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
刺骨的冰冷,并非来自阿尔卑斯的寒风,而是源于血管内奔流的化学造物。它们像无形的锁链,缠绕着每一根神经,将意识拖入一片混沌粘稠的泥沼。身体沉重得如同灌铅,连抬起一根手指的力气都已消失,唯有心脏在胸腔里缓慢而吃力地搏动,每一次收缩都带来窒息的闷痛。
苏契辰的意识在深海中浮沉。偶尔能撬开一线清醒,透过沉重的眼帘,捕捉到模糊晃动的景象——奢华机舱冰冷的顶壁、穿着白色制服面无表情的“医护人员”监视的目光、窗外飞速掠过的、令人眩晕的云海…
还有…耳边断续传来的、压低却清晰的对话:
“…必须尽快送回国内…最好的精神病院进行封闭治疗…” “…苏董吩咐了,所有消息必须彻底封锁…” “…那个女人…据说已经脑死亡了…真是祸水…” “…可惜了…苏总本来…”
每一个字都像冰锥,狠狠扎入他混沌的意识,带来短暂却尖锐的清醒,随即又被更汹涌的药物浪潮淹没。
汐梦…
脑…死亡?
不…
不可能…
他试图挣扎,试图嘶吼,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在内心发出无声的、绝望的咆哮。身体因为极致的情绪波动而微微颤抖,立刻引来旁边“医护人员”警惕的目光和又一剂精准的镇静推注。
黑暗再次降临,更深,更沉。
但在那绝对的黑暗深处,一点微弱的、几乎要熄灭的意念,如同被深埋地底的种子,依旧固执地存留着。
他能感觉到。
不是通过仪器,不是通过视觉听觉,而是某种更原始的、近乎本能的链接——尽管那链接已经细若游丝,几乎断裂。
他能感觉到,在那遥远的、冰冷的白色房间里,另一个微弱的意识,也正在如同风中之烛般,摇曳着最后的光亮。
她在坚持。
她还没有放弃。
哪怕医学已经宣判了死刑,哪怕现实的世界正在粗暴地剥离他们存在的证据,那一点由纯粹意志、不甘和未竟执念凝聚而成的星火,依旧在彼此的感知尽头,微弱地、同步地…
闪烁着。
像宇宙湮灭前,隔着无垠虚空,遥遥相望的…
最后两颗星。
**—
瑞士,雪山实验室。
凯勒博士站在主控台前,脸色是前所未有的灰败和…一种近乎虔诚的震撼。
屏幕上,代表林汐梦生物学生命体征的所有数据,早已归于冰冷的直线和零值。任何现代医学仪器都无法从她那具静止的身体上探测到丝毫生命的痕迹。
然而…
在那台超越了当前普遍科技水平、监测着意识场深层活动的特殊屏幕上,一个极其微弱的、频率低到几乎无法捕捉的信号源,却依旧顽固地存在着。
它不再闪烁,不再波动,只是持续散发着一种恒定的、微弱到极致的能量读数,像一颗即将燃尽一切、却仍不肯熄灭的白矮星,依靠着某种无法理解的内部引力,强行维系着最后的存在,对抗着热力学第二定律指向的终极热寂。
它太微弱了,微弱到任何外界的物理干扰——甚至只是空气的流动、最轻微的声音振动——都可能成为压垮它的最后一根稻草。
凯勒博士下令封锁了整个核心实验室,切断了所有非必要的能源输出,甚至要求所有人员撤离,只留下最基本的、维持她身体不腐的生命支持系统在最低能耗下运行。
他自己则留在外面的观察站,通过远程监控,死死盯着那个信号。
他知道,这已经与科学无关。
这是一场…守望。
守望一场超越生死的…奇迹,或者…殉道。
他能感觉到,那个微弱的信号,并非静止。它正以一种极其缓慢、却不可逆转的速度,在…消散。
不是突然的熄灭,而是如同沙漏中的流沙,一点一点地,归于虚无。
而与之同步的…
他的目光投向另一块屏幕。上面显示着通过特殊渠道(动用了某些绝不想动用的关系)获取的、苏契辰所在专机的内部监控模糊画面。
画面里,那个曾经叱咤风云的男人,如同失去灵魂的玩偶,被束缚在座椅上,眼神空洞地望着窗外,只有极其偶尔的、细微到极致的指尖颤动,暗示着其内部同样正在进行着一场残酷的、无声的战争。
凯勒博士调出另一组复杂算法生成的能量模拟曲线。那是根据之前两次链接数据,反向模拟推演出的、苏契辰当前意识状态的模型。
曲线同样在跌落。
以一种…与实验室里那个信号源高度相似的频率和斜率,同步地…跌落。
仿佛两者之间,依旧存在着一条看不见的、命运的绳索,捆绑着他们,同步滑向最终的终点。
一个在阿尔卑斯的冰雪密室中,肉身已死,意识残响不散。 一个在万米高空的金属囚笼里,肉身苟活,意识之火将熄。
却在同一频率上,走向共同的终局。
凯勒博士缓缓坐倒在椅子上,摘下眼镜,用力揉着发酸的眼眶。
他一生致力于探索意识的边界,见过无数疯狂和偏执,却从未像此刻这般,感受到一种近乎神圣的…悲恸和敬畏。
科学无法解释这种同步。 但这同步,正在真实地发生。
**—
专机穿透云层,开始下降高度。下方,熟悉城市的轮廓隐约可见。
药物的作用似乎随着时间流逝稍稍减弱了一些。苏契辰获得了一丝极其短暂的、模糊的清醒。
他艰难地转动眼球,看向窗外。城市的灯火如同铺洒在地上的另一片星空。
繁华,喧嚣,冰冷。
那是他来的世界。充满规则、利益、算计和…无尽的孤独。
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移动着那只被包扎过、依旧渗着血的手,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将手掌,极其轻微地,贴在了冰冷的舷窗上。
仿佛想要触摸那遥远的、另一颗即将熄灭的星辰。
嘴唇翕动,没有声音,只有微弱的气流和血沫:
“…别…怕…” “…就…快…” “…一样…了…”
就在他话音落下的瞬间——
“嗡————”
一声极其轻微、却清晰无比的嗡鸣,并非来自外界,而是直接响彻在他的意识最深处!
仿佛一根始终紧绷的、连接着两个灵魂的弦,在即将断裂的前一刻,被轻轻拨动了一下!
紧接着!
一幅画面,如同回光返照般,无比清晰地撞入了他的脑海!
不再是破碎的废墟,不再是痛苦的记忆。
而是…最初的那个梦!
那片无限静谧的、丝绒般的深蓝色夜空!那条璀璨的、横亘天际的银河!那轮巨大得仿佛触手可及的、洒下皎洁清辉的明月!那片细腻柔软的、泛着微光的白色沙滩!那温和的、有节奏的、冲刷着海岸的浪潮声!
每一个细节都如此清晰,如此真实,如此…美好。
仿佛所有的痛苦、挣扎、绝望都从未发生。
仿佛一切…又回到了最初的原点。
在那片完美得不真实的星空下,林汐梦就站在那里。
穿着那身熟悉的白色长裙,赤着脚,背对着他,仰头望着漫天繁星。海风吹起她柔软的发丝,裙摆微微飘动。
她的身影,笼罩在一层柔和而圣洁的微光里,那么的宁静,那么的完整,仿佛从未被伤害,从未被玷污。
然后,她缓缓地转过了身。
脸上带着他记忆中最温柔、最灵动的笑容,眼底倒映着整条星河,清澈见底,没有丝毫阴霾。
她看着他,微笑着,对着他,极其缓慢地、却无比清晰地,张开了双臂。
做了一个无声的、等待拥抱的姿势。
那一刻的美好,纯粹得令人心碎。
苏契辰僵住了,贴在舷窗上的手微微颤抖,冰凉的泪水毫无预兆地夺眶而出,划过他苍白消瘦的脸颊。
他明白了。
这不是回忆。
这是…告别。
是她凝聚了最后所有的意志,跨越了生与死的界限,空间的距离,药物的阻隔,为他…也是为自己…构建出的最后一个…
完美的幻梦。
一个他们本该拥有,却最终错过的…
星辰大海。
他看到她微笑着,嘴唇轻轻开合,没有声音,他却清晰地“听”懂了每一个字:
“…看…” “…星星…” “…多美…” “…这次…” “…一起…”
然后,她的身影,连同那片璀璨的星空、温柔的海浪、皎洁的月光…开始变得透明,如同水中倒影,从边缘开始,一点点化作无数细碎的、闪烁着柔和光芒的星尘,向上飘散,融入了那片她所深爱的、幻梦中的天幕…
彻底…消失不见。
没有痛苦,没有不舍,只有一种极致悲伤却极致平静的…
圆满。
“嗡鸣”声戛然而止。
那根连接着两个灵魂的弦…
啪。
彻底…断了。
苏契辰贴在舷窗上的手,无力地滑落下来。
他闭上眼睛,最后两滴泪珠滚落,嘴角却缓缓地、极其艰难地,向上牵起一个微小到几乎看不见的弧度。
像是解脱,像是欣慰,又像是…无边的寂灭。
机舱内,代表他生命体征的监护仪,发出了最后一声悠长的、归于平静的…
蜂鸣。
所有的曲线,在同一时刻…
拉成了笔直的…
水平线。
**—
几乎就在同一毫秒。
雪山实验室深处。
主屏幕上,那个顽强坚守了不知多久的、微弱到极致的意识信号源…
猛地…
闪烁了最后一下。
如同夏夜萤火虫,燃尽了最后一丝生命力。
然后…
彻底…
熄灭了。
屏幕上,只剩下永恒的、冰冷的…
黑暗。
凯勒博士猛地闭上了眼睛,发出一声悠长的、沉重的叹息。
结束了。
星辰…
沉…
梦…
…
…
…
万米高空之下。
城市华灯初上,车水马龙,霓虹闪烁。
无人抬头。
无人知晓。
今夜…
无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