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镠和他的盐帮弟兄被编入官军序列,但歧视和排挤无处不在。发饷时,他们的总是最晚、最少;配给军械,多是些陈旧破损之物;一同操练,官军故意疏离,甚至暗中使绊子。董昌虽用了他们,却也防着他们,军令约束甚严。
努力融入和证明自身,成了钱镠日常的课题。他约束部下,尽量遵守军纪,刻苦操练阵型。他知道,只有拿出实实在在的战功,才能在这里站稳脚跟。
王郢大营:暴虐与狂欢
与此同时,五十里外,王郢叛军大营却是另一番景象。篝火熊熊,映照着一个个醉醺醺、面目狰狞的兵痞。空气中弥漫着烤肉的焦糊味、劣质酒水的酸臭味和血腥气。
王郢本人,身材魁梧如熊罴,满面虬髯,一双环眼因醉酒布满血丝,正搂着个抢来的女子在主帐中狂笑。他起兵,纯因镇海节度使赵隐只给空职而不予实利赏赐,索赏不成便悍然作乱。此人勇武有余而智谋不足,性情暴躁残忍,部下稍有不顺非打即骂,甚至砍杀。叛乱以来,其部攻陷苏、常二州,建立舰队,于长江上下游及东海岸肆意劫掠,所过之处如同蝗虫过境。
“将军,”一脸带疤的头目凑近谄媚斟酒,“听说杭州那边派了个叫钱镠的,以前是个贩私盐的,带几百号人想来摸咱们的营?”
王郢一把推开怀中女子,灌下一大口酒,轻蔑哼声,声如破锣:“钱镠?没听过!贩私盐的泥腿子?董昌没人了吗?派这种货色送死!”他猛地将酒碗砸在地上,碎片四溅:“老子正愁没乐子!传令下去,让弟兄们吃饱喝足!等那姓钱的来自投罗网,老子要拿他的头盖骨当酒碗!”
帐内众将爆发狂野哄笑,充满残忍期待。他们根本不信一支由盐枭组成的乌合之众能有何作为。
王郢的轻敌与傲慢,几乎毫不掩饰。
几日后的黄昏,钱镠正在校场督促弟兄们练习刀阵,一骑快马狂奔入营,带来紧急军情:王郢一部约两千精骑,直扑临安县!先锋已不足五十里!
军营瞬间炸开锅。恐慌如瘟疫蔓延。董昌急召众将议事。
大帐内,气氛凝重。不少将领面露惧色,主张固守待援。
“王郢部众甚多,皆悍勇之辈,我军兵力分散,恐难正面迎击……”
“是否……暂避锋芒?”
钱镠站在末位,眼看议和之声渐起,猛地踏前一步,声如洪钟:“将军!末将愿率本部三百弟兄,为前锋,夜袭叛军营寨!”
帐内顿时一静,所有目光都聚焦在他这“盐枭偏将”身上。惊讶、怀疑,更有人觉得他疯了。
董昌紧紧盯着他:“哦?敌军势大,你区区三百人,如何袭营?”
钱镠目光炯炯:“正因敌众我寡,才须出奇制胜!末将与众弟兄,于漕渠水道行走多年,熟知一条隐秘水路,可绕至敌军侧后。今夜子时,愿领兵潜入,纵火焚其粮草,乱其军心!将军可率大军于正面佯动,待其乱时,挥军掩杀,必可破敌!”
董昌眼中精光一闪。这计划大胆,甚至冒险,但确是眼下破局的一着妙棋。他仔细审视钱镠,看到对方眼中的决绝与自信。
“准!”董昌一拍案几,“钱偏将,本将予你五百精兵,与你本部三百人合力袭营!本将亲率大军为你压阵!此战若胜,你为首功!若败……”
“若败,钱镠提头来见!”钱镠斩钉截铁。
子时,乌云遮月,风里带着水汽与杀机。钱镠领着八百人(三百盐帮弟兄,五百董昌增派的“精兵”),乘快船,悄无声息滑入隐秘水道。水道狭窄潮湿,两侧芦苇丛生,正是他们这些盐枭往日躲避官兵的捷径。
然而,就在接近叛军营地后方水门时,最前面的钱镠突然举拳示意停止。
空气中,飘来一丝火油与烟硝的味道——绝非军营炊火之气。
紧接着,前方黑暗中猛地亮起无数火把!喊杀声骤然爆发!
“中计了!”身旁弟兄失声喊道。
只见水道两侧及前方水门处,涌出大量叛军弓箭手,火箭如飞蝗般射来!瞬间点燃几条船只!叛军显然早有准备!
“快退!后队变前队!撤退!”钱镠心沉谷底,嘶声大吼,挥刀格挡箭矢。
船只在水道中慌乱调头,互相碰撞。不断有人中箭落水,惨叫声不绝于耳。火光映照着叛军狰狞的面孔和船上士兵惊恐的眼神。
这是一个精心布置的陷阱。
乱军中,钱镠格外冷静。他一边指挥撤退,一边锐利目光扫过混乱战场。突然,他注意到那五百“精兵”的带队校尉行动迟缓,眼神躲闪,甚至暗中约束部下,似不愿全力突围!
一个可怕念头闪过钱镠脑海:军中有内鬼!且很可能就是董昌派来“协助”他的这些人里的!董昌既想用他破敌,又怕他这盐枭势大,甚至可能想借叛军之手消耗甚至除掉他们!
“婆留哥!这边!”危急关头,一熟悉声音从侧翼芦苇荡中响起。只见陈骞——钱镠手下最机灵的弟兄,曾因侦察地形失手被“官军”所擒——正带十几条轻舟冲来,船上是数十名悍勇的盐帮老弟兄!
“骞子!你怎么……”钱镠又惊又喜。
“哥哥!我就知道官军没安好心!白天我看那校尉鬼鬼祟祟,就带几个弟兄暗中缀着,果然见他派人往叛军营地方向去了!我赶紧召集了留守营地的弟兄来接应!快,从这边岔道走!水浅,他们的船追不上!”
钱镠来不及多想,大吼:“全体都有!跟着陈骞的船!进芦苇荡!”
盐帮弟兄们对这类绝境下的转移轻车熟路,立刻操纵船只,灵活钻入狭窄岔道。而那些官军“精兵”则慌了神,大船在芦苇荡中寸步难行,成了叛军火箭的活靶子,哭嚎声响成一片。
怒火在钱镠胸中燃烧。
他不仅被王郢算计,更被自己人背后捅刀!
“骞子!叛军主营在哪个方向?”钱镠声音冷得掉渣。
“东北方,约三里,临着一片开阔地,他们的粮草多半囤在那里!”陈骞立刻回答。
“好!”钱镠眼中闪过骇人凶光,“董昌不仁,休怪老子不义!他想让老子死,老子偏要活,还要活得风光!弟兄们!王郢的主力被吸引到这边水路了,他们主营必然空虚!咱们绕过去,给他来个真正的火烧连营!”
“跟着婆留哥!干他娘的!”盐帮弟兄们的血性被彻底激发。
这支精锐的盐帮队伍,凭借对地理的极致熟悉,在芦苇荡和沼泽中快速穿行,如暗夜鬼魅,绕过叛军埋伏圈,直扑其主营所在地。
果然,叛军主营留守兵力稀少。钱镠带人如猛虎下山,瞬间冲破营栅,四处纵火。粮垛、帐篷迅速燃起冲天大火,映红半边天。
正面佯攻的董昌大军,见敌军后方突然火起,以为钱镠奇袭成功,顿时士气大振,鼓噪而进。
埋伏在水道处的叛军,见老家被抄,惊慌失措,慌忙回援。钱镠趁势从侧翼杀出,与回援叛军绞杀在一起。他手持长槊,身先士卒,勇不可挡。盐帮弟兄们也个个拼命,展现出远超正规军的悍勇与单兵厮杀能力。
叛军顿时陷入前后夹击的混乱局面。
在黎明时分到来。
王郢叛军遭受重创,丢下数百具尸体和大量辎重,狼狈溃逃。临安之围暂解。
战场上硝烟未散,尸横遍野。钱镠提着滴血的长槊,站在一片狼藉的叛军营地前,身后是疲惫但眼神兴奋、带着劫后余生自豪的盐帮弟兄们。
董昌率领大军“姗姗来迟”。他看着眼前一切,尤其是傲然屹立的钱镠和他手下那群煞气腾腾的“盐枭”,眼神极其复杂——有惊讶,有庆幸,更有深深忌惮。
他亲自策马来到钱镠面前,脸上挤出赞许笑容:“钱偏将!真乃虎将也!以少胜多,智勇双全!此战,你当居首功!本将定会向朝廷为你和众将士请功!”
钱镠抱拳,脸上看不出喜怒:“全赖将军调度有方,将士用命。”他心里清楚,经此一役,董昌会更倚重他,但也一定会更防备他。而那场来自背后的阴谋,他暂时按下不提,但绝不会忘记。
活下来了,也得到了初步认可。但他知道,这条路才刚开始。乱世之中,从盐枭到官身的转变,注定充满更多腥风血雨与阴谋算计……
他钱婆留,注定要在这五代十国的乱世中,杀出一条属于自己的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