乳白色的圣光如同实质的天柱,自凝魄殿冲天而起,将仙界的夜幕撕开一道辉煌的口子。那光芒并不刺眼,反而蕴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温和与磅礴,仿佛蕴含着生命最本初的奥秘。光华流转间,万千祥瑞纷至沓来——巨大的仙鹤虚影衔着灵芝环绕光柱翩跹起舞,金色的莲花于虚空中绽放、湮灭,循环不息,细碎如星辰的光点如同天花般簌簌落下,尚未触及地面便化作精纯的灵气消散。
大道梵音不再是隐约的缥缈之音,而是化作一圈圈清晰可见的金色涟漪,以凝魄殿为中心,温柔却不可抗拒地涤荡开来,掠过仙宫每一寸玉阶琼楼,每一株瑶草奇花,乃至每一个生灵的神魂深处。
云绾坐在窗边,感受到那金色涟漪拂过身体。一股暖意渗入四肢百骸,带着洗涤一切的纯净力量。她丹田处那纠缠了数百年的隐痛,在这股生机的冲刷下,竟奇迹般地平息了,只留下一种空洞的、被强行熨帖过的怪异舒适感。
成了。
无需宣告,这个事实已通过这天地异象,烙印在所有人的感知里。
死而复生,逆天之举,竟真的被他做成了。
几乎是同时,凝魄殿的方向爆发出巨大的喧哗,那是一种压抑了三百年的狂喜终于找到出口的奔涌。仙乐陡然变得高亢激昂,丝竹管弦之声与恢弘的钟磬之音交织,奏响庆典的序曲。
紧接着,无数道流光自仙界四面八方升起,如同逆飞的流星雨,绚烂夺目,尽数投向那光柱的中心。一道道强横或飘逸的气息毫不掩饰地掠过天际,那是各方仙域之主、隐世大能、各方神君纷纷显化,前往贺喜。
欢声笑语即便隔了如此之远,也变得清晰可闻。
“恭贺仙尊!” “恭迎瑶光仙子归来!” “此乃三界盛事!可喜可贺!”
贺喜之声此起彼伏,混杂着惊叹与喧笑,让整个仙界仿佛都沉浸在一片沸腾的海洋里。仙侍们忙碌的身影在远处的廊桥楼阁间快速穿梭,捧着琼浆玉液、珍馐佳肴的队伍络绎不绝。就连空气中,都开始弥漫开一种喜庆特有的、混合了酒香、果香和浓郁灵气的味道。
偏殿之内,却像是被一道无形的屏障彻底隔绝开来。
所有的热闹、所有的辉煌、所有的喜悦,都与此地无关。冰冷的玉石地面泛着清寂的光,窗外偶尔有仙鹤飞过,却不再停留鸣叫,而是匆匆振翅,赶往那喧闹的中心。冷莲香燃烧时细微的噼啪声,在此刻变得异常清晰,甚至有些刺耳。
云绾依旧保持着原来的姿势,目光落在窗外,却又仿佛什么都没有入眼。那贯通天地的光柱,那万千祥瑞,那百仙来朝的盛景,在她深不见底的眼眸中,没有激起半分波澜,只映出一片冰冷的、事不关己的漠然。
她曾参加过仙界的盛宴。作为必须存在的背景板,她会被安排在最不起眼的角落,穿着符合“瑶光仙子”喜好的繁复衣裙,保持着恰到好处的、带着轻愁的仪态。仙尊的目光或许会偶尔扫过她所在的方向,确认她这个影子没有出错,然后便毫无留恋地投向别处。
那些盛宴上的琼浆玉液、灵果仙肴,于她而言,味同嚼蜡。周围的喧闹越是热烈,她内心的孤寂便越是深重。她像一个局外人,旁观着一场与自己无关的繁华旧梦。
而今日这场庆典,远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盛大。她却连做旁观者的资格,都被彻底剥夺了。仙尊那句“安心静修,勿要外出”的谕令,如同一道冰冷的枷锁,将她牢牢钉在这座华丽的囚笼里,连远远望一眼的资格都没有。
“咯吱——”
殿门被极轻地推开一条缝隙,打断了死寂。那个名唤流萤的小仙侍怯生生地探进半个身子,手里捧着一个比以往更显精致的雕花灵木食盒。她几乎是踮着脚尖走进来的,仿佛怕惊扰了什么,又仿佛怕沾染上什么。
“姑、姑娘,”她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无法掩饰的惶恐和一丝不易察觉的不耐,“仙尊大喜,普天同庆,膳房特……特赐下宴席灵食,请您……请您慢用。”
她飞快地将食盒放在门边的矮几上,动作急促得几乎像是丢弃什么烫手山芋,目光始终躲闪着,不敢与云绾有任何接触。
“放下吧。”云绾开口,声音平淡得没有一丝起伏,听不出喜怒。
流萤如蒙大赦,立刻躬身,几乎是抢着说道:“奴婢还要去前头帮忙,告、告退!”话音未落,人已急急退了出去,细碎慌乱的脚步声迅速远去,消失在廊道尽头,仿佛身后有洪水猛兽。
殿内重归死寂。
云绾的目光缓缓移向那只食盒。雕工精美,灵气萦绕,显然里面盛放的东西非同一般。她起身,走过去,打开盒盖。
霎时间,柔和的光华与沁人的异香扑面而来。
盒内分三层。上层是几样巧夺天工的点心,捏成仙鹤、灵芝的形状,灵气氤氲;中层是一壶琉璃盏盛放的仙酿,酒液澄澈,隐隐有星辉闪烁;最下层,则并排放着三枚灵果,一枚赤红如火,一枚湛蓝如冰,还有一枚,正是她曾经求而不得的、能滋养稳固神魂的碧凝果,通体翠绿,生机盎然。
这份“赏赐”,远超以往任何一次,甚至堪比招待一方仙域之主的规格。
云绾的指尖拂过那枚冰凉的碧凝果,熟悉的清香钻入鼻腔。
记忆如同被撬开的潘多拉魔盒,不受控制地翻涌而上。
那一年,她冲击境界失败,神魂受损,识海如同被万千银针穿刺,日夜不休地疼痛。仙宫药阁的仙官对此束手无策,只委婉提及,若能得一枚碧凝果固本培元,或有一线希望。
她挣扎了许久,几乎是耗尽了毕生的勇气,才在那次仙尊例行问话时,颤抖着声音,极其卑微地提出了这个小小的、关乎她道途甚至性命的祈求。
凌苍仙尊当时正批阅着仙卷,闻言甚至连头都未抬,只是笔尖微顿,淡漠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回响:“碧凝果万年方得三枚,乃稳固初生神魂之圣品,岂可轻易动用?你根基有瑕,强求无益,静养便是。”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便断绝了她所有的希望。
后来她才知道,那时仙尊早已集齐了复活瑶光所需的大半材料,那仅有的几枚碧凝果,自然要被精心保管起来,以备他的瑶光复活之初,滋养那“初生”的神魂。
她的痛苦,她的道途,她的性命,在那份伟大的爱情面前,渺小得不值一提。
而如今,瑶光已然完美复活,这碧凝果……便也成了可以随意赏赐下来,用以彰显仙尊宽厚仁德的东西了吗?
一股极其辛辣的讽刺感猛地冲上喉咙,让她几乎要冷笑出声。
她拿起那枚碧凝果,果实在她苍白的指尖泛着莹润的绿光,如此生机勃勃,却又如此冰冷刺骨。
她走到窗边,凝魄殿的光华依旧夺目,喧嚣声浪一阵高过一阵,似乎在庆祝着这伟大的爱情,这三界的神迹。
她看着手中的果子,再看看那远方的辉煌。
自己这三百年的谨小慎微、隐忍付出,究竟算什么呢?
一场自以为是的报恩?一个一厢情愿的笑话?
她所有的存在价值,似乎只是为了证明另一个女人有多么珍贵,多么值得被倾尽所有去呵护。而她云绾,只是一个有用的、且需要时刻认清自己位置的影子。
现在正主回来了,影子便该识趣地消失了。甚至消失前,还能得到一枚沾了正主光的、施舍般的碧凝果。
真是……仁至义尽啊。
胸腔里那颗早已被冰封的心脏,似乎传来一声极轻微的、什么东西彻底碎裂的脆响。
最后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或许期待会有不同结果的妄想,终于在这枚碧凝果面前,彻底化为齑粉。
她缓缓收拢手指,冰凉的果肉在她掌心被慢慢握紧,变形。
然后,她猛地抬手,用尽全身力气,将那枚象征着屈辱与施舍的果子,狠狠掷向窗外无尽的夜空!
那点微弱的绿光划出一道短暂的弧线,瞬间便被庞大的黑暗与远方的辉煌所吞噬,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她的呼吸因这剧烈的动作而略显急促,胸口微微起伏,但她的眼神,却在那一刻之后,变得异常平静。一种哀莫大于心死的、彻底绝望后的平静。
那是一种所有情绪——爱慕、期盼、委屈、不甘、愤怒——全部燃烧殆尽后,剩下的冰冷灰烬。
她转过身,不再看那场属于别人的盛宴。
目光落在妆台上,那枚孤零零的白玉簪上。
她走过去,步伐稳定,没有丝毫迟疑。
坐下,抬手,抽簪。
墨发披散。
她拿起玉梳,一下,一下,极其缓慢而用力地梳理着长发,仿佛要梳掉这三百年来沾染的所有尘埃、所有伪装、所有不属于“云绾”的痕迹。
然后,她将长发挽起,挽成一个最简单最利落的发髻,再无任何多余装饰,只重新簪上那枚白玉簪。
镜中映出的女子,脸色苍白如雪,眼神却冷冽如冰,褪尽了所有模仿来的愁绪与柔弱,显出一种近乎残酷的清醒与决绝。
她看着镜中的自己,看了很久。
然后,她站起身。
没有丝毫留恋,甚至没有再多看一眼这困了她三百年的殿宇。
她径直走向殿门,伸手,毫不犹豫地拉开了它。
门外,夜风裹挟着远方的喧嚣与灵香扑面而来,冰冷而喧嚣。
她一步踏出,将所有的清冷与孤寂甩在身后,向着那光华最盛、喧嚣最沸之处,决然走去。
步伐坚定,一如她此刻冰封的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