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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狼群的眼睛在黑暗中亮起,绿油油的,像鬼火。

方寒数了数——七只。

领头的那只体型最大,肩高及腰,毛发在月光下泛着银灰色的光泽,像披了一层霜。它蹲坐在十丈外的雪地上,舌头垂在嘴角,喘着粗气。每一次呼吸,白雾从它鼻孔喷出,在空气中凝结成冰晶,像吐出的寒气。

这是头狼。

它没有急着进攻,而是歪着头打量方寒,琥珀色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疑惑——这个少年身上的气息很奇怪,又像猎物,又像天敌。血的味道很浓,那是受伤的猎物。但还有另一种气息,那种气息让它本能地感到不安,像面对比自己更高等的掠食者。

方寒握紧拳头。

拳头还在颤抖。刚才那一拳打死蔡麻子,震得他虎口开裂,骨头都裂了缝。现在虎口还在流血,血顺着手腕滴下来,在雪地上开出一朵朵殷红的花。

但他没有退。

退无可退。

身后是悬崖,崖下是万丈深渊,深渊里传来呼啸的风声,像无数冤魂在哭嚎。前面是狼群,七双绿眼睛盯着他,像七盏鬼灯。左边是密林,但那里更危险,黑风山脉的夜晚,比狼更可怕的东西多的是。父亲说过,夜里的山林,会有妖兽出没。炼气境的修士遇到妖兽都要逃,更别说他一个凡人。

头狼站起来,低吼一声。

吼声低沉,像从喉咙深处滚出来的闷雷,在林间回荡,震得树上的雪簌簌往下掉。

其他六只狼立刻散开,呈扇形包围过来。

它们的动作很娴熟,显然经常这样捕猎。它们压低身体,肚皮几乎贴着雪地,四肢紧绷,蓄势待发。尾巴翘起,毛发炸开,像一根根钢针。牙齿在月光下泛着寒光,那是能咬断骨头的牙,锋利得像刀。唾液顺着獠牙滴下来,滴在雪地上,冒出白烟,雪被烧出一个个小洞。

方寒后退一步。

脚下是松软的雪,踩下去发出咔嚓的响声。雪很厚,这一退,脚后跟踩空了,差点掉下悬崖。他连忙稳住身形,但脚下的雪松了,碎雪滚落悬崖,消失在黑暗里。

再退一步,就是万丈深渊。

头狼眼中闪过狡黠,它知道猎物无路可逃了。它舔了舔嘴角,唾液顺着獠牙滴下来,滴在雪地上,冒出白烟,雪被烧出一个个小洞。

然后——

它扑了过来!

庞大的身躯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四只爪子全部伸展开,爪尖反射着月光,锋利得像刀。它张开血盆大口,喉咙深处发出咕噜咕噜的威胁声,獠牙上还沾着上一个猎物的血肉。

方寒本能地举起双臂护住头部。

就在头狼冲到三尺边界的瞬间——

它突然惨叫一声,身体在半空扭曲,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捏住了脖子。

反噬领域!

以方寒为中心,三尺之内的空气变得粘稠,像水变成了糨糊。头狼体内的妖力正在被飞速吞噬,它感觉到了,那是比死亡更可怕的东西——它的生机在流失,血肉在枯萎,骨骼在变脆,力量在消失。

它拼命想挣脱,在空中扭动身躯,四只爪子胡乱挥舞,但已经来不及了。

方寒一拳轰出!

这一拳没有任何技巧,就是最原始的直拳,是父亲教的猎户拳法。但拳头上缠绕着黑色的气息,那气息像活物,像无数条细小的触手,顺着空气爬向头狼。

轰!

拳头砸在头狼胸口。

骨裂声清晰可闻,像干枯的树枝被折断。肋骨断了七八根,断骨刺穿内脏,心脏被震碎,肺被戳破。头狼惨叫着倒飞出去,撞在一棵树上,树干被撞断,发出咔嚓的巨响。头狼滑落下来,口鼻喷血,血混着内脏碎片喷出来,把雪地染成暗红。

它抽搐了几下,四肢僵硬,眼中的绿光熄灭了。

死了。

其他六只狼停下脚步,惊恐地看着方寒。

它们的本能在尖叫:危险!逃!这不是猎物,这是怪物!

但饥饿压过了恐惧。

黑风山脉的冬天,食物太少了。它们已经三天没吃东西,肚子里空空如也,胃在痉挛,在用疼痛催促它们。眼前这个少年,虽然危险,但也是食物。而且,他看起来很虚弱。刚才那一拳用尽了他的力气,现在他在喘气,手在颤抖,脸色苍白得像雪。

六只狼对视一眼,眼中闪过凶光。

然后,同时扑了过来!

它们配合得很默契——两只从正面进攻,张开大口咬向方寒的喉咙;两只从侧翼包抄,爪子抓向他的腰腹;还有两只绕到后面断后路,等着他逃跑时扑上去咬断他的脖子。

这是狼群的战术,方寒的父亲教过他,狼是最聪明的猎手。

方寒转身就跑。

他不敢再用反噬体。

刚才那一拳,体内的力量又开始暴动了。他能感觉到,那股黑色的气息在体内翻滚,像一头困兽,想冲破牢笼。母亲留给他的玉佩在发烫,隔着衣服都能感到烫,像是要把皮肤烧穿。玉佩在拼命压制着那股混沌之力,但压制得很吃力,随时可能失控。

再失控一次,可能就要用镇灵丹了。

三颗丹药,三条命。用一颗少一颗。

母亲说过,这三颗镇灵丹是她用尽最后的修为炼制的,每一颗都浸透了她的心血。吃一颗,就少一次活命的机会。

他冲进密林。

树枝抽在脸上,火辣辣的疼,皮肤被划出一道道血痕,血珠渗出来,被寒风冻住,结成血痂。荆棘撕裂衣服,勾住皮肤,扯下一块块血肉,留下森森血迹。但方寒感觉不到,他只是拼命地跑。

雪地上留下凌乱的脚印,还有点点血迹。

身后的狼嚎越来越近,声音此起彼伏,在林间回荡,像是在玩弄猎物。

它们在林中如履平地,速度比方寒快得多。方寒能听到它们的爪子刨雪的声音,能听到它们喘息的声音,甚至能闻到它们身上的腥臭味,那是血肉腐烂的臭味,混着尿骚味。

最快的那只已经追到身后三丈,喘息声清晰可闻,热乎乎的呼吸喷在方寒后颈上,像一只热手在抓他。

方寒突然停下,转身,抓起一块拳头大的石头砸过去。

父亲教过他——逃跑时要用石头、树枝,所有能用的东西。猎物只会逃,猎人会反击。

石头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正中那只狼的左眼。

狼惨叫一声,眼珠爆裂,鲜血混着眼液流出来,顺着脸颊流下来,染红了半张脸。它翻滚在地,爪子在雪地上乱刨,发出尖利的哀鸣,声音凄厉得像婴儿的哭声。

但其他五只狼已经追上来了,包围圈越缩越小。

方寒抓起第二块石头,砸向最近的那只——

没中。

狼灵活地一闪,躲开了。石头砸在树上,树皮爆开,碎屑飞溅。

它们学聪明了,不再直线冲锋,而是左右跳跃,忽前忽后,不给方寒瞄准的机会。它们的眼中闪着狡黠,像在嘲笑猎物的垂死挣扎。

方寒继续跑。

但腿越来越沉,沉得像灌了铅。呼吸越来越急促,每一次呼吸都像吞火,喉咙里全是血腥味。眼前开始发黑,视线模糊,只能看见前方模糊的树影。

他已经一天一夜没吃东西,没喝水,体力接近极限了。

前面是一条小溪,溪水已经结冰,冰面很薄,像一层磨砂玻璃,能看见下面流动的水。溪水很急,能听见哗哗的流水声。

方寒没有停,直接冲上去。

咔嚓——

冰面碎裂,方寒掉进冰水里。

冷!

刺骨的冷!

那种冷不是普通的冷,而是一种能把骨髓都冻住的冷。冰水灌进嘴里、鼻子里、耳朵里,冷得每一根神经都在尖叫,每一个细胞都在抽搐。心脏猛地收缩,差点停跳,血液瞬间变得粘稠,流动变慢。

方寒拼命挣扎,手脚在水里乱划,想抓住什么东西。但湿透的衣服像铅块一样沉重,拖着他往下沉。棉袄吸满了水,重得像披了一层石板,每动一下都要用尽全身力气。

水下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见。

他只能感觉到水流的方向,感觉到冰冷刺骨的痛楚。耳朵里灌满了水,听不见任何声音,只有自己心跳的轰鸣,像擂鼓。

肺在燃烧,需要空气。

胸口像要炸开,心脏在疯狂跳动,一下比一下快,一下比一下重,像要从胸腔里跳出来。

方寒拼命往上游,手脚并用,终于抓住一块浮冰。

浮冰很滑,覆着一层水膜,像涂了油。他抓了三次才抓稳,指甲陷进冰里,划出一道道白痕,指尖破裂,血渗出来,染红了冰面。

他把头探出水面。

大口喘气。

空气从未如此甘甜。每一口呼吸都像喝蜜,甜得让人想哭。

狼群在岸边徘徊,用爪子试探冰面。冰面太薄,承受不了它们的重量,一踩就碎。它们围着岸边跑,嚎叫着,眼中全是不甘。但最终,它们停下了。

头狼死了,群狼失去了首领。再追下去,不值得。而且,那个少年很可能会在冰水里冻死,不用它们动手。

它们转身,消失在密林中。

方寒看着它们离去的身影,松了口气。

但这口气还没松完,他就意识到——自己麻烦更大了。

水流很急,像一只无形的手,抓着他往下冲。他顺着水流漂,双手死死抓住浮冰,指甲陷进冰里,划出一道道白痕,指尖血肉模糊。

牙齿在打颤,打得嘴巴都合不拢,咬都咬不住。嘴唇发紫,失去知觉,肿得像两条蚯蚓。

体温在飞速流失。

方寒能感觉到,手脚开始僵硬,动作越来越迟缓。先是脚趾,然后是小腿,然后是手指,一点一点失去知觉,像身体正在变成冰雕。这是失温的征兆,父亲说过,掉进冰水里如果不能在一炷香内上岸,就会被冻死。

一炷香…还剩多久?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身体越来越冷,意识越来越模糊。眼皮沉得抬不起来,脑子像灌了糨糊,转不动了。

不知漂了多久,前面出现一个水潭。

水潭很大,像一口巨大的锅,直径足有十丈,四周是陡峭的石壁,石壁上覆着厚厚的冰,像镜子一样反射着月光。水流到这里突然变慢,形成一个漩涡。

方寒被卷进漩涡,失去了对浮冰的控制。

浮冰被冲走了。

他沉了下去。

水下一片黑暗,什么都看不见。方寒憋着气,手脚乱划,想浮上去。但湿透的衣服太沉,像绑着石头,怎么挣扎都浮不上来。

身体越来越沉,像有一只手在下面拽着他,往更深的地方拖。

肺里的空气越来越少,胸口越来越闷,像被人用拳头砸。

耳鼓开始疼,像针扎,像刀割。眼珠开始胀,像要从眼眶里爆出来。胸口像压着一块巨石,越来越重,越来越重。

要死了吗?

方寒脑海里闪过母亲的脸——

“寒儿,活下去…”

还有父亲的背影——

“跑!别回头!”

不能死。

我答应过,要活下去的。

方寒拼尽最后一丝力气,手脚疯狂划动,像溺水的人抓住最后一根稻草。

就在即将窒息的时候,脚踩到了潭底。

潭底是淤泥,软软的,脚陷进去半尺深,像踩在烂泥里。方寒蹬地,淤泥爆开,一股浊流冲起,他的身体也随之向上。

破开水面!

方寒猛地浮上水面,大口大口喘气。

每一口呼吸都带着水汽,呛得肺疼,像吞火。但他不在乎,只要能呼吸就好。

他拼命游向岸边。

手脚已经麻木了,几乎感觉不到,但还能动。他用尽全身力气,手脚并用,像一只快要淹死的狗,拼命挣扎。

终于够到了岸边的石头。

石头很滑,覆着一层薄冰,像涂了油。方寒抓了三次才抓稳,指甲陷进石缝,用力一拉,把自己拖上岸。

爬上来后,他躺在雪地里,浑身颤抖,像筛糠一样。

衣服全湿了,在寒风中迅速结冰,硬邦邦的,每动一下都发出咔嚓的响声,像穿着冰做的铠甲。头发也冻住了,冻成一根根冰凌,戳在头皮上,像针扎,像刀割。睫毛上挂着冰珠,眨眼的时候刺得眼睛疼,眼泪流出来,还没流到脸上就冻住了,凝成两条冰线。

他知道不能停,停下来就会被冻死。

父亲说过,失温后必须动起来,生火,换衣服,否则很快就会死。体温一旦降到一定程度,人就会失去意识,然后在睡梦中冻死。

但身体不听使唤。

四肢僵硬,像冻僵的木头,连手指都动不了。他试着握拳,手指只能微微弯曲,连拳头都握不紧,手掌像一块冻肉。

方寒咬牙,撑着地想站起来。

站不起来。

腿软了,一点力气都没有,像两根面条。

他趴在雪地上,感觉眼皮越来越重。好冷,好想睡…就睡一会儿,一会儿就好…

不能睡!

脑海里突然响起母亲的声音,像惊雷一样炸开。

睡了就死了!

方寒狠狠咬了一下舌头,咬得很用力,舌尖都咬破了。血的咸腥味在口腔里蔓延,刺激着他的神经,让他清醒了一些。

他撑着地,一点点往前爬。

每爬一步都要用尽全身力气。胳膊肘在雪地上划出两道深深的沟,手掌抓着雪,雪在指缝间化开,冰冷刺骨,像抓着刀片。

爬了十丈,看见前面有个山洞。

洞口很小,只能容一人钻进去,像一张张开的嘴,黑洞洞的。方寒爬过去,钻进洞里。

洞里很黑,伸手不见五指,但比外面暖和。没有风,空气是静止的,虽然冷,但不刺骨。

方寒靠着洞壁坐下,抱着膝盖,蜷成一团,像一只受伤的小兽。

身体还在颤抖,但至少不会被冻死了。

他摸了摸怀里——

玉佩还在。信还在。丹药还在。

母亲留下的东西,一样都没丢。

活下来了。

但体内,反噬体的力量又开始骚动了。

玉佩在发烫,拼命压制着那股混沌之力。但这次,压制得很吃力。反噬体在反抗,在挣扎,在咆哮,想冲破封印。

方寒能感觉到,那股力量在体内翻滚,像困兽,像火山,随时可能爆发。

他咬着牙,从怀里掏出一颗镇灵丹,塞进嘴里。

丹药入口即化,一股清凉的气息顺着喉咙流进体内,如甘露降下,浇灭了暴躁的火焰。混沌之力被压制下去了。

但代价是——

他只剩两颗镇灵丹了。

两条命。

方寒靠着洞壁,闭上眼睛,脑海里浮现出母亲的脸,还有父亲的背影。

父亲还活着吗?

村民们会放过他吗?

方寒不知道。

他只知道,自己必须活下去。只有活下去,才有机会回去。只有活下去,才不辜负父母的牺牲。

迷迷糊糊中,他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天已经亮了。

准确地说,是被饿醒的。

肚子在咕咕叫,像有个小鬼在里面闹,用拳头砸胃壁,用脚踢肠子。方寒已经一天一夜没吃东西了,上一顿饭还是昨天早上母亲给的那碗雪水。

他爬出山洞,外面的雪停了。

阳光透过树叶洒下来,在雪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林中很安静,只有偶尔传来几声鸟叫,清脆悦耳,像在唱歌。

方寒站起来,活动了一下四肢。

浑身酸疼,像被人打了一顿,每一块肌肉都在抗议,每一根骨头都在呻吟。衣服已经干了,但硬邦邦的,走动的时候摩擦皮肤,火辣辣的疼,像穿着砂纸做的衣服。

他饿。

非常饿。

胃在痉挛,头晕眼花,眼前发黑,腿软得像面条,站都站不稳。

方寒四处张望,寻找食物。

树上有鸟窝,但太高了,爬不上去。而且他现在没力气爬树,手脚还在发抖。地上有野果,但全冻坏了,烂成一滩黑泥,散发着腐臭味。

他在雪地里翻找,找到几颗橡果,塞进嘴里。

苦。

涩。

还有股馊味,像发霉的面粉。

但方寒还是咽了下去。

总比饿死强。

他继续往前走,寻找食物,寻找出路。

走了半个时辰,看见前面有条小路。

路很窄,只有半尺宽,是人踩出来的。路上有新鲜的脚印,还有车辙印,车轮压出的痕迹很深,说明车上装了不少东西。

有人!

方寒心中一喜,顺着路往前走。

又走了一炷香,听见前面传来说话声。

他躲在树后,悄悄探头看——

路上有三个人,正在休息。

为首的是个少年,十五六岁,穿一身青衫,衣服很干净,没有补丁,布料是上好的棉布,在阳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他坐在一块石头上,手里拿着个馒头,啃了一口。

馒头是白面的,还冒着热气,能闻到香味,那香味飘过来,钻进方寒鼻子里,让他肚子叫得更响了。

方寒的喉咙动了动,咽下一口唾沫。

少年身后站着两个仆人,都是四十来岁的中年人。其中一个瘦高,背着个大包袱,包袱鼓鼓囊囊的,不知道装了什么;另一个矮胖,腰间挂着把刀,刀鞘上刻着花纹,看起来是把好刀。

“少主,前面就是云河镇了,”瘦高的仆人说,声音恭敬,”到了镇上,属下去给您买点热食。”

少年点点头,又啃了一口馒头。

馒头很大,他啃了几口就吃不下了。他看了看手里剩下的半个馒头,皱了皱眉,正要扔掉——

“等等,”矮胖的仆人突然说,声音压得很低,”少主,那边有人。”

他指向方寒躲藏的方向。

方寒心中一惊,转身就要跑。

“站住!”

矮胖仆人已经冲过来,一把抓住方寒的肩膀。

那手劲很大,像铁钳,抓得方寒肩膀生疼,骨头都要被捏碎了。

“哪来的野孩子?鬼鬼祟祟想干什么?”矮胖仆人喝道,眼中闪过警惕。

方寒抬起头,看着他。

矮胖仆人愣了一下——这孩子的眼神,怎么这么冷?

明明只是个十二三岁的少年,眼神却像死人,没有恐惧,没有慌乱,只有一种让人心悸的平静。

“福伯,别为难他,”少年走过来,打量着方寒,”看样子是迷路了。”

他的眼神很温和,没有上位者的傲慢,也没有对穷人的轻蔑,就像在看一个普通的路人。

方寒没说话,只是盯着少年手里的馒头。

少年注意到他的目光,笑了:”饿了?”

方寒点头。

少年把馒头递过来:”给你。”

方寒接过馒头,大口大口地吃起来。

馒头很软,很香,是他这辈子吃过最好吃的馒头。麦香在口腔里弥漫,面粉的甜味刺激着味蕾,让他差点掉眼泪。他三两口就吃完了,舔了舔手指,把粘在手上的面渣也舔干净。

“福伯,再给他一个,”少年说。

福伯从包袱里拿出一个馒头,递给方寒。

方寒接过,这次没有立刻吃,而是看着少年:”谢谢。”

“不客气,”少年笑了笑,笑容很温和,眼睛弯成月牙,像天上的弯月,”我叫苏明,你呢?”

方寒犹豫了一下。

父亲说过,在外面要小心,不要轻易透露真名。但这个少年刚给了他两个馒头,救了他的命。如果连名字都不说,也太过分了。

“方…方寒。”

“方寒,”苏明重复了一遍,点点头,”好名字。你要去哪?”

“云河镇。”

“巧了,我们也去,”苏明说,眼中闪过一丝喜悦,”一起走吧。山里不太平,多个伴也好。”

方寒没有立刻答应,而是警惕地看着苏明。

这个少年看起来人畜无害,但父亲说过,越是看起来善良的人,越要小心。这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好,给你馒头,一定是有所图。

苏明似乎看出了他的警惕,不仅没有生气,反而笑了:”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在想,我为什么要帮你,对不对?”

方寒没说话,算是默认了。

“其实也没什么原因,”苏明挠挠头,有些不好意思,”就是…看你可怜呗。你看你这样子,衣服破破烂烂,脸上还有伤,身上全是血,一看就是遇到大麻烦了。我要是不管,晚上睡觉都不安稳。”

他说得很诚恳,眼神清澈,不像在撒谎。

“而且,”苏明继续说,”我娘教过我,行善积德是好事。说不定哪天我也遇到麻烦了,也会有人帮我呢。”

方寒看着他,半晌才点了点头。

他确实需要帮助。一个人在山里,活不了多久。而且,这个叫苏明的少年,眼神很干净,不像坏人。

“那…谢谢。”方寒说。

“哎,都说了不用客气,”苏明摆摆手,笑容更灿烂了,”走吧,天黑前赶到云河镇,还能吃顿热乎饭。”

四个人继续上路。

苏明走在前面,和方寒并排。两个仆人跟在后面,警惕地看着方寒,手一直放在腰间的刀柄上,随时准备拔刀。

路很窄,只容两人并排。两旁是高大的树木,树枝交错,遮住了大半天空。阳光从树叶的缝隙洒下来,在雪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像碎裂的金子。

“你为什么要去云河镇?”苏明问,打破沉默。

“找人。”

“找谁?”

“一个…执事。”方寒简短地回答,不想多说。

“青云宗的?”

方寒点头。

“巧了,我也是去青云宗的,”苏明笑道,眼中闪过一丝自豪,”不过我不是去当弟子,是去找我哥。我哥是青云宗内门弟子,叫苏远,很厉害的!他二十岁就突破通脉境了,现在已经是通脉境后期,长老都夸他是天才。”

方寒默默听着,没有接话。

苏明也不在意,继续说,像是找到了个可以倾诉的对象:”你知道吗,青云宗可厉害了。方圆千里,就数青云宗最强。他们的宗主是金丹境修士,据说一掌能拍碎一座山,一剑能斩断一条河。我哥说,他要是能修炼到金丹境,就回来给家族争光。”

他说得很兴奋,眼中全是向往和憧憬,手舞足蹈地比划着,像在描绘一个遥不可及的梦。

“到时候,家族里那些看不起我们的人,就得对我哥客客气气的。族长都得笑着叫我哥一声’苏师侄’。”

方寒看着他,心中有些羡慕。

这个少年,衣食无忧,有家人,有哥哥,有未来可以期待。而自己,什么都没有了。

母亲死了,父亲生死未卜,唯一的朋友石全也不知道怎么样了。自己就像浮萍,飘到哪算哪,没有根,也没有归处。

“你怎么不说话?”苏明注意到方寒的沉默,”是不是我说得太多了?我娘总说我话多,像个麻雀。”

“没有,”方寒摇头,”你…继续说吧。我喜欢听。”

这是真话。

苏明的声音很温和,说话的语气也很轻松,让方寒紧绷的神经放松了一些。而且,听苏明说这些,能让他暂时忘记那些痛苦的事——母亲的死,父亲的生死未卜,自己反噬体的身份。

“那好!”苏明来了精神,”我跟你说,青云宗啊,可大了!光是外门就有上万弟子,内门也有好几千。还有真传弟子,核心弟子,每一个都强得不行…”

他滔滔不绝地讲着,方寒静静地听着。

走了一段路,苏明突然话锋一转:”对了,你去找那个执事干什么?你爹娘呢?怎么不陪着你?”

方寒沉默了。

苏明意识到自己问了不该问的,连忙说:”对不起,我…我不是故意的。你不想说就算了。”

“没关系,”方寒轻声说,”我娘…死了。我爹还在村里,我要去找执事,是想…想求他帮忙。”

他没有说全部真相,只说了一半。

苏明沉默了片刻,然后拍了拍方寒的肩膀:”会没事的。青云宗的执事都挺好说话的,我哥说的。你只要好好跟他说,他肯定会帮你的。”

方寒点点头,没有说话。

他不知道林执事会不会帮他,但这是他唯一的希望了。

母亲临终前,让他把信送到云河镇,交给一个叫林向北的执事。信里写了什么,方寒不知道。但他知道,那封信很重要,重要到母亲用最后一口血封印。

两人继续往前走,一路上苏明话很多,方寒话很少,但气氛却不尴尬,反而有种奇妙的和谐。

走了半个时辰,前面出现一个岔路口。

路口立着块石碑,上面刻着:左去云河镇,右去黑水寨。

字是用刀刻的,笔画粗糙,像是某个不识字的人照着模板刻的。

就在这时,矮胖仆人突然说:”少主,停下。”

苏明停下脚步:”怎么了,福伯?”

福伯指着前方:”有人。”

方寒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看见路口站着三个黑衣人。

三个人都穿着黑衣,蒙着脸,只露出一双眼睛。他们腰间挂着刀,刀鞘上有个标记——一只血色的手掌,像用血画的,在阳光下泛着诡异的光泽。

瘦高仆人脸色一变:”是苏家的人!”

苏明也变了脸色,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

为首的黑衣人走上前,声音冷漠:”苏明,跟我们走一趟。”

“我不认识你们,”苏明说,声音在发抖,手指也在颤抖。

“少废话,”黑衣人说,声音没有一丝温度,”家主有令,把你带回去。”

“我不回去!”苏明突然转身就跑。

黑衣人冷哼一声,身形一闪,已经出现在苏明身后,一掌拍向他的后颈。

掌风呼啸,带着破空声,像一柄无形的刀。

福伯大喝一声,冲上去挡在苏明身前。

两掌相撞,发出沉闷的轰鸣。

福伯闷哼一声,倒飞出去,撞在树上,树干被撞得颤抖,雪簌簌往下掉。他滑落下来,口吐鲜血,血混着内脏碎片喷出来,脸色瞬间苍白如纸。

“福伯!”苏明惊叫。

另一个黑衣人也动了,一脚踢中瘦高仆人的腹部,把他踢飞七八丈远,摔在雪地里,抽搐了几下,昏死过去。

方寒站在原地,看着这一幕。

他应该跑的。

这不关他的事。

苏明只是个陌生人,给了他两个馒头而已。两个馒头,不值得搭上性命。

但他想起了母亲的话——”守住本心,别成为怪物…”

还想起了父亲的话——”活下去…”

如果只是为了活下去,就眼睁睁看着别人被杀,那和怪物有什么区别?

如果为了活下去,就抛弃所有善意,那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方寒握紧拳头。

“住手。”

他的声音很轻,但清晰地传进每个人耳中。

三个黑衣人同时看向他。

为首的黑衣人眼中闪过一丝不耐:”哪来的小鬼?滚!不想死就滚远点!”

方寒没有滚。

他往前走了一步,站在苏明身前。

“我说,住手。”

为首的黑衣人愣了一下,随即笑了:”有意思,一个小鬼也敢英雄救美?”

他抬起手,一掌拍向方寒:”既然想死,那就成全你!”

掌风呼啸而至,带着破空声,像一柄无形的刀要把方寒劈成两半。

方寒没有躲。

他只是站在那里,等着对方冲进三尺之内。

黑衣人是炼气五层的修士,掌力很强,能拍碎石头。他冲到方寒面前,掌心灵气汇聚,发出青色的光芒,光芒凝成实质,像一把青色的刀。

三尺。

两尺。

一尺。

就在他进入三尺领域的瞬间——

他的脸色骤变。

“这是…”

灵气在流失!

像水倒进了无底洞,飞速消失。他拼命想控制,但根本控制不住。短短一个呼吸,他的修为就从炼气五层跌到炼气四层,灵气在体内紊乱,经脉在撕裂。

“反噬体!”

他惊恐地想后退。

但已经晚了。

方寒一拳轰出!

拳头上缠绕着黑色的气息,那气息贪婪地吞噬着周围的一切——灵气、生机、力量。

轰!

黑衣人被一拳打飞,撞断三棵树,树干断裂,发出咔嚓咔嚓的巨响。他倒在雪地里,胸口塌陷,肋骨全碎了,插进心脏和肺,口鼻喷血,抽搐了几下,死了。

另外两个黑衣人惊恐地看着方寒。

“反噬体!这小子是反噬体!”

“快跑!”

两人转身就跑,连尸体都不要了,像遇到了洪水猛兽。

方寒没有追。

他跪倒在地,七窍流血,血顺着脸颊流下来,滴在雪地上,开出一朵朵血花。

苏明冲过来扶住他:”你…你没事吧?”

方寒摇摇头,慢慢体内的暴动平息下来,血也止住了。

苏明看着方寒,眼中全是震惊:”你…你是反噬体?”

方寒点头。

苏明沉默了片刻,然后把手伸到方寒面前。

方寒愣住了。

“走吧,”苏明笑了,笑容有些苦涩,但眼神依然温和,”我们都是被家族追杀的人,算是同病相怜。”

方寒看着他伸出的手,犹豫了片刻,握住了。

苏明把他拉起来。

两个受伤的仆人也挣扎着站起来,福伯捂着胸口,看着方寒,眼中有感激:”多谢小兄弟救命之恩。”

“不客气,”方寒说,”你们给了我馒头。”

福伯愣了一下,笑了:”两个馒头,换三条命,你赚了。”

“是我赚了,”方寒认真地说,”我很饿。”

四个人都笑了。

笑声在雪地里回荡,惊起一群栖息的鸟,鸟儿扑棱棱飞起,在天空中盘旋。

三天后,他们到达云河镇。

云河镇很大,是方寒见过最大的地方。

镇子建在一条河边,河水宽阔,能听见哗哗的流水声。镇上有上万人,街道两旁商铺林立,卖什么的都有——布匹、粮食、药材、兵器,应有尽有。街上人来人往,熙熙攘攘,叫卖声、讨价还价声、小孩的哭声、狗叫声,混成一片,热闹非凡。

空气里弥漫着各种味道——油炸食物的香味、药材的苦味、牲口的臭味、河水的腥味,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独特的市井气息。

方寒跟在苏明身后,好奇地看着周围的一切。

他从没见过这么多人,这么多房子,这么热闹的地方。寒石村只有两百多人,总共才三十几户人家,哪见过这种场面。

“那边就是青云宗外门,”苏明指着镇子东边的一座建筑群,”我哥就在那里。走,我带你去找你要找的执事。”

两人来到外门门口。

门口站着两个守卫,都是炼气境修士,腰间挂着剑,剑鞘上刻着青云宗的标记——一朵云,一把剑。他们穿着统一的青色长袍,站得笔直,眼神警惕地扫视着过往的人群。

苏明上前,拱手道:”两位师兄,我来找人。”

“找谁?”守卫问,声音公事公办。

“林执事。林向北。”

守卫打量了苏明一眼,眼神在他身上的青衫上停留了一下:”你是?”

“我叫苏明,是苏远的弟弟。”

守卫脸色一变,态度立刻恭敬了起来:”原来是苏师兄的弟弟,失敬失敬。请稍等,我去通报。”

方寒站在旁边,握着那封信。

心跳得很快,像擂鼓。

他不知道,信里写了什么。

也不知道,这个林执事,会不会帮他。

但他没有别的选择了。

母亲说过,把信交给林向北,他会帮忙的。

片刻后,守卫回来了:”林执事让你们进去。”

两人走进外门。

穿过一条长长的走廊,走廊两旁种着树,树上挂着灯笼,灯笼在风中摇晃,投下摇曳的光影。

来到一间房前。

房门开着,里面坐着一个中年人。

中年人四十来岁,穿一身灰袍,灰袍洗得很干净,但有些褪色了。他脸上有道疤,从额头一直延伸到下巴,像一条蜈蚣趴在脸上。他正在看一本书,听见脚步声,抬起头。

眼神很锐利,像刀,一眼就看穿了方寒和苏明。

“你就是苏明?”他的声音很粗,像砂纸摩擦,但没有恶意。

“是,林执事,”苏明拱手,”这位是方寒,他有封信要给您。”

林执事看向方寒。

方寒把信递上去。

林执事接过信,看了一眼信封,眉头一皱。

信封很旧,边角都磨破了,上面还有斑斑血迹,是母亲的血。那是母亲临死前,用最后一口气写的信,然后用血封印的。

他拆开信,取出里面的信纸。

信纸很薄,发黄,上面只有寥寥几行字。

林执事看完信,脸色变了又变,最后深深地看了方寒一眼。

那眼神很复杂,有震惊,有同情,有惋惜,还有一丝深深的愧疚。

“你叫方寒?”

“是。”

“今年多大?”

“十二。”

“你娘…”林执事停顿了一下,声音低沉,”她…走了?”

“嗯。”方寒点头,声音平静得像在说别人的事,”她死了。我爹也…不知道还活不活着。”

林执事沉默了良久,叹了口气,那叹息声很重,像压在胸口的石头:”进来吧。”

方寒走进房间。

林执事关上门,示意苏明在外面等。

房间里只剩下两个人。

林执事坐回椅子上,看着方寒:”你知道你娘在信里写了什么吗?”

“不知道。”

“她让我…”林执事停顿了一下,”照顾你。”

方寒没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你是什么灵根?”

“反噬体。”

林执事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随即变成了复杂:”难怪…难怪她要逃…”

他低声喃喃,像是在自言自语。

方寒没有打断他。

良久,林执事抬起头:”我不能收你为徒。你是反噬体,宗门不会收你。就算我想收,长老们也不会同意。”

方寒心往下沉。

果然。

反噬体,走到哪里都是怪物。

“但我可以收留你,”林执事说,”跟着我生活。我在云河镇有间小院子,你可以住在那里。吃住我来管,虽然日子清苦,但总比在外面饿死强。只要你隐藏好自己的身份,别让人知道你是反噬体,就不会有事。”

方寒抬起头,眼中有光:”我愿意!”

林执事点点头:”那行。但我有个要求——隐藏你的身份。别让任何人知道你是反噬体。”

“我明白。”

“还有,”林执事说,声音严肃,”你娘在信里说,她留给你一样东西。是什么?”

方寒犹豫了一下,掏出玉佩。

玉佩是青白色的,温润如脂,上面刻着复杂的纹路,像云,又像水,在灯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

林执事看见玉佩,瞳孔一缩,眼中闪过一丝震惊。

“果然…是这个…”

他伸手想接过玉佩,看得更仔细一些。

方寒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把玉佩护在怀里。

这是母亲留给他的,是他最后的念想,不能给别人。

林执事愣了一下,笑了:”放心,我不抢你的东西。只是想确认一下…算了,你收好吧。记住,这东西别让任何人看见。”

“为什么?”

“因为,”林执事说,眼中闪过一丝复杂,声音压得很低,”有很多人在找它。你娘当年,就是因为这个玉佩,才会被追杀,最后流落到寒石村。如果有人知道你有这个玉佩,你会死得很惨。”

方寒心中一震。

原来母亲的身世,和这个玉佩有关。

“收好,”林执事说,”从今天起,你就跟着我生活。我会安排你住处。记住,低调做人,别惹事。你的身份太敏感,一旦暴露,谁都救不了你。”

“我明白。”

“去吧。”林执事摆摆手,”外面那个少年是你朋友?”

“嗯。”

“那就让他先回去吧。我带你去我的小院,以后你就住那里了。”

方寒点头,转身离开。

走到门口时,他突然回头:”林执事,我爹…他还活着吗?”

林执事沉默了片刻,摇了摇头:”不知道。但你娘在信里说,让你别回去了。无论发生什么,都别回去。”

方寒握紧拳头,转身走了。

门外,苏明靠在墙上等着。

看见方寒出来,他笑了:”怎么样?”

“留下了,”方寒说,”林执事愿意收留我,让我跟着他生活。”

“那就好,”苏明说,”至少有个安身之所了。以后你就在云河镇住下,我进了青云宗外门,咱们也算是邻居了。”

方寒看着他,点了点头:”谢谢。”

“又说谢谢,”苏明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以后有事就来找我。我哥是内门弟子,有些事能帮上忙。”

“嗯。”

“那我先回去了,”苏明说,”你好好跟着林执事。他是个好人,会照顾你的。”

两人在青云宗外门门口分别,夕阳西下,余晖洒在他们身上,拉出两道长长的影子。

方寒回头看了一眼林执事的房间,又看了看远方的天空。

父亲,你还活着吗?

石全,你还好吗?

母亲,我活下来了。

我会按照你说的,走第三条路。

我不会成为怪物。

我会活下去,活得像个人。

怀里,玉佩微微发烫,像在回应他的誓言。

(第2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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