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输启那张常年被机油和铁屑染得灰扑扑的脸上,此刻竟是血色尽褪。
他死死盯着那枚不断颤栗的指针,仿佛那不是一块凡铁,而是一根刺入他骨髓的毒针。
他的声音干涩得像是被砂纸磨过:“不对,这不是锈蚀……少爷,你看这针尖的震法,细密如筛糠,这是‘灼脉’之兆!”
封小岐心头一沉。
他快步上前,俯身细看,果然发现指针并非简单的摆动,而是在高频率地颤抖,针尖周围的空气似乎都因这股震动而产生了细微的扭曲。
“灼脉?”他重复着这个陌生的词汇,一种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他的心脏。
“《机关要术》的杂篇里提过,”公输启的喉结上下滚动,艰难地解释道,“地脉如人身血脉,可淤、可堵,亦可……被点燃。寻常的煞气、怨气,只会让地气凝滞,形成锈蚀。但若怨气浓烈到一定地步,再辅以特定的邪法,便能将其化作阴火,以地气为薪柴,从根子上焚烧一地的生机。这罗盘指针在‘北渊’与‘镇心’之间反复撕扯,说明有人正在以镇北的极阴之地为火引,撬动整个镇子的地脉中枢!”
怨气点火,烧的是地气本源。
这十二个字如十二道惊雷,在封小岐脑中轰然炸响。
他猛地抬头,望向归镇的方向,那片沉沉的夜色在他眼中不再是宁静的黑,而是一锅正在被无形之火加热,即将彻底沸腾的浓汤。
夜空中偶然闪过的几缕青灰色光晕,原来不是错觉,而是地气被灼烧时逸散出的垂死呻吟。
“回镇子!”封小岐的声音里透着一股前所未有的急切。
当他们连夜赶回镇子时,一股焦躁不安的气氛已经如同瘟疫般弥漫开来。
家家户户的灯火明明还亮着,却透着一种诡异的死寂。
风中夹杂着若有似无的呢喃,像是无数人在梦中呓语,汇成一股令人心烦意乱的潜流。
“小满!我的小满不见了!”一声凄厉的哭喊划破了这层虚假的平静。
是张婶。
封小岐心中咯噔一下,循声望去,只见张婶披头散发地从院里冲出来,脸上挂满了泪痕和惊恐。
镇民们被惊动,纷纷探出头来,一张张脸上都带着同样的惶惑与不安。
很快,此起彼伏的呼喊声响起,竟是又有好几户人家的孩子在睡梦中不见了踪影。
封小岐的心直往下坠。
他立刻让公输启去召集还能保持清醒的青壮,分头寻找,自己则根据气流最紊乱的方向,一路追寻下去。
最终,他在村东头那座早已废弃的古戏台下,找到了失踪的孩子们。
他们一个个如同木偶般站着,面朝戏台,眼神空洞,仿佛在等待着什么。
而小满,就站在离戏台最近的地窖入口处。
她赤着一双小脚,踩在冰冷的青石板上,口中正用一种平板无波的语调,喃喃念着什么。
封小岐凝神细听,浑身血液几乎瞬间凝固。
她念的,竟是本地禁戏《断魂记》的最后一段唱词——那是戏中女主角含冤自尽前,对天地发出的恶毒诅咒。
“小满!”封小岐低喝一声,试图唤醒她。
女孩却毫无反应,依旧用那不属于她的、饱含怨毒的腔调反复吟诵。
封小岐不敢再耽搁,立刻从怀中掏出那本《辑要》残卷和一叠空白符纸,打算依残法绘制一张“定魄符”,先镇住她的心神再说。
他咬破指尖,以血为引,调和朱砂,笔走龙蛇。
然而,就在他落笔的瞬间,异变陡生!
那黄色的符纸仿佛被投入了火炉,边缘迅速焦黄卷曲,而他刚画下的第一笔墨迹,竟如一滴活过来的鲜血般,在纸上不安地蠕动、变形,最终“滋”的一声,化作一缕黑烟消散。
失败了!
封小岐心中大骇。
地气已经躁动到了这个地步,连《辑要》上的符法都失去了效用!
这片土地的根基,正在被那股阴火烧穿!
他焦灼万分,正欲尝试更复杂的法门,却忽然感觉一股清寒之气自镇口的方向拂面而来,如同一滴冰凉的泉水,精准地滴落在他焦躁的心湖之上,瞬间抚平了所有的波澜。
他愕然转头,只见一个素衣女子不知何时已悄然立于戏台的残破台阶前。
她身形清瘦,眉眼冷淡,宛如一株生于寒潭边的修竹。
夜风吹动她的衣袂,她却纹丝不动,只是静静地看着那群梦游的孩子,目光中带着一丝悲悯。
就在封小岐愣神的工夫,那女子已有了动作。
她袖口微扬,露出一截皓白的手腕,指尖轻盈地掐了几个繁复的符印,口中吐出一串清越如玉磬相击的音节。
随着她的吟诵,一张搁在她身前石阶上的黄纸无火自燃,升腾起的却不是灼热的火焰,而是一道柔和的淡青色光圈。
光圈悠悠然飘起,越过几个孩子的头顶,精准地朝着小满缓缓罩下。
就在光圈触及小满身体的一刹那,女孩浑身剧烈一颤,仿佛被什么东西猛地撞了一下。
她口中的喃喃诅咒戛然而止,眼中那片死寂的浑浊迅速退去,露出了迷茫与恐惧。
紧接着,她双腿一软,便昏然倒了下去。
封小岐一个箭步冲上前,将小满接入怀中,同时警惕地看向那名女子。
他的目光落在女子腰间,那里悬挂着一枚白玉制成的符牌,样式古朴,其上的纹饰竟与他《辑要》中记载的一幅名为“静心引神图”的古图有七八分相似。
“道友何人?”封小岐将小满交给赶来的张婶,站起身,沉声问道。
他的声音里既有感谢,也充满了戒备。
女子终于抬眼看向他,那双眸子清冷如雪,映着疏淡的月光,仿佛能看透人心。
“凌清竹。”她报上姓名,声音和她的眼神一样,带着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意,“此地人心将沸,怨念丛生,已经成了阴火最好的燃料。你单靠调理地脉,是救不了人的。”
一语中的。
封小岐心中一凛,对方显然也看出了问题的根源,而且见解比他更为深刻。
他立刻收起了戒心,拱手道:“原来是凌道友,在下封小岐。道友既知根源,不知可否与我等共研安土地的仪式,合力平息此地的灾祸?”
“安土地?”凌清竹却轻轻摇了摇头,清冷的目光扫过他手中的《辑要》残卷,“你画的是地脉之符,勘的是风水之气,修的是‘地’。我护的是人心之魄,定的是魂灵之根,修的是‘人’。若人心先一步溃败,被怨气彻底同化,就算你把地气梳理得再顺,也只是为它们提供了更舒适的温床罢了,毫无用处。”
说完,她不再理会封小岐,而是从袖中取出三枚早已备好的符箓。
那符箓与方才救下小满的青光符箓不同,通体洁白,隐有银光流动。
她身形一晃,竟如鬼魅般出现在镇中三处最高的屋檐角上,将三枚“静心符”一一贴下。
做完这一切,她才回到戏台前,对一旁看得目瞪口呆的公输启说道:“去找三根三年以上的向阳柏木,削成木桩,分别立于镇东、镇西、镇南的开阔处,布成一个简易的‘宁神阵’。我要借今夜的风势,将符气吹遍全镇。”
公输启下意识地看向封小岐,见他凝重地点了点头,才如梦初醒,立刻转身去办。
当夜,凌清竹的法门果然起到了效果。
随着柏木宁神阵的启动,三张静心符散发出肉眼难见的银色毫光,混入夜风之中,悄无声息地拂过每一户人家。
镇民们那股焦躁不安的情绪明显得到了缓解,许多人沉沉睡去,再无梦游的孩童出现。
然而,这份安宁仅仅维持到了子时三刻。
正在窗边观察气流变化的凌清竹脸色倏地一变,她猛地推开窗,身形如一片落叶般飘向院中。
封小岐紧随其后,只见那三处屋檐下的符纸,竟在同一时间,从中心渗出了黑血一般的粘稠污渍!
污渍所过之处,符纸上的银光瞬间黯淡,仿佛被某种剧毒腐蚀。
更可怕的是,公输启刚刚立下的三根柏木桩,其根部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生出了一圈圈灰败的霉斑,散发出阵阵令人作呕的腥臭。
凌清竹快步走到一根木桩前,蹲下身,伸出两根白皙如玉的手指,在那灰霉上轻轻一捻。
她将指尖凑到鼻尖,随即眼中寒光一闪,冷声道:“是‘秽咒’。有人在用最污秽的怨念反噬我的符阵——这不是自然淤滞,是人为引火!”
她的诊断,与公输启的“灼脉”,与她自己的“人心将沸”,终于连成了一条完整的线索。
有一个看不见的敌人,在暗中操控着一切。
这一夜,封小岐再也无法入眠。
他回到房中,一遍又一遍地翻看着那本破旧的《辑要》,试图从那些残缺的字句中找到对抗“灼脉”与“秽咒”的法门。
时间一点一滴流逝,窗外的黑暗愈发浓重,他心中的焦躁也随之攀升到了顶点。
就在他几乎要放弃的时候,他忽然感觉握着残卷的掌心传来一阵微弱的烫意。
他愕然低头,只见残卷中某一页上,一道不知是何年何月留下的焦痕,此刻竟像是拥有了生命一般,随着他的呼吸,极其轻微地一起一伏。
一个荒唐的念头在他心中升起。
他鬼使神差地伸出指尖,轻轻抚上了那道焦痕。
就在指尖触碰焦痕的瞬间,一段无比清晰、无比复杂的陌生符形,骤然在他脑海中炸开!
那符形的线条繁复至极,曲折蜿蜒,宛如一条奔腾的溪流,可在符箓的末端,却又勾勒出一个似火非火、似眼非眼,充满了威严与生命气息的诡异印记。
这才是“定魄符”的真正形态!
《辑要》上记载的,只是一个残缺不全的简化版本!
巨大的狂喜涌上心头,封小岐猛然醒悟,立刻抓起身旁的符笔,就要将脑海中的真形绘制出来。
可他尚未落笔,窗外一道迅疾的黑影一闪而过,快得几乎让人以为是幻觉。
紧接着,被他随手放在桌上的罗盘,发出了“嗡”的一声巨响,指针以前所未有的幅度剧烈震颤起来,不再是左右摇摆,而是死死地、不顾一切地指向了镇北的方向——那里,只有一口早已干涸多年的枯井。
那里,也正是当年沈家族人被草草掩埋的乱葬之地。
封小岐握着符笔的手僵在了半空,脑中的狂喜瞬间被一股刺骨的寒意所取代。
他缓缓放下笔,一把抓起那本仍在发烫的残卷,声音低沉得如同自语,又像是对某个看不见的敌人发出的宣告:
“有人,要挖开坟土。”
话音未落,他已转身冲出房门,凌清竹和公输启的身影几乎在同一时间出现在院中,三人的目光在黑暗中交汇,都看到了对方眼中同样的惊骇与决然。
无需多言,一股强烈的危机感已如利剑般悬在每个人的头顶。
镇北,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