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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我们那地界儿,老辈子传下来的规矩多,邪性事儿也多。但有一条,是每个孩子从会走路起就被大人反复嚼碎了灌进耳朵里的——路上看见红包,甭管多新多鼓,千万别捡,那不是给活人花的。

说这话时,大人们的脸总是绷得像浆过的粗布,没有一丝玩笑气。我们这些猴孩子,被那语气里的寒意冻着,倒也真记下了,平日里踢石子、追蜻蜓,见了那刺眼的红躺在地上,都绕着走,像避开水洼一样自然。

唯独林夕。

林夕跟我光屁股玩到大,性子里的那股劲儿就像伏天里疯长的野草,泼辣,不信邪。他爹妈死得早,跟着奶奶啃百家饭长到十七岁,皮实得像山里的石头疙瘩,啥都敢碰,啥都想撩扯一下。村里的老人见他横冲直撞,总摇头叹气:“这崽子,一身反骨,迟早要惹祸。”

那年除夕,天阴得厉害,铅灰色的云层压得低低的,北风像刀子,刮得人脸上生疼。傍晚时分,稀稀拉拉的鞭炮声已经开始炸响,空气里弥漫着硝烟和炖肉的混合味儿。我和林夕抄近道从后山砍柴回来,背着沉甸甸的柴捆,缩着脖子往家赶。

就在村东头那棵老槐树底下,林夕眼尖,“咦”了一声。

一个红包,崭新崭新,红得扎眼,就那么孤零零地躺在枯黄的草窠子里。风一吹,它簌簌地动着,像一小团跳动的火苗。

“嘿!看来今年要走运了!”林夕咧嘴一笑,扔下柴捆就要上前。

我心里咯噔一下,猛地扯住他破旧的棉袄袖子:“别捡!忘了规矩了?!”

他甩开我,满脸的不在乎:“屁规矩!吓唬小孩儿的!准是谁不小心掉的,年三十儿,里面指定是压岁钱!”他眼睛亮得反常,死死盯着那个红包,“够我奶奶买好几副药了。”

“林夕!”我急了,声音发颤,“这地方邪门儿!你看谁大过年往老槐树底下扔红包?!”

村口那棵老槐树,年头比村里最老的老人还老,枝桠虬结扭曲得像鬼爪,大夏天都能遮出一片阴凉地儿。村里办白事、送瘟神,都在这树下。平时没事,大伙儿都尽量不往这儿凑。

林夕像是被那红包勾了魂,根本听不进劝。他嘿嘿一笑,带着一种近乎癫狂的兴奋,一步蹿过去,弯腰就把那红包抓在了手里。

“嗬!还挺厚实!”他掂量着,脸上泛着红光。

那一刻,天色仿佛又暗了几分,北风卷过光秃秃的槐树枝,发出一种像是呜咽的尖啸。我后颈的寒毛唰一下立了起来。

林夕迫不及待地撕开红包的封口。

里面没有崭新的人民币。

是一沓纸钱。给死人用的冥币,黄草纸,粗糙刺手,上面印着模糊的“天地银行”和诡异的图案。

林夕脸上的笑容僵住了,像是被冻住的水洼。他愣了一秒,骂了句脏话,抖着手想把那晦气东西甩掉。

可冥币中间,还夹着一张纸条。

一条裁剪得歪歪扭扭的白纸,像是从什么本子上随手撕下来的。

上面用墨笔写着一行字,那墨迹浓黑得吓人,仿佛要滴落下来。

林夕下意识念出声:“戊辰年七月初七……子时……”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脸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比那纸条还白。捏着纸条的手指抖得厉害,像是发了疟疾。

那生辰八字,我听过。

是他奶奶去年病重时,哆嗦着抓着他的手,反复念叨怕自己忘了的。

是林夕自己的生辰八字。

风突然停了。四周死寂一片,连远处的鞭炮声都消失了。只有老槐树的枯枝在我们头顶发出细微的、令人牙酸的摩擦声。

林夕猛地抬头看我,眼睛里是前所未有的恐惧,一种冰冷的、彻骨的恐惧。他想把那些东西扔出去,可那红包、那冥币、那纸条,像是粘在了他手上。

最后,他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猛地将它们囫囵塞进破棉袄的口袋里,嘴唇哆嗦着,语无伦次:“假的……吓唬人的……走,快回家……”

他几乎是踉跄着跑起来的,背上的柴捆散了,柴火掉了一路,他也顾不上捡。

那天晚上,村里的年夜饭照旧热闹,鞭炮声此起彼伏。但我心里揣着那块冰,坐立难安。隔着几户人家,我听见林夕家方向传来他奶奶剧烈的咳嗽声,还有林夕异常尖利的、似乎是为了壮胆的说话声。

之后几天,我没见着林夕。他像是彻底窝在了家里。村里有人说,听见他家夜里总有动静,像是有人在院子里来回地走,脚步拖沓沉重。还有人说,半夜起来解手,好像看见一个模糊的黑影,直挺挺地杵在林夕家窗外,一会儿又不见了。

都以为这小子是被吓破了胆,没人太在意,年节下忙,谁也没多想。

第七天,头七,大年初六。

一大早,天刚麻麻亮,一声凄厉惊恐的尖叫划破了村子的宁静,是从村口老槐树方向传来的。

人们连滚带爬地涌过去。

然后,全都僵在了原地,像是被钉在了冰冷的冻土上。

老槐树最粗的那根横枝下,挂着林夕。

他穿着一身红。像是戏服,又像是不知道从哪儿找来的红布,胡乱裹在身上,红得刺眼,红得吓人。一条粗糙的麻绳勒紧了他的脖子,他的脑袋不自然地歪向一边,脸色青紫,眼睛圆睁着,里面凝固着最后那一刻的无边恐惧。

身体僵硬地随着寒风,微微地转着。

底下,没有凳子,没有任何可以垫脚的东西。

最让人头皮炸裂的是——

他垂在身侧,那只曾经捡起红包的手,紧紧攥着。僵直的手指缝隙里,露出一角刺目的鲜红。

那个红包。

它还在那里。

鼓鼓囊囊,像是被重新塞满了东西。

没人敢上去碰。

老人们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朝着老槐树磕头,嘴里念念有词,浑身抖得像秋风里的叶子。

我站在人群最外面,手脚冰凉,胃里翻江倒海。风吹过,老槐树的枯枝发出那种熟悉的、呜咽般的尖啸。

我好像看见,林夕那双圆睁的、死不瞑目的眼睛里,倒映出的不是我们惊恐的脸,也不是灰蒙蒙的天空。

而是另一个模糊的、穿着红衣的、微微晃动的身影。

就挂在他的对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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