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三酒四踢桃二,食饱无事听趣味。
老叔公那句含糊的“帮人‘镇’什么东西”,像一枚生锈的钉子,楔进了陈泽楷的脑海里。结合杯筊碎裂显示的“深冤”,以及陈绍泉梦中那血海、无面人的可怖景象,一个令人不寒而栗的猜想逐渐清晰——永乐班的过番与罹难,绝非简单的时运不济或天灾,更可能是一场精心策划的、以整个戏班为祭品的阴谋!
“海底刺,暗里钻。”陈泽楷喃喃自语,脸色阴沉得能拧出水来。他坐在老榕树下,面前的功夫茶已经换了好几巡,却始终无法驱散心头的寒意。林振强蹲在一旁,拿着根树枝在地上无意识地划拉着,同样眉头紧锁。
“阿楷,如果真是‘镇物’,那玩意儿肯定还在!”林振强猛地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亮光,“按照俺们潮汕的规矩,用来‘镇’邪祟或者风水的东西,一旦放下,就不能轻易移动,否则会出大事。几十年过去了,那东西很可能还在原来的地方!”
陈泽楷缓缓点头:“草索看做蛇,自己吓自己。 但这次,恐怕不是我们自己吓自己。得知道当年永乐班是替谁‘镇’的,镇的是什么,又镇在了哪里。”
就在这时,陈泽楷的手机再次急促响起,还是陈建忠。他的声音带着哭腔,几乎语无伦次:“泽楷!快!快来看看我阿爸!他……他刚才突然从床上跳起来,力气大得吓人,三四个人都按不住!他用暹罗话……不,是用潮汕话在唱戏!唱得……唱得根本不是人声!眼睛全是白的!嘴里还在吐白沫!我们……我们快撑不住了!”
煞气彻底失控了!那沉积的冤魂不再满足于托梦,开始直接附身,想要借陈绍泉之口,诉说冤情,或者说……发泄怨愤!
“按住他!我们马上到!”陈泽楷霍然起身,对林振强急声道,“纸人强,带上你的‘大士爷’和所有能镇魂的纸活,快!”
两人冲出小屋,朝着村尾的陈氏祖屋狂奔而去。夜色浓重,海风呼啸,吹得路旁的树木张牙舞爪,仿佛无数窥视的鬼影。
祖屋厅堂内,一片狼藉。四五个壮年男子正奋力将陈绍泉压在太师椅上。此时的陈绍泉,面目狰狞,双眼翻白,身体以一种不可思议的角度扭曲着,喉咙里发出一种混合着潮剧唱腔和海浪咆哮的怪异声响,根本不是他平日的声音:
“(凄厉的戏腔)冤——沉——海——底——啊——!”
“(海浪呜咽声)呜——哗——”
“(尖锐的控诉)红戏……红戏……好一出红戏!血染的戏袍……沉船的锣鼓……哈哈……哈哈哈……”
“(用念白,字字泣血)奈何桥难过,望乡台……望不见唐山故里!神明无目?神明无目啊!”
他力大无穷,好几次差点挣脱众人的压制。那串乌木念珠早已散落一地,他西装革履的体面形象荡然无存,只剩下被冤魂支配的癫狂与痛苦。
陈泽楷一眼就看到,陈绍泉的印堂处笼罩着一团肉眼几乎可见的黑气,其中翻滚着浓烈的咸腥与怨毒。他不敢怠慢,立刻从怀中掏出契骨。契骨入手,那股冰寒刺骨的感觉再次传来,但这一次,其中似乎也多了一丝跃跃欲试的悸动。
“振强!大士爷!”陈泽楷低喝一声。
林振强反应极快,立刻将那个半人高的“大士爷”纸像立在厅堂门口,面朝屋内。这纸扎的鬼王,面目凶悍,自带一股震慑邪祟的威严。他又迅速掏出几个小巧的、画着符咒的纸人,分别贴在房间的四个角落,形成一个小小的困灵阵。
陈泽楷手持契骨,一步步走向挣扎嘶吼的陈绍泉。他口中默念三山国王的安神咒诀,将契骨缓缓靠近陈绍泉的额头。
“嗷——!”陈绍泉(或者说附身的冤魂)发出一声非人的嚎叫,对契骨表现出极大的恐惧和抗拒,挣扎得更加猛烈。
“敕!”陈泽楷瞅准时机,将契骨猛地按在陈绍泉的印堂之上!
“滋——”仿佛烧红的烙铁烫在冰上,一股黑气从接触点猛地窜出,带着刺鼻的腥味。陈绍泉的身体剧烈地抽搐起来,发出痛苦的哀鸣。
“(戏腔转为哀泣)班主……班主……我们好恨……好恨啊……”
“(另一个嘈杂的声音,像是许多人低语)……逃不掉……都逃不掉……”
“(陈绍源的声音,清晰而悲怆)井……井……龙凤井……”
龙凤井!
这个词如同闪电般劈入陈泽楷的脑海!他猛地想起,村后凤栖山脚下,靠近旧码头的地方,确实有一口废弃多年的老井,名字就叫“龙凤井”!据说当年井水甘甜,养育了半村人,后来不知为何就荒废了,被杂草掩埋。
难道……“镇物”就在那口井里?!
就在这时,契骨的光芒大盛,一股温和却不容抗拒的力量从中涌出,强行将那附身的冤魂煞气从陈绍泉体内逼退!
“呃啊……”陈绍泉如同泄了气的皮球,猛地瘫软在太师椅上,双眼一闭,昏死过去。额头被契骨按过的地方,留下一个淡淡的、如同火焰灼烧般的红色印记。
厅堂内那令人窒息的压力骤然减轻,只剩下众人粗重的喘息声和空气中残留的腥臭。
“快!扶叔公进去休息!”陈泽楷收回契骨,自己也感到一阵虚脱,额角渗出汗珠。这次强行驱煞,对他的消耗不小。
陈建忠等人惊魂未定,连忙七手八脚地将昏迷的陈绍泉抬进内室。
林振强凑过来,看着陈泽楷苍白的脸,担忧地问:“阿楷,你没事吧?刚才……他最后喊的是‘龙凤井’?”
陈泽楷重重地点了点头,眼神锐利如刀:“山高自有客行路,水深自有渡船人。 线索自己浮出来了。那口废弃的龙凤井,很可能就是当年‘镇物’所在!也是所有冤屈的起点!”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身体的疲惫和内心的震撼。“但眼下最要紧的,是准备‘送煞’。刚才只是暂时逼退,冤魂煞气并未消散,反而可能因为被打扰而更加狂躁。必须在它们下次反扑之前,举行仪式,安抚怨灵,送它们往生!”
“需要准备什么?”林振强神色一凛,知道真正的硬仗要来了。
陈泽楷快速在心中过了一遍《榕下乩童录》的记载,沉声道:“三牲(猪、鸡、鱼)礼、五果、发粿、红桃粿,香烛纸钱必不可少。最重要的是,你要扎三样东西:一艘足够大的‘红头船’纸活,要能承载所有怨灵;三十六个纸人,代表当年可能罹难的戏班成员和船工,面容要模糊,如同梦境中的‘无面人’;还要一个特殊的‘替身纸人’,穿上你仿制的潮剧戏服,代表班主林永年,用来承担部分因果,向冤魂示好。”
林振强听得眉头直跳:“三十六……这数目……红头船,无面人,戏服替身……阿楷,这规格,都快赶上‘打醮’了!”
“做鬼爬唔上孤棚。 怨气有多大,仪式就要多隆重。”陈泽楷语气坚决,“另外,我需要你帮我找几样东西:老码头废弃的船木一块,最好是红头船的;龙凤井的井水一瓶,哪怕只剩泥浆也要;还有……当年可能参与此事,或者知情的老辈人家的灶底土一撮。”
林振强咂舌:“船木、井水、灶底土……你这是要‘接地通天’,把几十年前的旧账翻个底朝天啊!”
“是猫就避鼠,是官就判事。”陈泽楷看着窗外沉沉的夜色,目光仿佛穿透了时空,看到了那口被杂草掩埋的枯井,以及井底沉埋的罪恶,“既然接了这个位,担了这份责,有些事,就必须要做。准备吧,纸人强,时间不多了。”
夜更深了,海风的呜咽声越来越大,仿佛无数亡魂在哭泣。一场连接过去与现在、阳间与阴海的宏大仪式,即将在这座潮汕小村悄然上演。而一切的真相,都系于那口名为“龙凤”的枯井之中。
第五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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