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荏苒,转眼已临近武瞳眸的周岁生辰。皇帝金口玉言,旨意煌煌:雍公主周岁宴典,必当举国同庆,大操大办。并命在外藩王、诸侯悉数奉召回京,共襄盛举。此等规制,几与储君之礼相埒,其铺张豪奢,震动朝野。
旨意甫一宣于朝堂之上,群臣哗然,忠直之臣纷纷出列谏止,言礼制僭越、耗费国帑,恳请圣心三思。然皇帝圣心已定,御容威棱毕露,目光扫过阶下,无半分犹疑。所有谏言皆如泥牛入海,殿内唯余一片压抑的静默。群臣面面相觑,终是不敢再拂龙逆鳞,只得躬身领命,将忧虑咽回腹中。
后宫掌印者珍妃,深知雍公主圣眷之盛,不敢有丝毫怠慢。整整一月间,长春宫日夜不息,珍妃亲自主持,与尚宫、六局女官反复推敲斟酌,每一处细节无不极尽雕琢,务求尽善尽美,以合圣意。
这日,珍妃正于长春宫暖阁内与司制坊尚宫核对着吉服式样,忽觉一阵强烈眩晕袭来,眼前发黑,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后软倒于锦椅上。殿内顿时乱作一团,众人惊呼连连,急传太医。
待珍妃悠悠转醒,已卧于凤榻。鬓发散乱间,只见一位须发皆白的老太医正凝神为她请脉。片刻,那太医脸上忽绽开惊喜笑容,起身长揖道:“恭喜娘娘!贺喜娘娘!此乃大喜,您这是……又得龙种了!”
珍妃先是一怔,旋即猛地坐起,顾不得仪态,一把抓住老太医的衣袖,声音因激动而微颤:“当真?太医此言当真?” 得到肯定答复后,一股无法言喻的巨大喜悦瞬间冲垮了她的矜持,素日端凝的面庞泛起激动的红晕。阖宫侍奉人等已跪倒一片,齐声道贺,声声“娘娘大喜”盈满殿堂。
恰在此时,偏殿的小太监慌慌张张跑进禀报:“娘娘!二公主身子抱恙,哭闹不止,请娘娘示下……”
“二公主……” 珍妃眸中尚存的喜悦光彩微微一凝,才想起那个被自己刻意遗忘在偏殿角落的小生命。今日心情如沐春风,加之有了腹中这块珍贵血脉,心态也奇异地和缓了几分。“也罢,” 她略整了整鬓发,声音带着一丝难得的松快,“既是病了,本宫就去瞧瞧。太医,随本宫移步。”
一行人移驾偏殿。甫一踏入,便见一派懒散景象:乳母倚在柱边打盹,几名宫女凑在一处闲话,殿内器物摆放也显杂乱。直到珍妃身影出现,空气骤然凝滞,众人这才如梦初醒,手忙脚乱地跪了一地,大气不敢出。
珍妃蹙了蹙眉,未作斥责,只示意太医上前诊治。老太医仔细望闻问切,脸色渐沉,斟酌道:“禀娘娘,二公主此症,乃是…日常照料不周所致。饮食紊乱,饥饱无常,弱质肠胃岂堪蹂躏?这才引发不适。”
珍妃的脸色瞬间如寒冰覆面!她是不喜这个强行塞给她的孩子,视其为心头刺,可从未下旨要人刻意苛待!这些拜高踩低的贱婢,竟敢阳奉阴违,自作主张欺凌到皇家公主头上?
“大胆!” 珍妃未曾开口,贴身大宫女明慧已厉声喝断,疾步上前,扬起手掌,狠狠掴在为首的乳母脸上!“啪”的一声脆响,震慑殿宇!“下作东西!你有几颗脑袋敢如此放肆?公主千金之躯,也是尔等蝼蚁能够作践的?纵使娘娘……” 明慧刻意一顿,声音冰寒刺骨,“纵使娘娘如何处置,也轮不到你们来替主子分忧解难!来人!” 她目光扫视殿内,“将这贱婢拖出去,乱棍打死!余者杖责二十,革去原职,统统打发去恭房刷洗马桶!再有懈怠,格杀勿论!”
殿内霎时哭嚎求饶声响成一片。明慧却已转身,恭敬地侍立在珍妃身后。
珍妃胸口起伏,强压怒意,对明慧低声吩咐:“本宫虽厌此女,但天潢贵胄之体,岂能由得奴才磋磨?明慧,日后你多费心,常往这偏殿走动,看着点,别让人钻了空子把这孩子作贱死了。” 她语气带着一种冰冷的算计,“她倒也有些‘福气’,本宫养了她不久,竟又得了天赐麟儿……好歹也是皇家血脉,若真有个闪失,岂非平白给那起子小人送了筏子?也罢,本宫纵使千般不喜,也会保她平安长大……” 她走到摇篮旁,冷漠地瞥了一眼里面因不适而微微哼唧、小脸通红的婴儿武映月,声音渐低,近乎自语,“只愿她能快些长成,到了年岁,早早寻个人家打发出宫去,也算清净。”
雍公主周岁之宴,于千灯华彩中拉开帷幕。琼筵开于太极殿前广庭,丝竹管弦绕梁不绝,珍馐美馔流水般呈送,百官、宗亲、诸侯列坐推杯换盏,一派升平。殿角堆积如山的周岁贺礼,珠光宝气,琳琅满目,闪耀着权力的荣宠。武瞳眸被乳母稳稳抱着,重纱遮面虽掩去了那双异瞳,却掩不住她那小脸上感知到众人瞩目和满殿辉煌时流露出的新奇愉悦。她小小的手指似乎对贺礼有种天生的欢喜,然而她最钟情的,却是一枚太史令玉虚子托人千里迢迢送来的古玉佩。
玉佩通体莹白如凝脂,触手温润生泽,其上纹路奇诡,竟似非人间所有。玉虚子前不久已辞官云游,临行前特赠此物,只言“可佑公主平安”。武瞳眸的小手紧握着它,仿佛这枚古朴玉石与她有着某种未可言说的奇妙缘分。
席间,不少目光落在这位蒙着白纱、高踞御座之旁的奇特婴孩身上。目光交织着诸多情绪:羡慕她盛绝古今的帝王恩宠,怜惜她天生目障的残缺,又惋惜她日后姻缘之难——纵是公主之尊,那显赫门第之家,又有几家能坦然接受一位身有目疾的儿媳?毕竟那代表着门楣的瑕疵与未来的诸多不便。
后宫嫔妃亦难得齐聚于此。许多人久不见天颜,此刻无不使出浑身解数,或翩跹起舞,或抚琴弄筝,或歌喉婉转,只盼能博得君王片刻流连。满座衣香鬓影,红飞翠舞,端的是一派“乱花渐欲迷人眼”的绮丽景象。
高坐御座一侧的太后,面上维持着与皇帝那一点薄如晨露的“母慈子孝”,然而眼风每每扫过那蒙着白纱的小小身影时,眼底深处却如幽潭波澜,复杂难言。她只能尽量将目光投向场中纷繁的歌舞,不愿在武瞳眸身上停留片刻。
酒过三巡,丝竹稍歇。盛装华服、孕肚已高高隆起的丽妃款款起身,声如出谷黄鹂:
“启禀陛下,太后娘娘。臣妾听闻民间有俗,孩儿周岁礼上‘抓周’,取意预测福运前程,图个喜庆吉兆。今日雍公主华诞盛典,臣妾斗胆,亦备了些小巧抓周玩物,盼请公主一试,亦是添趣助兴,博陛下、太后及诸位宗亲大臣一笑?”
太后闻言,似乎颇感新奇,顺水推舟道:“哀家也觉此趣甚妙。今日既是辰儿的喜宴,让她这位小主人略尽‘地主之谊’,与众卿同乐,亦无不可。众位卿家以为如何?”
群臣自然齐声称是。皇帝见太后兴致盎然,众望所归,便含笑应允:“善。取上来吧。”
丽妃莞尔示意,早有一排宫女手捧精巧托盘鱼贯而出,将抓周物事井然有序地铺陈于殿前一张宽大紫檀条案之上。案上林林总总:金珠粉盒、剔透胭脂;紫毫玉管、上品徽墨;赤金小算盘,精巧玲珑;紫檀微缩织机,纤毫毕现……琳琅满目,然多数物件,如胭脂粉黛、针黹之物,皆偏向女儿闺阁常设。
皇帝自乳母怀中接过武瞳眸,将她小心置于桌案中央,温声哄道:“辰儿乖,看看这些小玩意儿,可有中意的?喜欢哪样,只管拿起来,它便是你的了。”
武瞳眸被放在案上,重纱后的目光似乎扫过那些华光璀璨的物件,却并未显露丝毫兴趣。众人屏息凝神,殿内雅乐早已无声,只余数百道目光聚焦于这小小的身影上。时间点滴流逝,那小小人儿却只是端坐着,一动不动,仿佛满桌奇珍,皆不入眼。
气氛渐趋凝固,一丝无声的尴尬悄然弥漫。丽妃微皱柳眉,旋即挺着孕肚再次起身,莲步轻移走近案前,意图活络气氛。她纤纤玉指拈起那盒赤金镶嵌的胭脂,巧笑嫣然:“公主殿下若取此物,来日定是仙姿玉色,倾国倾城。” 放下胭脂,又执起那赤金小算盘,“若得此物入手,一生富贵盈门,财源广进!” 她语带珠玑,妙语连珠,将桌上每样物品的“祥瑞”一一解说,声音清越,试图唤醒武瞳眸的兴趣。然而,任她舌灿莲花,案中的小公主依旧纹丝不动,如同玉塑。
满殿宾客愈发沉默,偌大宫殿此刻静得落针可闻。那无形的尴尬沉重得几乎令人窒息。
就在此时,皇室宗族中最为德高望重的老靖王——那位须发皆白、步履沉稳的睿智长者——缓缓离席,行至殿中,朝御座深施一礼:“陛下、太后娘娘。老臣斗胆,有一珍藏之物,欲献与雍公主添个趣儿。” 他自宽大的衣袖中郑重取出一个约莫半尺见方的锦盒。那盒子通体由深紫檀木雕琢而成,嵌金镶玉,云纹瑞兽盘绕其上,端的是巧夺天工,贵重非凡。他示意小太监呈上。
皇帝颔首,小太监忙小心翼翼将那锦盒置于武瞳眸面前的案头,依命缓缓开启。
盒盖开启的刹那,大殿之中,连呼吸声都为之一窒!盒内紫檀衬底之上,赫然卧着一方宝玺!玉质莹润,螭钮盘踞,光泽幽沉,透着千钧之重!皇帝眉头微蹙,群臣面露震惊不解,无数道目光瞬间射向殿中的老靖王。
老靖王神色肃然,声音苍劲如同古钟,穿透寂静:“陛下容禀。此乃前朝大夏之传国玉玺!自大夏倾颓,此物便消失无踪,成为悬案。老臣费尽周折,日前方有幸自民间偶得!今日献于公主宴上,乃是应景添喜!” 他环视众人,目光炯炯如电,声音陡然拔高,掷地有声,“大夏亡而三雄并立!今大夏玉玺重归我大周,此岂非上天昭示——天命已归大周!终有一日,我大周必将涤荡寰宇,一统三国,重续正统!”
老王爷这震古烁今的一席话,如黄钟大吕,激荡人心!群臣在短暂的惊愕后,无不被这蕴含天命的吉兆所激荡,纷纷离席下拜,山呼海啸之声直冲殿宇穹顶:
“天佑大周!”
“天命所归!”
“吾皇万岁!大周一统!”
“万岁!万岁!万万岁!”
就在这足以掀翻殿宇的激昂声浪中,众人的目光皆被那玉玺与老靖王的豪言吸引,无人留意到案头上一个小小的变故。那端坐良久的武瞳眸,重纱下的小脸似乎动了动,一双肉乎乎的小手摸索着探向了打开的精美锦盒。她的小手用尽力气,紧紧地,牢牢地抱住了盒中那方冰冷沉重的玉玺!将它死死地搂在自己软乎乎、香喷喷的小怀里!口中还跟着群臣的呼喊节奏,用含混的奶音,一字一顿,清晰无比地宣告:
“我——的!”
“是——我——的!”
“我——要——这——个!”
稚嫩而执拗的童音,如同惊雷破开喧嚣!所有人激昂的神情瞬间凝固,齐刷刷地扭过头,目光瞬间聚焦在案头那个怀抱玉玺的小小身影上!她抱着那象征至高无上权力的重器,如同抱着心爱的珍宝,重纱蒙面,却自有一股不容置疑的坚定!
老靖王脸上的激悦瞬间转为尴尬与惊愕。他本意是为解冷场,将这关乎国运的重宝私下再献给皇帝,以此祥瑞为今日盛典收尾。万不曾想,竟让公主误打误撞抓了去,这局面……比方才的冷场更显诡谲莫名!
一片死寂般的静默中,皇帝率先反应过来。他大步上前,从案头将武瞳眸连同她怀中那沉甸甸的玉玺一同抱入自己怀中。他想要取过玉玺,小家伙却抱着不撒手。皇帝无奈地一笑,深邃眸光望着蒙眼的女儿,声音低沉而郑重:“辰儿,你想要这个?”
武瞳眸重重点头,小胳膊搂得更紧。
“好。” 皇帝轻轻抚过她的小脑袋,竟当着满殿王侯公卿的面,又将那国宝递回女儿手中,“那它就归你了。” 无人知晓,他心中此刻正默默自语:“辰儿,此乃你命中所得。此一路,是你自己择定……”
“陛下,公主年幼懵懂,抓周不过博一乐尔,当不得真,当不得真啊!” 珍妃见势不对,忙起身笑着圆场,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僵局。
“是极是极!”
“不过小儿游戏!”
“雍公主福泽深厚,随手一取,亦是祥瑞之兆!”
殿内霎时响起一片附和之声,众人纷纷挤出笑容,竭力将这桩突如其来的“意外”重新定义为一场童趣可爱的插曲。乐工们适时地重新奏起欢快的丝竹,舞姬们也鱼贯而入,试图用热闹遮掩这瞬间显露出的权力边缘的微妙震荡。
众人心中所思所想,却也空前一致:一介女子,纵是公主,抓得玉玺又有何用?莫非还能执掌玉玺,主天下事?皇帝将此物赐予公主,不过是哄孩儿的言语罢了!童稚无知之举,岂可当真?此乃吉兆也罢,是无心也罢,终究是……一场梦呓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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