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拂尘归寝。
烛火在风中轻晃,映得四壁影影绰绰,如同潜伏的鬼魅。
她坐在妆台前,久久未动,指尖还停留在绣囊的系绳上。
那方小小布囊贴身藏了十年,从皇陵到宫闱,从未离身。
今夜,她终于解开了它。
青玉珏滑入掌心,冰凉如霜。
半枚,断口参差,却与记忆中母亲缝在她幼时衣襟上的那枚一模一样。
双蝶绕月,纹路细腻,像是在月下翩跹起舞,又似在火中焚尽。
她指尖缓缓抚过断口边缘,忽觉心口一烫,仿佛有根极细的银针自胸膛深处刺入,直通脑海。
眼前骤然爆裂出一片赤红。
火——漫天大火。
宫墙崩塌,梁柱倾颓,浓烟滚滚如墨云压城。
她看见自己年幼的身影被父亲死死护在怀里,他将玉珏塞入她袖中,声音嘶哑如裂帛:“活下去!别回头!”
下一瞬,黑影从烈焰中扑出,铁链缠颈,拖他入火海。
他回望她一眼,那眼神里没有恐惧,只有决绝与哀恸。
拂尘猛地抽手,玉珏“当”地一声跌落在妆台铜镜边缘,发出清越一响。
她喘息急促,冷汗已浸透中衣,贴着脊背滑下,寒意直透骨髓。
这不是梦。
是她被封存的记忆,是那一夜家破人亡的真相碎片,终于因玉珏的触碰而崩裂重现。
她抬手按住心口,指尖颤抖。
母亲昏沉中那一句“快走……他们要用你祭香炉”,此刻如钟声回荡耳畔。
香炉?
什么香炉?
为何要以她为祭?
她闭了闭眼,再睁时,眸底已无波澜,唯有沉沉暗流涌动。
守陵七年,她早已学会在恐惧中冷静,在绝望中谋划。
如今线索初现,她不能再等。
翌日清晨,天光微明。
拂尘梳洗罢,遣宫人去请太医院许仲言。
不多时,许仲言提着药箱而来,见她面色清冷,眉宇间却无病色,便知她另有图谋。
“昭训娘娘有何不适?”
“太后近来心神不宁,夜多惊魇。”拂尘语气温淡,“我想重制安神枕,需选上等宁神药材,晾晒时更需心静之人经手。许太医可知谁最合适?”
许仲言略一思索:“阿阮老宫人曾在先皇后身边侍奉多年,最擅熏香安魂之术,且性情沉稳。”
“那就她了。”拂尘点头,“劳烦太医开方,我亲自督办。”
许仲言应下离去。
拂尘坐在窗前,望着庭中初绽的玉兰,指尖轻轻摩挲着袖中玉珏。
她在等。
当夜,月隐云后,风起檐角。
阿阮提着竹篮悄然入殿,将晒好的香草置于案上。
她欲退下,拂尘却忽然开口:“阿阮姑姑,请留步。”
老宫人顿住脚步,转身时神色微紧。
拂尘从袖中取出玉珏,置于灯下:“这纹样,你可认得?”
阿阮目光一触,整个人如遭雷击,踉跄后退半步,脸色瞬间惨白。
她颤抖着从怀中掏出一方褪色帕子,缓缓摊开——
半幅蝶纹,与玉珏上的图案严丝合缝。
“夫人……夫人临终前说……”阿阮老泪纵横,声音哽咽,“若有人持此纹物归来,便是她的骨血……她要我等这一天,等了整整十七年……”
拂尘心头巨震,强抑情绪,低声问:“我父亲……当真是谋逆?”
“不是!”阿阮猛然抬头,眼中燃起悲愤,“老爷不是谋逆!他是先帝最信任的守密人,掌管皇陵密道图谱!七年前,先帝暴崩,有人要毁图灭口,老爷不肯交出,便被构陷……那道诏书,是假的!夫人说,真正的罪名原是‘谋’,未定罪,却被连夜改作‘逆’,满门抄斩,连襁褓中的幼子都未放过……”
拂尘指尖骤然发冷。
“密道图……现在何处?”
“夫人说……刻在承恩旧冢的碑底……可那墓早已封禁,三十年无人敢近……”
话音未落,远处传来更鼓三响。
拂尘缓缓收起玉珏与帕子,目光沉静如渊。
她终于明白,为何母亲临终前只来得及说一句“快走”。
她不是罪臣之女,她是被抹去的真相之子。
而今夜,她要从禁书阁开始,撕开这层层遮蔽的黑幕。
三更天,宫禁森严。
拂尘持玉牌立于禁书阁门前。
守阁人陆九龄枯坐案后,盲眼微阖,似已入定。
她递上名帖:“奉旨抄录《安魂经》补遗,需查族谱残卷。”
陆九龄枯手伸出,缓缓抚过纸面,忽而在“拂氏”条目处停住。
他指尖一顿,似触到异样,随即沿着字迹边缘细细摩挲。
良久,他低语如风:“罪籍七年前……诏书有删改。”
拂尘屏息。
“‘谋’字旁,有朱笔划去旧字之痕,添‘逆’字,笔迹僵硬,非中书省阁老所书……更无玺印。此非正式诏书,而是……先帝亲笔手谕,未经廷议,未走流程。”
他抬头,虽无目,却似直视她灵魂:“姑娘,你查的不是族谱,是弑亲之罪。”夜色如墨,浓得化不开。
拂尘站在禁书阁外的青石阶上,风从檐角掠过,卷起她素白裙裾的一角。
她指尖仍残留着黄皮卷轴粗糙的触感,那句“信物者,玉珏也”如钉入骨髓的谶语,在耳畔反复回响。
她不是偶然归来的人——她是被命运选中的钥匙,是承恩旧冢那扇双门唯一能开启之人。
血脉为引,玉珏为钥,而她自己,便是那枚被埋葬十七年的活祭。
可此刻,她的心中没有半分激动,只有一片冰寒。
父亲原罪本为“谋”,未定即斩,满门抄灭。
一道未经廷议、无玺印的先帝手谕,竟成了屠戮忠良的刀。
这不是权斗,是弑亲之罪。
而陆九龄那句“你查的不是族谱,是弑亲之罪”,像一柄钝刀缓缓割开她胸膛,血未流,痛已入髓。
她缓步穿行于宫道,脚步轻得如同踏在生死边缘。
廊下灯笼昏黄,光影摇曳间,她忽然察觉不对——风向变了,脚步声断了,连巡夜更夫的铜锣也悄然停歇。
她不动声色地放慢脚步,余光扫过廊柱阴影,一道黑影贴墙而立,气息收敛至极,却仍逃不过她七年守陵练就的本能警觉。
下一瞬,那人自暗处走出。
谢无咎。
内廷暗卫首领,萧玄戈最锋利的影子。
他一身玄衣如夜,眉目冷峻,却在靠近她时压低了声音:“昭训娘娘,孙德全已知你入禁书阁。”
拂尘脚步微顿,未回头,只淡淡问:“他知道什么?”
“他知道你查了《罪籍录》,翻了《皇陵志》。”谢无咎声音极轻,却字字如针,“他正拟奏本,参你‘私探宫秘,勾连亡魂’,意图动摇国本。”
她唇角忽地一扬,冷笑如霜雪初降。
“他怕的,从来不是我查秘。”她缓缓转身,目光直视谢无咎,“是他亲手烧了我家祠堂,火里埋着的不只是牌位,还有他自己的罪证。”
谢无咎瞳孔微缩。
他原以为这女子不过是个被命运拨弄的孤女,可此刻她眼中那抹冷光,竟似能穿透层层宫墙,直抵七年前那场大火的核心。
她不是在追查身世,她是在掘一座活人的坟。
拂尘不再多言,转身欲行。
谢无咎却低声唤住她:“娘娘,宫中耳目密布,孙德全背后……不止一人。”
她脚步未停,只留下一句轻语:“我知道。”
翌日清晨,拂尘亲自捧着安神枕入太后殿。
枕芯以九种宁神草药调配而成,其中一味“夜合魂”,唯有皇陵深处才可采得,寻常太医闻所未闻。
她将枕奉上,语气温柔:“此枕含安魂草,可镇夜魇,臣妾愿太后安眠无忧。”
太后本不信,只碍于新帝近日对这位昭训的格外关注,勉强试用。
谁知当夜,竟一觉至天明,多年未有的安稳入睡。
梦中再无冤魂索命,亦无烈火焚身。
次日清晨,太后亲召拂尘,赐下“东六宫行走”金令。
金令入手微沉,边缘雕着双蝶绕月,竟与她袖中玉珏纹样隐隐呼应。
宫人们羡叹不已——自先皇后逝后,再无人得此殊荣。
可拂尘只是垂眸谢恩,指尖却悄然收紧。
自此,她以“奉太后命,访旧宫人以调香方”为由,悄然走访散居宫角的老侍婢、退养太监。
她不问政事,只谈旧人旧物,言语温和,态度谦卑,却总在不经意间引出关键碎片。
有人记得:“拂大人曾为先帝托孤重臣,掌皇陵图录,连帝陵密道都只他一人知晓。”
有人低语:“拂夫人通《陵典》,能辨魂香真伪,先帝秘密册她为‘守陵祭使’,每逢祭日亲自主礼。”
更有老宫女颤声提及:“七年前,沈贵妃欲启密道取‘长生香’,拂大人夫妇死谏不允……没过几日,便有谋逆之罪降下。”
而那夜大火——并非天灾。
是孙德全亲自带人,泼油纵火,封锁祠堂,将活着的、死去的,一并焚尽。
拂尘听着,神色平静如水,可心底早已风雷激荡。
她终于明白,母亲临终那句“快走……他们要用你祭香炉”,并非疯语。
所谓“长生香”,或许正是以纯阴之血为引,开启密道的邪祭之物。
而她,正是那最合适的人选。
她正欲再探沈贵妃旧居,查“长生香”下落,忽闻栖梧阁外铁链重锁之声。
铜环落地,震得庭院一颤。
孙德全捧旨而来,面无表情,声音却如毒蛇吐信:“奉太后懿旨,昭训拂氏,言行涉诡,妄动宫秘,即日起禁足栖梧阁,不得擅离半步。”
拂尘立于廊下,望着那道明黄圣旨,指尖微凉。
她早知会有这一日。金令到手,便是杀机降临之时。
可她没想到,来得如此之快,如此之狠。
两名宫婢低头上前,欲收她金令。
她未反抗,只静静看着那象征权力与自由的令牌被夺走,轻轻放入孙德全袖中。
风拂过庭院,玉兰落了一地,洁白如雪,却掩不住空气中悄然弥漫的杀意。
她转身步入阁中,门窗随即被铁链封死,只余高窗一线天光。
夜幕降临,栖梧阁陷入死寂。
拂尘独坐灯下,指尖轻轻抚过安神枕的边缘。
她缓缓拆开枕角一丝细缝,取出玉珏,藏入袖中。
随后,她取出那卷《安魂经》,将玉珏小心夹入经书最深处——那一页,正写着“魂归故土,钥启幽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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