲,你破案的那股子狠劲和钻劲,总J领导都看在眼里。

但是……”这个“但是”,让侯亮平的心沉了下去。

“有些事,光有能力和冲劲,不够。”

秦思远的声音压低了,目光变得深远。

“汉东,是块出了名的硬骨头。赵立春在那里经营了十三年,树大根深,盘根错节。

丁义珍跑了,只是冰山露出一角。底下有多深的水,多少暗礁,没人知道。

这块骨头,啃下来,是奇功一件,对你个人,对总J,对整个反腐败大局,都有不可估量的意义。”

侯亮平依旧沉默,嘴唇抿成一条直线。

“还有,”秦思远顿了顿,拿起桌上的茶杯,喝了一口已经凉透的茶,声音更低,也更慎重。

“动身之前,先回家,好好跟小艾商量商量。她……应该有很多话,要跟你说。”

“砰!”一声闷响!侯亮平的拳头,毫无征兆地狠狠砸在光洁的红木桌面上!

力道之大,让桌面上那支沉重的黄铜镇纸都跳了一下,文件也向上掀起了几页。

“又是钟小艾!又是钟家!”侯亮平猛地站起来,眼睛瞬间就红了。

不是要哭的那种红,而是一种压抑到极致的、混合着愤怒和屈辱的血红。

他的声音在抖,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强烈的情绪冲击让他几乎控制不住声带。

“秦J!我在反贪总J干了十二年!从侦查科员,到副科长、科长、副处长、处长!我侯亮平走过的每一步,破过的每一个案子,哪一步是靠着钟家的关系走的?!

哪一件是凭着‘钟正国女婿’这个名头破的?!现在,总J要外放我去汉东,去啃那块最硬的骨头,还要我……先回家跟我老婆‘商量’?

在她钟小艾眼里,在她爹钟正国眼里,我侯亮平到底是什么?!是钟家政治上的一枚徽章?一个装饰品?

还是他钟正国手里一颗想往哪摆就往哪摆的棋子?!”

“侯亮平!你给我冷静点!”秦思远也“嚯”地站起来,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局长的威严和怒意。

“我冷静不了!”侯亮平胸口剧烈起伏,像拉风箱一样,他指着自己的胸口,手指都在颤抖。

“总J里那些闲话,我不是没听见!‘侯亮平?不就是靠老丈人上位的?’‘人家命好,娶了钟副书记的独生女。’‘没有钟家,他算个屁!’这些话,我听了多少年?!

是!钟小艾是钟正国的女儿!这是事实,我改变不了!可我侯亮平能有今天,能坐在这个侦查处长的位置上,是靠这个吗?!

是靠我一次次在监控车里蹲守半个月不回家!是靠我带着兄弟们在边境线上跟亡命徒枪口对枪口!

是靠我翻烂几百本卷宗就为了找到一个突破口!是靠我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跟那些吃人不吐骨头的贪官污吏、黑恶势力斗出来的!”

他喘着粗气,眼眶通红,额头上青筋暴起。

那是一种长期被误解、被标签化、被否定自身价值的愤怒,在此刻轰然爆发。

秦思远站在办公桌后,看着眼前这个他一手带出来的、最得意的部下之一。

看着他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的身体,看着他眼中那混合着血性与委屈的泪光。

他没有再呵斥,只是那么静静地看着。

看了很久。

然后,他缓缓地、重重地坐回皮椅里。伸手,从抽屉里摸出一包烟,抽出一支,点燃。

打火机“咔哒”一声脆响,火苗窜起,映亮他瞬间显得苍老了几分的脸庞。

白色的烟雾在两人之间缓缓升腾、弥漫,模糊了彼此的表情,也暂时隔开了那尖锐的对峙。

“亮平,”秦思远吸了口烟,声音透着一种深沉的疲惫,还有一种过来人的沧桑。

“有些事,不是你不想,它就不存在的。就像这窗外的雨,你关上门,拉上帘,它还在下。”

他弹了弹烟灰,目光穿过烟雾,落在侯亮平脸上。

“钟正国是你法律上的岳父,中J委排名靠前的副书记。这个身份,是客观事实。

它给你带来的,是便利,是某些场合下的绿灯,是别人看你的眼光里多出来的那层含义。

但同样,它也是枷锁,是标签,是你拼命想撕掉却总粘在身上的狗皮膏药。”

侯亮平站着,像一尊愤怒的雕像,一动不动。

“你说你靠的是自己,我信。总JD委信。你破的那些案子,立的那些功,是实打实的,谁也抹杀不了。”

秦思远话锋一转,语气加重。

“但现在,总J需要一个人,去汉东。不是去镀金,是去打仗!去打一场硬仗、恶仗!

丁义珍跑了,水被搅浑了,下面有多少条大鱼,水底有多厚的淤泥,谁也不清楚。

我们需要一把最锋利的刀,一个最不要命、也最懂怎么要犯罪分子命的战士,去把那潭水抽干,把里面的鱼虾王八一网打尽!”

他盯着侯亮平,目光如炬。

“你是最合适的人选。你的能力,你的经验,你的血性,都证明你是那把刀。但——”

他停顿,深深地吸了一口烟,然后缓缓吐出,烟雾缭绕中,他的声音变得更加凝重。

赵立春虽然走了,但他留下的人,留下的网,留下的规矩,还在。高育良、祁同伟、刘新建……哪一个不是人精?

哪一个不是狠角色?你一个空降的副厅级,单枪匹马,凭什么去跟他们斗?就凭你一腔热血?就凭你那点侦查破案的经验?”

他身体前倾,隔着办公桌,语重心长。

“你需要支持,需要后盾。钟家,就是你能用的、最硬的后盾之一。这不是丢人,这是现实!

政治的现实,斗争的现实!小艾是你妻子,她理解你,支持你,这本身就是一种力量。

利用好这个身份,不是让你靠关系,是让你更好地开展工作,更有效地打击犯罪!这个道理,你想不明白吗?”

侯亮平依旧站着,但紧攥的拳头,微微松开了些。胸膛的起伏,也渐渐平复。

只是眼神里的倔强和屈辱,并未完全散去。

窗外的雨,似乎下得更急了,噼里啪啦地敲打着玻璃窗。

回去的路上,侯亮平把车开得很慢。

雨刷器在挡风玻璃上不知疲倦地左右摆动,发出单调的“唰——唰——”声。

模糊的光斑。

收音机里不知哪个频道,在放一首很老的情歌。

邓丽君软糯甜腻的嗓音唱着“任时光匆匆流去,我只在乎你……”,在这冰冷的雨夜和更冰冷的心情里,显得格外刺耳,甚至有些……讽刺。

他伸出手,狠狠按下了关闭键。

“咔。”世界瞬间清净了。只剩下雨声,引擎低沉的轰鸣,以及他自己有些粗重的呼吸声。

家,在二环内一个不起眼但管理严格的小区。停好车,他拎着简单的行李走进单元楼。

电梯镜面里映出他此刻的样子:头发被雨水打湿了几缕,贴在额前,眼神疲惫,嘴角紧绷。

指纹锁“嘀”一声轻响,门开了。

客厅里亮着温暖的落地灯光。钟小艾还没睡,穿着一身浅灰色的家居服。

坐在靠窗的单人沙发上,腿上摊着一份文件,手里端着一杯喝了一半的红酒。

暗红色的酒液在水晶杯里微微晃动。听到开门声,她抬起头,目光平静地看过来。

“回来了。”她开口,声音也是平静的,听不出喜怒。

“嗯。”侯亮平应了一声,声音有些沙哑。

他脱掉湿漉漉的外套,随手挂在玄关的衣架上,换上拖鞋,走进客厅。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红酒香气,和一种名为“家”的、此刻却让他感到莫名压抑的温暖气息。

“秦J找你谈过了?”钟小艾放下手中的文件,拿起酒杯,又抿了一小口。

动作优雅,带着她那个阶层女性特有的从容。

“谈过了。”侯亮平走到她对面的沙发前,没有坐,就那么站着,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目光锐利。

“你也知道?”

“知道。”钟小艾的回答简短干脆,她放下酒杯,身体向后靠进沙发里。

双手交叠放在腿上,摆出一种认真谈话的姿态。

“汉东的事,总J和J委那边,关注不是一天两天了。丁义珍出逃,是导火索。

我爸……也提过几次,说汉东是块难啃的硬骨头,积弊深,关系网复杂。

需要一把足够锋利、也足够有分量的刀,去切开那个口子。”

“所以,”侯亮平从喉咙里挤出几声冷笑,带着浓浓的嘲讽。

“我就是那把刀?钟家选中的,要去汉东砍人的刀?”

钟小艾看着他,眼神复杂。那里面有理解,有无奈,或许还有一丝被刺痛后的冰冷。

她没有立刻反驳,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看了足足有十几秒。

“亮平,”她终于开口,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

“我们结婚,到今年十二月,就整十年了。你还记得,结婚那天晚上,宾客散尽,就我们俩的时候,我跟你说过什么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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