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份倾注了复杂心绪的检讨书,最终还是没能逃过父亲的法眼。他下班回来,第一件事就是拿起桌上那叠信纸,坐在灯下,一言不发地审阅。我站在一旁,能听到他偶尔因为不满而发出的、几不可闻的鼻息声。房间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信纸翻动的沙沙声和闹钟无情的滴答声。
他看得很慢,眉头越皱越紧。终于,他放下了最后一页纸,抬起头,目光像两把冰冷的锥子,刺在我脸上。
“这就是你深刻的检讨?”他的声音低沉,带着压抑的怒火,“通篇都在为自己的行为找理由,找借口!‘一时冲动’?‘情势所迫’?陈默,我要你认识的是错误!是暴力本身的错误!不是让你在这里跟我玩文字游戏,强调客观原因!”
他拿起钢笔,在那份检讨书上用力地划拉着,墨水几乎要洇透纸背:“这里,重写!要写‘我错了,我彻头彻尾地错了’!这里,加上‘我对不起老师的教诲,辜负了父母的期望’!还有这里,什么‘会采取更合理的方式’?模糊不清!要写‘保证今后绝不再犯,遇到任何事情第一时间报告老师’!”
他几乎是口述着,将我的检讨书修改成了一份符合他心目中“标准答案”的悔过书。我看着那些被强行加入的、完全违背我本意的词句,感觉像是在被强行撬开嘴巴,灌下苦涩的汤药。
“拿去,照着这个抄一遍。字迹要工整。”父亲将修改得面目全非的检讨书扔到我面前,语气不容置疑。
我没有争辩。我知道,在这种原则性(或者说,是他认定的原则)问题上,任何反驳都是徒劳的。我默默地拿起笔,铺开新的信纸,开始像一个抄写员一样,机械地誊写。每一个字,都像是在背叛昨天的自己。
那天晚上,我最终还是吃上了饭,是母亲悄悄给我热的。父亲没有阻止,但全程没有看我一眼,也没有和我说一句话。家里的气氛,降到了冰点。
接下来的几天,我仿佛成了一个透明的、带着“记大过”标签的异类。在学校,老师们看我的眼神多了几分审视和惋惜,同学们则更加小心翼翼地与我保持着距离,除了李维、张涛,以及开始主动凑过来的王虎。
王虎似乎完全没把处分当回事,课间常凑过来,塞给我一个苹果或者几块糖,大大咧咧地说:“默哥,别耷拉着脸,多大点事儿!等风声过了,我带你去工人文化宫打台球,散散心!”
他的乐观和粗线条,某种程度上缓解了我内心的压抑。而李维则更敏锐地察觉到了我的状态,他低声告诉我:“默哥,我听说臭鱼那边放话了,说这事没完,让你小心点。这几天放学,咱们尽量一起走。”
窗外的阴影,并非错觉。
终于,到了周一。
升旗仪式。全校师生黑压压地站在操场上,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庄重又略带躁动的气氛。当教导主任在台上宣布了对我的处分决定,并叫我上台做公开检讨时,我能感觉到上千道目光瞬间聚焦在我身上,像无数盏探照灯,让我无所遁形。
我深吸一口气,攥着那份被父亲修改过的、字迹工整的检讨书,一步步走向主席台。脚下的台阶仿佛变得格外漫长。我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咚咚咚,像一面破鼓。
站在话筒前,刺眼的阳光让我有些眩晕。我展开检讨书,开始用尽可能平稳的声调念诵:
“尊敬的学校领导、老师们,亲爱的同学们……我怀着无比沉痛和愧疚的心情,对自己在本月X日与社会青年发生冲突的严重错误行为,进行深刻的检讨……”
台下鸦雀无声。我像一个提线木偶,念着那些言不由衷的句子。当念到“我错了,我彻头彻尾地错了,暴力是懦弱和无能的表现”时,我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声音有些发涩。我看到台下人群中的林晓月,她微微低着头,看不清表情。而王虎则站在班级队伍的后面,双手抱胸,眉头紧锁。
“……我保证,今后一定严格遵守校纪校规,遇事冷静,绝不再动用暴力,第一时间向老师报告……”
就在我即将念完最后一段,准备接受这场公开的“精神处刑”时,台下的人群边缘,突然传来一阵轻微的骚动。几个穿着花衬衫、流里流气的身影,正晃晃悠悠地靠近操场边缘的围墙,为首的那个,赫然就是脸上还带着点淤青的“臭鱼”!他们并没有进来,只是抱着胳膊,斜靠在围墙上,脸上带着戏谑和挑衅的笑容,远远地看着台上的我。
他们的出现,像一颗投入平静水面的石子,瞬间打破了会场表面的平静。许多学生都注意到了他们,窃窃私语声像潮水般蔓延开来。教导主任和老师们也看到了,脸色顿时变得非常难看。
我的声音停顿了。
那一刻,所有的声音仿佛都离我远去。我看着台下那些或同情、或好奇、或幸灾乐祸的同学,看着脸色铁青的老师,看着远处围墙外那几张嚣张而可憎的脸,最后,目光落在手中这份充满了否定和自我背叛的检讨书上。
一种巨大的荒谬感和愤怒,像火山一样在我胸腔里爆发。
我深吸一口气,将检讨书折好,放进了口袋。这个动作让台上的领导和台下的师生都愣住了。
我抬起头,目光扫过全场,然后对着话筒,用一种异常平静,却清晰地传遍整个操场的语气,开口说道:
“检讨书念完了。学校给我的处分,我接受。”
我顿了顿,目光越过人群,直直地射向围墙外的臭鱼几人,声音陡然提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决:
“但是,我想说的是,如果还有下一次——如果还有我的同学,我的朋友,被不公正地对待,被欺负,我陈默,依然不会袖手旁观!”
“不过,我会用更聪明的方式!而不是像这次一样,只会蛮干,连累学校和老师担心,还给了某些人看笑话的机会!”
说完,我对着主席台和台下,深深地鞠了一躬。
然后,不等任何人反应,径直走下了主席台。
整个操场,陷入了一片死寂。所有人都被我这突如其来的、完全偏离“剧本”的举动惊呆了。教导主任张着嘴,手指着我,气得说不出话来。老周一脸震惊和错愕。
而台下的学生中,在短暂的寂静之后,突然爆发出了一阵压抑的、却清晰可闻的骚动!我看到王虎猛地挥舞了一下拳头,脸上满是兴奋;李维推了推眼镜,眼神里闪烁着复杂的光芒;张涛激动得脸都红了;就连一直低着头的林晓月,也抬起头,惊讶地看着我,眼神里似乎多了一丝别样的东西。
围墙外的臭鱼几人,脸上的戏谑笑容僵住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当众打脸的阴沉和恼怒。他们狠狠地瞪了我一眼,转身消失在了围墙后。
我知道,我闯祸了。比打架更严重的祸。
但奇怪的是,走下讲台的那一刻,我心中没有恐惧,只有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和解脱。那副强加在我身上的枷锁,仿佛被我自己亲手砸碎了。
回到班级队伍,迎接我的是各种难以言喻的目光。但这一次,我不再回避。
仪式结束后,我理所当然地被叫到了教导处,迎接了一场更为猛烈的风暴。但这一切,似乎都已经不重要了。
下午放学,当我收拾好书包,准备独自面对未知的后果时,一个高大的身影挡在了教室门口。是赵立军。
他看着我,脸上依旧是那副沉稳的表情,但眼神里却多了一丝激赏。
“陈默,”他开口,声音不高,却很有力,“放学后,操场篮球场,聊聊?”
我看着他,心中微动。我知道,这不仅仅是一次“聊聊”。
这是一个信号。来自一个更高层面的、真正的“江湖”的信号。
我的路,似乎因为这次出格的“检讨”,意外地拐上了一个新的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