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身影消失在街角,像一块投入深潭的石子,只在我心中留下一圈圈冰冷的涟漪。那句“写不完,不准吃饭”,不像气话,更像是一道军令,带着不容置疑的执行力。
午后的阳光懒洋洋地洒在筒子楼斑驳的外墙上,我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推开家门,母亲不在,想必是去上班了。家里空荡荡的,残留着父亲留下的那股无形的低气压。客厅的八仙桌上,放着一叠崭新的信纸和一支吸满了墨水的钢笔,显然是父亲提前准备好的。
他连“武器”都给我备好了。
我放下书包,坐在桌前,看着那叠空白的信纸。三千字,“深刻”的检讨。我该写什么?写我如何认识到暴力是解决不了问题的?写我如何后悔当时出手相助?写我应该乖乖地看着张涛被勒索、被殴打,然后跑去报告老师?
钢笔握在手里,沉甸甸的,冰凉的触感从指尖蔓延开来。我拧开笔帽,黑色的笔尖悬在雪白的纸面上方,像一个即将行刑的刽子手,却迟迟无法落下。
第一个字,该怎么写?
“尊敬的学校领导、老师们,亲爱的同学们……”
千篇一律的开头,带着程式化的虚伪。我艰难地写下这一行字,笔尖划破纸张的沙沙声,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刺耳。
“我怀着无比沉痛和愧疚的心情,对自己在X月X日与社会青年发生冲突的严重错误行为,进行深刻的检讨……”
“沉痛”?“愧疚”?我努力在脑海里搜寻着这些符合“深刻”要求的词汇,却发现它们如此苍白,如此遥远。我的心并不沉痛,只有一种被误解的憋闷和倔强;我也不觉得愧疚,如果重来一次,我依然会站出来,只是可能会采取更……聪明一点的方式。
“……我深刻地认识到,遇到问题不应该诉诸暴力,而应该通过正当途径,向老师、向学校反映……”
写到这里,我的笔顿住了。向老师反映?当时那种情况,等找到老师,臭鱼他们早就得手并扬长而去了。这些话,连我自己都说服不了,又如何去“深刻”地检讨?这不是在检讨,这是在自我阉割,是在否定自己内心认为正确的东西。
一种强烈的烦躁和抗拒感涌上心头。我一把将写了几行的信纸揉成一团,狠狠扔进墙角的废纸篓。纸团在空中划过一道无力的弧线,像一个失败的投降信号。
我靠在椅背上,闭上双眼,眉骨的伤口隐隐作痛。脑海里浮现的,是臭鱼嚣张的嘴脸,是张涛恐惧的眼神,是父亲冰冷的目光,是老周痛心疾首的表情,是林晓月欲言又止的担忧,是王虎直白的拥护,是赵立军那意味深长的颔首……
这些面孔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幅复杂而矛盾的图景。我到底做对了,还是做错了?
时间在寂静中一点点流逝。废纸篓里已经躺了四五个纸团,像一个个被扼杀的想法。桌上的闹钟滴答作响,提醒着我时间的流逝和任务的艰巨。
“咕噜——”肚子不争气地叫了起来。饥饿感像一只小兽,在胃里轻轻抓挠。父亲那句“不准吃饭”的命令,像紧箍咒一样套在头上。
我重新铺开一张信纸。这一次,我不再去想什么“深刻认识”,不再去搜肠刮肚地寻找那些违心的词汇。我决定,就写事实,写我看到的,我经历的,我感受到的。
我写下看到同学被勒索时的愤怒,写下面对挑衅时无法退缩的冲动,也写下了对动用暴力可能造成严重后果的后怕(这一点,多少有几分真实)。我没有过多地忏悔,只是陈述。我没有完全否定自己的行为,而是试图解释当时情境下的选择。当然,最后我也按照要求,加上了“愿意接受教训,今后遇事冷静,多向老师汇报”之类的套话。
笔尖在纸面上移动,虽然依旧艰难,但比之前顺畅了一些。当我不再强迫自己“深刻”忏悔时,文字反而有了生命力,哪怕这种生命力带着棱角和叛逆。
不知不觉,窗外天色已经暗了下来。筒子楼里开始响起锅碗瓢盆的交响,各家各户的饭菜香味飘散出来,更加剧了我的饥饿感。
我终于写完了最后一个字,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整整五页信纸,密密麻麻的字迹,是否够三千字我不确定,但绝对倾注了我此刻所有的思想和情绪——一种混杂着委屈、倔强、反思和不甘的复杂情绪。
我将检讨书叠好,放在桌子中央。这时,才感到一阵深深的疲惫袭来,不仅仅是身体上的,更是精神上的。
就在这时,窗外传来几声突兀的口哨声,节奏很怪,不像孩子们玩耍时吹的。我下意识地走到窗边,撩开洗得发白的窗帘一角,向下望去。
楼下巷子的阴影里,站着三四个人影,看不清面容,但其中一个人手里猩红的烟头在昏暗中一明一灭,格外显眼。他们并没有朝我家窗户看,只是站在那里,像是在等人,又不像。
是巧合吗?
我的心猛地一紧。臭鱼的人?他们竟然摸到我住的地方来了?
一种比面对父亲怒火时更真切的寒意,顺着脊椎爬了上来。学校的处分,父亲的责骂,至少还在明处,有规则可循。而窗外的这些阴影,代表的是一种未知的、不按规则行事的威胁。
他们想干什么?仅仅是示威?还是准备找机会动手?
我紧紧盯着那几个人影,手指因为用力而有些发白。之前的烦躁和迷茫,在这一刻被一种清晰的警惕所取代。冲突并未结束,它只是换了一个战场,从阳光下的校园,转移到了这昏暗的、充满不确定性的街头。
过了大概十几分钟,那几个人影晃悠着离开了,消失在巷子的另一端。
我放下窗帘,房间里一片昏暗。我没有开灯,就那样站在黑暗中,听着自己有些急促的心跳。
“检讨”写完了,但真正的考验,似乎才刚刚开始。父亲的枷锁,学校的压力,还有窗外那如影随形的阴影……我的江湖路,从一开始,就布满了荆棘。
肚子再次发出抗议的鸣叫。
我深吸一口气,走向厨房。冰箱里还有母亲留下的剩饭剩菜。父亲说不准吃饭,但我知道,母亲绝不会让我饿着。而我现在,需要保存体力。
因为我知道,无论是面对讲台上的检讨,还是应对巷子里的阴影,我都需要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