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三酒四踢桃二,食饱无事听趣味。
寄往暹罗的回信,带着墓穴的方位与妆奁的藏处,如同第二只青鸟,振翅南飞,没入茫茫海天之间。陈泽楷送出信后,心神耗损颇巨,接连几日都只在老榕树下静养,每日里不过是煮水烹茶,看云卷云舒,听潮起潮落。那枚契骨也被他置于香炉旁,受着袅袅青烟的温养,光泽渐复。
然而,他心绪却难以真正平静。南洋那头,是龙潭虎穴,陈绍泉一介老迈商人,虽有同乡之情、仗义之心,但面对郑家那般盘根错节的势力,能否顺利取到妆奁?取到之后,又会引发何等风波?这一切,都系于那小小的酸枝木盒子之上。
这日午后,他正用一套素净的白瓷壶杯冲泡着陈年水仙,茶汤橙红透亮,陈香沉稳,试图压下心头那丝莫名的焦躁。林振强坐在对面,手里削着竹篾,准备扎制新的纸活,嘴里却也没闲着。
“阿楷,你说绍泉叔公,能成事吗?那郑家老宅,怕是跟个铁桶似的。”
陈泽楷注水的手稳如磐石,水流精准落入壶中,声响清脆。“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我们能做的,已尽力为之。如今,只能静观其变,相信绍泉叔公的智慧,也相信……天理昭彰。”
他话音未落,怀中的契骨毫无征兆地微微一颤,传来一阵极其微弱、却带着强烈解脱与感激意味的波动,这波动转瞬即逝,却让他执壶的手顿了一顿。
几乎就在同时,天际传来隐隐的雷声,夏日午后的骤雨毫无预兆地倾泻下来,豆大的雨点砸在榕叶上,噼啪作响,很快便在院子里汇成涓流。
林振强赶紧把竹篾材料搬进小屋,回头却见陈泽楷依旧站在屋檐下,望着那密集的雨帘,眼神深邃。
“怎么了,阿楷?”
陈泽楷缓缓抬起手,接住几滴飞溅的雨水,感受着那冰凉的触感,轻声道:“雨来了……南洋那边,怕是也有‘雨’落下。”
这场雨来得快,去得也快。雨过天晴,夕阳破云而出,将天地洗涤得一片清新。就在晚霞将尽,暮色四合的时分,那辆熟悉的邮差摩托车,再次带着满身泥点,停在了老榕树下。
这一次,不是信,而是一封加急电报!
电报纸上的字句简短而急促,带着跨越重洋的电流杂音,却字字千钧:
“泽楷:妆奁已得!内藏血书一封,珍珠耳坠一只。郑裕龙逼婚不成,下毒害命,伪作病故,困魂邪术或与耳坠有关。郑家已察觉,吾处境危,暂避友处。证据如何处置?魂如何安?万急!绍泉。”
电报内容虽短,蕴含的信息却如同惊雷,炸响在陈泽楷与林振强耳边!
血书!珍珠耳坠!逼婚!下毒!困魂!
每一个词,都坐实了赛珍珠的冤屈,也揭示了郑裕龙令人发指的罪行!
“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林振强猛地一拍大腿,又是愤怒又是激动,“这郑裕龙,真不是东西!逼婚不成就要人性命!还困住魂魄不让归乡!阿楷,现在证据确凿,我们是不是可以……”
他话未说完,陈泽楷却抬手制止了他,脸色前所未有的凝重。他目光死死盯着“困魂邪术或与耳坠有关”以及“郑家已察觉,吾处境危”这两行字。
“振强,事情没那么简单。”陈泽楷的声音低沉而迅速,“绍泉叔公拿到了证据,但也打草惊蛇,自身难保。郑家势大,在暹罗手段通天,绝不会任由如此致命的证据流落在外。我们现在要做的,不是欢呼,而是如何保住证据,保住绍泉叔公,以及……尽快解救赛珍珠的魂魄!”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脑中飞速运转。“血书是人间证据,可诉诸法律公义,但远水难救近火,且暹罗非我乡土,法律能否惩戒郑裕龙尚未可知。当务之急,是那‘困魂邪术’!必须尽快破解,让赛珍珠魂魄得以解脱,否则,郑家狗急跳墙,可能会毁掉魂魄,令其永世不得超生!”
“那怎么办?”林振强也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我们隔着大海,怎么破解邪术?”
“解铃还须系铃人,破法仍需凭依物。”陈泽楷目光锐利,看向那枚电报,“邪术凭借的是那珍珠耳坠,那么破解的关键,很可能也在那耳坠之上!或者说,需要耳坠与魂魄之间的感应。我们必须立刻进行一场法事,不是超度,而是‘破枷’!以血书蕴含的冤屈之气为引,以契骨通灵之力为桥,隔空冲击那困魂邪术!”
这是一个极其冒险的计划!隔空破法,本就艰难,更何况目标是一件被邪术祭炼过的法器(珍珠耳坠),稍有不慎,不仅可能失败,甚至可能引动邪术反噬,伤及施法者与被困魂魄!
但情势危急,已容不得犹豫!
“振强,准备法事!要快!”陈泽楷斩钉截铁,“这次不需纸活,只需香烛,以及……一盆清水,一面镜子。”
林振强虽不明所以,但见陈泽楷神色,知非同小可,立刻行动起来。
夜幕彻底笼罩大地,星月无光,只有老榕树下一点烛火摇曳。陈泽楷换上了那件略显陈旧的乩童法衣,神情肃穆。香案上,只设了三山国王神位,香炉中插着三炷清香。旁边放着一盆从井中新打的清水,以及一面边缘包裹着铜线的老式梳妆镜。
陈泽楷将那份电报摊开,放在水盆与镜子之间。他手持契骨,闭目凝神,将自身的状态调整至空灵,全力感应着电报文字中蕴含的陈绍泉的焦灼,以及那未曾谋面、却仿佛近在咫尺的赛珍珠的冤屈与渴望。
良久,他猛地睁开双眼,眼中精光一闪,将契骨尖端,轻轻点在那份电报“血书”、“珍珠耳坠”等字眼之上。
“拜请三山国王,敕令破障! 今有潮汕信女赛珍珠,蒙冤异域,魂困邪法,不得超生。其血书已现,冤情已明!弟子陈泽楷,愿以契骨为凭,香火为路,破此枷锁,还其自由!”
咒语声中,他引导着通过契骨汇聚而来的力量,以及那冥冥中来自赛珍珠魂魄的共鸣,化作一股无形的冲击,循着那微妙的因果联系,隔空撞向遥远暹罗,那枚作为邪术凭依的珍珠耳坠!
“嗡——”
仿佛琴弦崩断的异响,并非在耳边,而是在灵觉深处炸开!那面铜边镜子猛地一震,镜面如同水波般荡漾起来,映照出的烛光扭曲变幻!盆中的清水也无风自动,泛起剧烈涟漪!
陈泽楷身体一晃,脸色瞬间煞白,但他咬紧牙关,将契骨死死按在电报上,维持着那道冲击的力量!
遥远的暹罗,曼谷某处隐蔽的华人寓所内。陈绍泉正紧张地看着桌上那只打开的酸枝木妆奁,里面静静躺着那封字字泣血的血书,和一枚光泽温润却透着邪异的珍珠耳坠。突然,那枚珍珠耳坠毫无征兆地剧烈颤动起来,表面浮现出蛛网般的细小裂纹,一丝黑气从中逸散而出!
与此同时,陈绍泉恍惚间,仿佛听到了一声极其轻微、却充满了解脱意味的女子叹息,似有似无,萦绕一瞬,便随风散去。
老榕树下,镜面恢复平静,水波止息。
陈泽楷脱力般后退一步,被林振强扶住。他喘息着,感受着契骨中传来的、那股禁锢之力已然消散的反馈,以及一丝微弱却清晰的、朝着故乡方向飘来的感激意念。
他看向南方,喃喃道:“枷锁……已破。”
剩下的,便是那人间公义的道路,以及魂归故里的最后一步了。而暹罗的风雨,此刻,才真正开始席卷。
第十五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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