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镇抚司,深夜。
赤红带血的衣摆在黑夜中划过,锋利得仿佛要割开一道痕。
“那几个人已然招了,堂供连夜送进宫里,圣上在等”
手指缝里,滴下血。
苍白冰冷的面庞,锋利如刀刃的薄唇。
傅砚冰一连熬了七天,审了五个犯人。
“这堂供,明日大人自己送进宫里,岂不更好?”
“我说了,圣上在等”
“是”
江南航道这几日又出了乱子,锦衣卫抓了不少人,皇帝既忧心科举,又烦江南航道的事,正冒火。
属下劝他上赶着去领功,却不知道领回来是功是罪。
北镇抚司外,一辆六角马车在等着。
小厮原躺在车把式上迷糊,听见脚步声,浑身一激灵:
“爷,您来了”
“晚上是回府,还是去外宅?”
为了公务方便,傅砚冰在京畿置了一座宅子,有时太晚,便去宅子住。
“外宅”
傅砚冰上了马车,封闭空间里,周身的血腥气越发明显,眉宇之间的厌恶之意也越发深沉。
他倚在后座,闭目养神。
若是这副样子被那妇人看见,她必吓坏了。
胆子比兔子都小,有一点风吹草动,就想着与他撇清干系。
哪里有半点高门大户的心胸与气度。
说到心胸…
他脑中闪过那素净衣裙包裹着的鼓鼓囊囊,在眼前晃来晃去、晃来晃去…
他不禁又握住腰间的那块白玉。
静心。
面色却好了很多,暗卫看着他的脸色,进来报事:
“主子”
一张纸条奉上。
傅砚冰拿过来,展开,看了一遍,又看了一遍,面色铁青,纸条扔在地上,沉声道:
“她敢?!”
纪蘅打了个喷嚏。
“哎,怎么今日…啊咻!”
“今早打了三个喷嚏”
纪蘅接过湿帕子擦。
金桂抿唇一笑:
“怕不是有人想着奶奶?”
“你这蹄子,越发没大没小!”
纪蘅从金桂笑里品出些别的意味,手作势要掐她。
“奶奶!奴婢可没乱说,那齐嬷嬷说得真真儿的!
自她打院子里一站,那笙少爷的眼珠子就没离开过她!”
“嬷嬷还以为自己徐娘半老,颇有风情呢!
心里美滋滋了半天,那笙少爷走过来,她还想着定要把持住了,可不能对不起老李头!”
“谁承想啊,那笙少爷上来第一句便问”
“小姐最近过得如何?手边可缺钱用?”
“齐嬷嬷顿时悟了,原来不是看她这半老徐娘,是为了咱家的小姐啊!怪不得啊怪不得!”
纪蘅被她说恼了,放下手中笔,就要来捉她:
“小妮子越发猖狂了!看我不撕烂你的嘴!”
“奶奶可饶了奴婢,等会儿还要出去见人,弄乱衣裙可不好”
金桂连连告饶。
纪蘅这才罢了手,瞪了金桂一眼。
“随我去琅嬛苑送样子,要是晚了一点,我就罚你”
“是是是!奴婢知罪”
琅嬛苑。
走在弯弯曲曲的鹅卵石小道上,阳光透过郁绿的枝叶,粼粼地照在衣裙之间。
浮光跃金,静影沉璧。
妇人的脸半陷在阴影里,仿佛一块美玉,沉在静水里。
她与身旁的侍女说说笑笑,眉眼间轻松舒心。
要见奸夫,便这般开心?
纪蘅在小道上走着,心里忽然有些预感,转眼一瞧,那人便站在假山旁,沉沉盯着她。
不知盯了多久,纪蘅硬着头皮上前,行礼问安。
“六弟妹多礼了”
他淡淡道。
纪蘅一听这语气,便知他心情不好。
“二爷来跟长公主请安?”
傅砚冰没应。
那双熬红的眼一瞬不眨地盯着她。
骇人得很。
身侧是来来往往的丫鬟。
纪蘅也不好说什么。
“二爷若是无事,妾身先…”
“这是什么?”
傅砚冰抽走金桂手里捧着的画册。
打开一看,都是些花花草草的纹样。
“这是妾身画的样子,长公主喜欢,妾身便送进来”
这妇人小声说。
“这么殷勤上赶着”
傅砚冰嗤笑一声,语气冷漠不屑。
纪蘅被刺了一下,人来人往的,也不好发作,勉强笑了:
“晚辈给长辈尽份心罢了”
“妾身先告辞了”
傅砚冰没说话。
纪蘅往右走,他便也往右走。
纪蘅往左走,他也往左走。
门神似的杵在纪蘅面前,身边是来来往往的丫鬟婆子。
若是细看,明眼人都能看出他们之间的不对劲。
纪蘅环顾四周,特意去看那些丫鬟婆子,见个个低眉垂眼,才稍稍放心。
“你这是做什么?”
她低声质问。
虽是一脸隐忍不发的薄怒,但比之前却是鲜活生动了许多。
“那药枕是你送的?”
傅砚冰明知故问。
“是”
“你既会绣,绣个荷包给我”
傅砚冰就这么面无表情地,提出骇人听闻的要求。
哪有弟妹给夫兄绣荷包的?
被别人问起,她怎么说?
这二爷是一点也不管她死活!
纪蘅咬着唇,恨声道:
“不绣!”
“呵,不给我绣,你想给谁绣?”
这男人分明是来找碴子的!
纪蘅皱眉,又听得一句:
“想给你青梅竹马的笙哥哥绣?”
傅砚冰脸上露出戏谑的笑。
晴天一霹雳!
她眼前仿佛闪过白光,脑瓜子嗡嗡响!
纪蘅忍不下去。
她见四下无人,拉着他的衣袖,拽进了假山里。
跟偷人似的。
傅砚冰若不想进去,这妇人怎么也拉不动他。
这妇人也不仔细想想,这琅嬛苑的地界,有哪个敢多嘴?
他身边的暗卫又不是死的,和他说两句话就天天怕这儿怕那儿,给自己的笙哥哥送信倒是一点都不怕了?
进了假山,傅砚冰更反唇相讥:
“说中你心肝了?”
“当时若嫁了他,也不用当寡妇”
“后悔了吗?”
“后悔也没用”
“你生是文正公府的人,死是文正公府的鬼”
和他一样。
傅砚冰自嘲一笑。
纪蘅真觉得他有病,几天前才哄好,今日不知又被什么刺激了。
光天化日之下堵她,还在琅嬛苑里,丫鬟婆子们都看着,若长公主知道了可怎么好?
这二爷她算是看明白了,只顾自己快活,不顾她的死活。
上回,上上回…她都数不清多少回了,回回跟他说避人,回回当做耳旁风。
等纪清能出来,她必定要与他做了断!
“哑巴了?”
她不过半刻没接话,这男人又压着眼看她。
“妾身不知二爷此话从何说起”
“从你的笙哥哥说起”
傅砚冰双手环抱胸前,立在假山旁,却没有靠上去,腰背挺直,任谁也看不出来,他刚熬了七个大夜。
“二爷想多了,笙哥…”
察觉到傅砚冰冷淡的视线,她立马改了口:
“许笙是我父亲的养子,虽从小一同长大,但也只是兄妹之情”
“你们之前的婚约是怎么回事?”
“婚约?哪里有婚约”
纪蘅一脸茫然,玻璃似透明澄亮的黑眼珠,疑惑地看向他。
傅砚冰看着她这装纯的样子,便来气:
“你少装!”
“哦~”
这妇人仿佛恍然大悟,这会子才慢吞吞地说:
“爷原来说的是这桩事,这都过去多久了,原也是我爹的玩笑话,连生辰八字都没算,就随口一说,也值得爷这样放在心上?”
纪蘅嘴角噙着笑,温声细语,心里却想关你何事。
“那你前几日,巴巴地给他递信做什么?”
见妇人交代的与他了解的差不多,傅砚冰脸色渐缓。
“哎呦,我的爷,这您都知道了!”
一句“我的爷”更是把傅砚冰喊美了,嘴角快压不住。
妇人捂着小嘴,故作惊讶,眼神里流露出惊讶与崇敬。
虽知她有八分矫揉造作,但傅砚冰就吃这套。
他连忙压下翘起的嘴角,沉声道:
“老实交代!”
老实交代,老实交代…
她是他的犯人啊?!
纪蘅却只敢在心里默默吐槽,面上仍是轻声细语,如春风拂面:
“爷,我们怎么能比得过您,深宅妇人,想打听点外头的事,比登天还难,妾身这不是没什么法子,才找到许笙,想着他在外行走,多少方便些”
见傅砚冰脸上隐有不虞之色,纪蘅又道:
“当然了,妾身头一个想到的,便是二爷,二爷身居要职,为人大方爽气,若托了二爷,此事必定能打听得到,只是…”
“只是什么?”
纪蘅其实很会察言观色,她见傅砚冰这般急切询问,便知他在意的,是为何不找他,而去找了许笙。
这妇人眼波流转,道:
“妾身实在麻烦了爷太多事,不好因这点小事,再去打搅爷,妾身…妾身问心有愧”
“这有什么?你打发金桂来说一声,我自与你办妥”
“贮月居没人敢说闲话”
啧,自信成这样,芍药还不是来旁敲侧击地问。
纪蘅表面仍十分温顺:
“妾身明白爷的好意,但心里确实过意不去”
“你若真过意不去…”
傅砚冰咳嗽了一声:
“便给我绣个荷包”
纪蘅一愣,这二爷怎么老惦念着荷包,那两张地契,不比荷包值钱?
“妾身绣艺不佳…那药枕也绣了许久…”
这荷包纪蘅是一点也不想绣,真绣了送了,她与傅砚冰之间还怎么说得清。
但眼看着面前人又要生气,她又说:
“爷若是愿意等…”
“我不怕等,只要你愿意绣”
深邃的眼眸定定地看向她。
纪蘅只好点点头。
先答应了,以后问起,再寻由头拖着。
“你打听的那桩事,可去菩提寺问问,会有着落,你那个笙哥哥能顶什么事,这点消息都打听不到”
傅砚冰眼皮微抬,嘴角露出讥嘲的笑。
纪蘅又惊又喜,没想到这事傅砚冰竟去打听了。
这妇人眼眸亮亮地望过来。
傅砚冰清咳一声:
“我可没工夫管你那些七七八八的事”
“都是底下人多嘴”
“无论怎样,妾身都谢过二爷”
妇人向他盈盈一拜,胸前鼓鼓囊囊的,撑得银线绣的芙蓉花盛放在他眼前。
傅砚冰瞟了一眼,又想摩挲腰间的玉,扭过头去。
“母亲应该醒了,你且去吧,我母亲喜欢清雅些的纹样,但不喜寻常的梅兰竹菊”
这一句话,算得上提点。
似觉得自己说多了,傅砚冰懊恼地侧过身,冷冰冰地说:
“我走了,少与那什么笙往来,你是寡妇,得守妇道”
纪蘅听了一时无语。
若真守妇道,他们俩个这又算什么。
“听着没有?”
“听着了”
这妇人一脸不情愿地应了。
那个什么笙的,真这么重要?
傅砚冰又提起心来:
“纪蘅,他不如我”
“…”
纪蘅叹了口气:
“爷,我与他真没有什么”
“自我嫁入文正公府,就再没见过”
“就算加上从前,我见他的次数,也没有见您的多”
傅砚冰这才满意离去。
他走后,金桂有点忧心地说:
“这二爷怎么什么都知道?”
“我原先不知道锦衣卫具体做什么,只当是个高官,后来爹与我说了才知道,唉…”
监察百官,圣人利剑。
只有傅砚冰不想知道的事,却没有他不能知道的事。
纪蘅都有些后悔招惹了他。
“但奴婢瞧着…这二爷对小姐,像是有些情意在的…”
金桂小心捡着话说,还心心念念地,想让小姐绣荷包。
纪蘅不作声。
恰在假山口,有丫鬟婆子闲聊:
“二爷近日怎么来得这样勤?前几日才来过,今日又来”
“是啊,这半个月,二爷来得这样勤,单是为了看殿下吗?”
“怕不是瞧上了我们这里的哪个丫鬟吧?”
“哎,不知是哪只麻雀能飞上枝头当凤凰?”
“别妄想了,二爷还没娶妻,若是哪个不知羞的敢与二爷有首尾,长公主第一个把人打死了丢出去!”
“…”
那些人说说笑笑地走了。
金桂看向自家奶奶。
纪蘅脸上没有笑,只淡淡道:
“他的情意,只会害死人”
“我与他之间,就算有情,旁人也只会觉得这是段奸情”
“早些了断,对我与他都好”
“你之前不是还劝我别动情吗?今天怎么了?”
“奴婢瞧着二爷…似是认真了”
他们这样的关系,真情与假意,又哪里说得清。
扶着金桂的手,纪蘅一甩绫花帕子,四合如意云纹边在空中划过一条弧线,仿佛甩走了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心思。
可是,真能甩掉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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