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三酒四踢桃二,食饱无事听趣味。
送煞的仪式定在三天后的子夜。这三天,榕下村表面平静,内里却暗流汹涌。
陈泽楷几乎足不出户,整日待在老榕树下的小屋里。他反复翻阅《榕下乩童录》,核对“送远煞”、“安水魂”的每一个细节,推演可能出现的变故。那本陈绍源的戏文抄本被他放在手边,偶尔触碰,指尖传来的阴冷感让他愈发确信,答案就在那口井里。他冲泡的茶也换成了最是驱邪除湿、正气凛然的凤凰单丛“宋种”,茶汤金黄透亮,香气霸道,一杯下肚,四肢百骸都暖洋洋的,以此对抗那无孔不入的咸腥煞气。
林振强则忙得脚不沾地。他的扎纸作坊里灯火通明,竹篾、彩纸、浆糊铺了满地。他先是精心扎制了一艘近一人长的“红头船”纸活,船身涂上暗红色,帆破桅断,刻意营造出饱经风霜、沉沦苦难的意象。接着是三十六个“无面纸人”,他用最简单的线条勾勒出人形,面部却留白,只在背后用朱砂写下从“一”到“三十六”的编号,冰冷而整齐地排列在墙边,透着一种无声的控诉。最费心血的是那个“班主替身”。他找来一些泛黄的旧绸布,仿照潮剧戏服的样式,精心裁剪粘贴,做成一件略显宽大的生员戏服,穿在一个身形较为高大的纸人身上,并用笔墨细细描绘出林永年可能有的、带着书卷气却又愁眉不展的面容。
“做戏神仙,看戏戆人。”林振强对着那栩栩如生的班主纸人叹了口气,“林班主啊林班主,但愿你这替身,能替你了却些因果,安安生生去吧。”
此外,他还按照陈泽楷的要求,找来了几样东西:一块从老码头废弃船坞寻来的、早已腐朽发黑的船木,散发着浓烈的海腥味;一瓶从几乎被淤泥填平的龙凤井底艰难汲取的、浑浊不堪的泥水;以及从村里几位最年长的老人(包括那位老叔公)家灶膛里,小心刮取的一小包混合灶底土。
子夜将至,月黑风高。海风比往日更加狂躁,卷着咸湿的水汽,拍打着老榕树的枝叶,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陈泽楷和林振强带着所有准备好的物品,来到了龙凤井边。
这口井位于凤栖山背阴处,靠近早已废弃的旧码头,四周荒草丛生,几乎有一人高。井口用一块巨大的、布满青苔的麻石半掩着,只留下一道黑黢黢的缝隙,如同怪物微张的嘴,向外吐着阴寒的气息。仅仅是靠近,就让人感到一股透骨的凉意,以及那股熟悉的、混合着陈腐水腥和隐约怨愤的味道。
“好地地唔行,行到庵堂歇。(好好的路不走,走到庵堂歇脚)”林振强紧了紧衣领,看着那阴森的井口,咽了口唾沫,“阿楷,这地方,孬睇(难看,这里指感觉不好) 到极啊!”
陈泽楷面色凝重,他能感觉到怀里的契骨正在微微震动,不是警示的冰寒,而是一种遇到“同类”或“源头”时的共鸣与警惕。他示意林振强将带来的三牲五果、香烛纸钱在井边摆开,又将那艘红头船纸活、三十六个无面纸人和班主替身一一安置好,面朝井口。
仪式开始。
陈泽楷点燃香烛,青烟在狂乱的风中艰难地笔直上升了一段,随即被搅散。他手持三炷香,对着井口躬身一拜,朗声道:
“拜请拜请,三山国王显威灵! 脚踏七星步,手持驱邪令!今有潮汕子弟陈绍源、永乐班众魂,魂滞咸水,冤沉海底,怨气冲霄,惊扰阴阳!弟子陈泽楷,借神明之力,通幽探冥,为尔等陈情!”
念罢,他将香插入临时带来的小香炉中。然后,他拿起那瓶浑浊的井水,倾倒少许在井边,又将那块腐朽船木和那包灶底土放在香案前。
“以井水为引,追溯根源!”
“以船木为凭,连通彼岸!”
“以灶土为证,牵连因果!”
他每念一句,就感觉周围的温度降低一分,那井口缝隙中冒出的寒气几乎凝成白雾。风声似乎小了些,但一种更压抑的、仿佛无数人低声啜泣的声音,开始在四周的空间里隐隐回荡。
林振强紧张地看着,手里紧紧攥着几个备用的镇煞纸符。
陈泽楷深吸一口气,知道关键时刻到了。他必须下井!仅凭仪式和纸活,恐怕不足以平息这积累了数十年的冤屈,他需要找到井底的“镇物”,那很可能是所有怨气的核心,也是洗刷冤情的关键证据!
“振强,守住外面!无论听到什么,看到什么,仪式不能断!纸船一定要烧给它们!”陈泽楷沉声吩咐,将一条浸过朱砂和符水的红绳系在腰间,另一端递给林振强。
“阿楷!你……”林振强看着那深不见底的井口,满脸担忧。
“敢放白鸽,就有响铃。 既然来了,就没有回头路。”陈泽楷说完,不再犹豫,和林振强一起用力,将那沉重的井口石挪开更大的缝隙。
一股更加浓郁、几乎令人窒息的腐朽和腥臭气味扑面而来!井口下方,漆黑一片,深不见底。
陈泽楷打开强光手电,光束向下探去。井壁长满了滑腻的青苔和不知名的黑色菌类,一些地方可以看到人工开凿的痕迹,但大部分都被岁月侵蚀得模糊不清。井深大约十几米,底部似乎并非完全干涸,有微光反射,应该是积存的雨水和淤泥。
他将红绳在井边一棵歪脖子树上系牢,另一头捆在自己腰间,对林振强点了点头,然后深吸一口气,抓住绳索,开始缓缓向下攀爬。
井壁湿滑冰冷,一股股阴风从井底倒灌上来,吹得他衣衫猎猎作响。越往下,那股怨愤、不甘的情绪就越发清晰,仿佛有无数双眼睛在黑暗中注视着他。耳边开始出现幻听,不再是模糊的啜泣,而是清晰的、断断续续的潮剧唱腔,夹杂着海浪声、呼救声、咒骂声……
“班主……为何……为何害我们……”
“逃……快逃……”
“神明无目!天地不仁!”
陈泽楷紧守心神,默念安神咒,契骨被他含在口中,借助其通灵之力抵御着精神冲击,同时也更清晰地感知着怨气的源头。
终于,他的双脚踩到了井底。井底比想象中宽敞,积着没过脚踝的、散发着恶臭的黑色淤泥。手电光扫过,井壁底部似乎有一些人为的刻画,但已被淤泥覆盖大半。
他强忍着不适,在淤泥中艰难移动,凭借契骨的指引,朝着怨气最集中的地方摸索。
突然,他的脚尖碰到了什么硬物!
他蹲下身,用手扒开淤泥。触手冰凉、坚硬,似乎是一块石头。他用力将其周围的淤泥清理开,手电光聚焦过去——
那不是什么普通的石头!而是一块长方形的青石板,上面似乎刻满了密密麻麻的符文!而在青石板旁边,淤泥中,赫然半掩着一具……人类的骸骨!
骸骨早已发黑,保持着蜷缩的姿势,头骨歪向一边,那空洞的眼窝,仿佛正死死地盯着他!
陈泽楷的心脏猛地一缩!但他立刻发现,这骸骨并非完整,似乎只有上半身,而且……在骸骨的指骨间,紧紧攥着一样东西——一个锈迹斑斑、但依稀可辨形状的……潮剧武生用的短戟头!而在骸骨旁边的井壁上,用某种尖锐之物,深深地刻着几个几乎被青苔覆盖的字:
“林永年 冤”
林永年?!永乐班的班主?!他怎么会死在这里?!不是说过番了吗?!
陈泽楷脑中“轰”的一声,许多线索瞬间串联起来!老叔公说的“红戏”、“镇东西”,陈绍源梦中班主的愧疚,杯筊显示的“深冤”……难道,当年所谓的“镇物”,镇压的不是别的,正是班主林永年的尸身和冤魂?!而整个永乐班,包括陈绍源,是因为知晓了内情,才被“送”上去南洋的船,然后……被灭口,制造了海难假象?!
就在他心神剧震之际,井底那股沉寂的怨气,仿佛因为生人的闯入和真相的被触及,猛地爆发了!
“呜——!”
一股强大的、冰冷的力量如同无形的手臂,猛地缠住了他的脚踝,要将他拖入淤泥深处!井壁上那些模糊的刻痕仿佛活了过来,扭曲着,发出凄厉的嚎叫!那具林永年的骸骨,指骨似乎动了一下,那锈蚀的短戟头指向陈泽楷,一股滔天的怨念如同实质般冲击而来!
井口上方,林振强看到系在树上的红绳猛地绷紧,剧烈抖动,并传来陈泽楷压抑的闷哼声!他知道出事了!
“阿楷!”林振强目眦欲裂,也顾不得许多,抓起那艘红头船纸活和所有无面纸人,一股脑地投入早已准备好的火盆中,又将那班主替身也推了进去,口中大吼:
“路给你们开了!船给你们备了!冤有头债有主,莫要缠着活人不放!三山国王在此,送尔等往生!快去!快去!”
火焰“轰”地窜起,纸活在大火中迅速燃烧,那艘红头船在火光中仿佛真的驶向了远方,那些无面纸人化作缕缕青烟,班主替身在火中微微躬身,似在谢罪,又似在告别……
井底,陈泽楷感到脚下一松,那缠绕的力量骤然减弱。他趁机猛地向上攀爬!同时,他一把抓起那块刻满符文的青石板,毫不犹豫地将其砸向那具骸骨旁边的井壁!
“砰!”青石板碎裂!与此同时,他仿佛听到了一声来自灵魂深处的、充满解脱与悲凉的叹息。
当他狼狈不堪地爬出井口时,浑身沾满恶臭的淤泥,脸色苍白如纸,但手中,紧紧握着那个锈蚀的短戟头,以及几块带有符文的青石碎片。
井边,火焰仍在燃烧,纸灰飞舞。风声似乎小了,那压抑的哭泣和唱腔也渐渐远去。
林振强连忙将他扶起:“阿楷!你没事吧?!”
陈泽楷剧烈地喘息着,看着手中那作为铁证的短戟头,又望了望那重新恢复死寂的井口,声音沙哑而沉重:
“真相白过粥。 我们猜错了……永乐班不是去镇物,他们……他们是被当成了‘镇物’的一部分!林班主被灭口镇于井底,其他知情人被送上海船灭口,伪装成海难!好狠的手段!”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
“但井底的怨气,刚才……散了大半。它们等的,或许不是复仇,只是一个真相,一个……迟到了几十年的公道。”
夜风吹散最后的纸灰,也仿佛吹散了笼罩在榕下村上空多年的阴霾。然而,陈泽楷知道,找出真凶,还亡者彻底的公道,这条路,才刚刚开始。
第六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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