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远侯府的书房内,气氛凝重得几乎能滴出水来。
苏瑾瑜端坐在主位,面沉如水。苏瑾琛站在窗边,平日里惯有的慵懒笑容早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郁的审视。柳氏坐在下首,脸色苍白,手指紧紧绞着帕子,强自镇定。那件污损的云锦披风,被随意搁在书案一角,像一道无声的控诉。
“母亲,”苏瑾瑜开口,声音冷硬,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今日林夫人所言,您有何解释?五妹妹的用度,究竟是何情形?”
柳氏心头一跳,勉强挤出一个笑容:“瑜儿,你这是什么话?萱儿是侯府嫡女,她的用度自然都是按份例来的,一丝一毫也不曾短缺。定是下面的人偷奸耍滑,或是萱儿自己不会经营,才……”
“份例?”苏瑾琛忽然转过身,打断她,他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本蓝皮账册,正是苏瑾琅之前翻阅过的那本,“母亲可知,侯府嫡女每年的衣料份例是多少?首饰头面份例又是多少?”
柳氏眼神一闪,强作镇定:“这些琐事,向来是账房和库房打理,我虽掌着中馈,也不可能事事巨细靡遗……”
“是不知,还是不愿知?”苏瑾琛将账册“啪”地一声摔在柳氏面前的茶几上,声音不大,却惊得柳氏身子一颤,“这上面白纸黑字写着,去岁一年,漪澜苑领取的衣料,总值不足八十两,且多为陈年旧缎、普通绸纱。而玉笙院,”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地看向柳氏,“仅是登记在公账上的新料、时兴锦缎,便超过三百两!这还不算母亲您私下‘赏赐’的,以及走三弟锦绣阁账上,未曾记录在公账的那些!”
柳氏脸色瞬间惨白如纸,她没想到苏瑾琛竟然去查了账!还查得如此细致!
“琛儿!你……你怎能如此跟母亲说话!”柳氏泫然欲泣,试图以情动人,“玉儿身子弱,需要多做几身衣裳,她性子又讨喜,我多疼她些也是人之常情……萱儿她……她性子冷,不喜打扮,我总不能逼着她……”
“好一个‘人之常情’!”苏瑾瑜猛地一拍桌子,霍然起身,他身量高大,久经沙场的煞气瞬间弥漫开来,压得柳氏几乎喘不过气,“侯府嫡女,年用度不足庶女三成!母亲,这便是您掌家之下的‘人之常情’?!若此事传扬出去,我镇远侯府的脸面还要不要?永宁侯府上门问罪,您让我和父亲如何交代?!”
他字字如锤,敲在柳氏心上。她最怕的就是永宁侯府和丢了侯府颜面这两点。
“我……我……”柳氏语无伦次,冷汗涔涔而下。
“还有及笄礼上那场‘意外’!”苏瑾琛逼近一步,眼神冰冷,“那个奉茶的丫鬟,据查,她家中老母病重,急需银钱,而在事发前两日,她的账户上莫名多了一笔五十两的银子,来源不明!母亲,您掌管后宅,可否解释一下,一个三等洒扫丫鬟,何来如此巨款?又为何偏偏在及笄礼上被调去奉茶,还‘恰好’冲撞了五妹妹?”
这接连的质问,如同剥茧抽丝,将柳氏精心伪装的表皮一层层撕开。她瘫坐在椅子上,浑身发抖,连狡辩的力气都没有了。
就在这时,书房门被推开,苏瑾琅面无表情地走了进来。他看也没看瘫软的柳氏,直接将另一本更厚的账册放在了苏瑾瑜面前。
“大哥,这是锦绣阁近三年与府中往来的明细。”苏瑾琅的声音不带丝毫感情,只有属于商人的冷静与精准,“所有以‘夫人赏赐’、‘六小姐用度’等名目,从锦绣阁支取的衣料、首饰、胭脂水粉等物,价值共计两千三百余两,皆未走公账。这是清单。”
他又拿出一张单子,上面罗列着密密麻麻的物品名称和价格。
苏瑾瑜接过单子,只扫了一眼,额角青筋便暴跳起来。那上面不仅有昂贵的云锦、缂丝,还有东海珍珠、红宝石头面,甚至还有不少孤品的首饰……这些东西,很多连他都没见过柳氏和苏玲玉穿戴,想必是偷偷收了起来,或是送回了柳氏娘家!
“好!好得很!”苏瑾瑜气得胸口起伏,将那张单子狠狠拍在桌上,“两千三百两!母亲!您可真是大手笔!用一个庶女的用度,掏空了我侯府近三成的额外开支!却让嫡女穿着带补丁的旧衣,连件像样的及笄礼服都没有!”
真相以最残酷、最直接的方式,摊开在了兄弟三人面前。
苏瑾琛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才压下喉头的哽塞。他一直以为自己眼明心亮,却原来瞎得最狠!他想起苏瑾萱那日在他书房,谈论书法时眼中的光彩,以及提及赵家婚事时的冰冷绝望……那时她心里,该是何等的悲凉与讥讽?
苏瑾琅则是沉默地站在一旁,镜片后的目光复杂。他早有所疑,但直到此刻证据确凿,他才真正意识到,后宅的倾轧,远比商场上的算计更令人心寒。他们兄弟几个,竟成了这倾轧最大的帮凶。
“此事,绝不能姑息!”苏瑾瑜斩钉截铁,“从即日起,府中中馈之事,暂由……由我先接管。母亲,您就在玉笙院好好‘静养’吧,没有我的允许,不得随意出入!至于那些胆敢欺上瞒下、克扣五妹妹用度的奴才,”他眼中寒光一闪,“全部重责三十大板,发卖出去!”
这是变相的禁足和夺权了。柳氏猛地抬头,难以置信地看着苏瑾瑜,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那玉妹妹……”苏瑾琛忽然问道。
苏瑾瑜冷冷道:“她若安分,便还是侯府小姐。若再生事,一并论处!”他对苏玲玉那点因为常年陪伴而产生的微薄好感,在此刻巨大的失望和愤怒面前,已消散殆尽。
兄弟三人处理完柳氏,拿着那件污损的披风和厚厚的账册,心情沉重地离开了书房。
他们不约而同地走向漪澜苑的方向。
漪澜苑内,苏瑾萱正坐在窗下做针线,是一方简单的帕子,上面用银线绣着几茎兰草,针脚细密均匀,已初见风骨。
春桃兴奋地跑进来,压低声音禀报了书房那边传来的消息——柳氏被禁足,夺了管家权,手下心腹被重罚发卖。
“小姐!太好了!夫人她终于遭报应了!”春桃喜极而泣。
苏瑾萱手中的针线未停,脸上并无太多喜色,只是眼底深处,掠过一丝冰冷的了然。禁足?夺权?这不过是开始。柳氏经营多年,根深蒂固,岂会因此就彻底倒下?更何况,还有父亲那边……
果然,不到一盏茶的功夫,院外便传来了脚步声。
苏瑾萱放下针线,整了整衣裙,神色恢复了一贯的平静淡漠。
苏瑾瑜、苏瑾琛、苏瑾琅三人走了进来。看到窗前静坐的少女,她穿着一身半旧衣裙,身形单薄,侧脸在冬日稀薄的阳光下,显得格外苍白安静。再看这屋内清冷的陈设,兄弟三人心中俱是五味杂陈,那股强烈的愧疚感几乎将他们淹没。
“五妹妹。”苏瑾瑜率先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
苏瑾萱站起身,规规矩矩地行礼:“大哥,二哥,三哥。”目光扫过他们,平静无波,仿佛在看几个陌生人。
苏瑾瑜将手中那件污损的披风放在桌上,语气沉重:“萱儿,之前……是大哥疏忽,让你受委屈了。母亲她……行事有差,已被我禁足思过。府中克扣你用度的奴才,也已处置。这件披风……”他看着那刺眼的污痕,顿了顿,“大哥会寻最好的匠人,设法复原它。”
苏瑾琛也上前一步,脸上再无平日的风流不羁,只有诚恳:“五妹妹,二哥……从前误会你了。”千言万语,堵在胸口,却不知从何说起。
苏瑾琅沉默着,将一本崭新的、封面空白的账册放在那件披风旁边:“这是新立的私账,以后你的用度,直接从我的账上走,不会再经公中。”这是他所能想到的,最直接也是最实际的补偿。
面对兄长们迟来的“关怀”与“弥补”,苏瑾萱既没有哭泣诉苦,也没有激动感恩。她只是静静地听着,然后,再次屈膝,行了一个无可挑剔的礼。
“多谢大哥、二哥、三哥费心。”她的声音清冷,如同碎玉投冰,“披风不必修复了,污痕既成,强行抹去,也不过是自欺欺人。至于用度,”她看了一眼那本新账册,目光没有任何波动,“瑾萱陋室寒院,粗茶淡饭已然习惯,不敢劳烦三哥破费。诸位兄长若无他事,瑾萱还要做针线,便不远送了。”
她的话,礼貌,疏离,甚至带着一种刻骨的冷漠。仿佛他们做的一切,于她而言,都毫无意义。
兄弟三人僵在原地,看着她重新坐回窗下,拿起那方未绣完的帕子,银针穿梭,神情专注,仿佛他们从未出现过。
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感和刺痛感,攥紧了他们的心脏。
他们带来了“公正”,带来了“补偿”,却换不回她丝毫的动容。
她不要他们的原谅。
她只要他们,永世难安。
苏瑾瑜深吸一口气,深深看了苏瑾萱一眼,率先转身离开。苏瑾琛和苏瑾琅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沉重与涩然,默默跟了上去。
走出漪澜苑,寒风扑面。
苏瑾瑜忽然停下脚步,回头望着那扇紧闭的院门,哑声问道:“瑾琛,瑾琅,你们说……母亲当年的死,真的只是‘意外’吗?”
这个问题,如同惊雷,炸响在寒冷的空气中。
苏瑾琛和苏瑾琅浑身一震,猛地抬头看向大哥。
积雪之下,埋葬的,或许不仅仅是污秽,还有更深的、令人不敢触碰的真相。
而他们,还有勇气继续挖下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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