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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在沈北的引领下,他们最终在双溪镇一处三面环山、一面临水的幽静山谷里,找到了一处废弃的染坊。染坊依山而建,引山泉为水源,布局巧妙,有宽敞的晾晒场、高大的库房,还有几间颇为坚固的砖石工坊,稍加改造,便是绝佳的炒茶、窨制工场。更难得的是,此地只有一条隐蔽的小路与外界相通,水路亦可通小船直达清波门。

姜未跟着沈星野走进废弃的染坊。她仔细查看着高大的工坊结构,盘算着哪里安置炒茶锅,哪里设置窨花房,哪里堆放原料。阳光透过破败的窗棂,在她沾满灰尘的“伪装”侧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她蹲下身,捻起一撮地上的泥土,感受着这里的湿度和通风。

“怎么?姜未这地方可合用?”沈星野不知何时走到她身后,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

江凌儿用力得点了点头,用手指了指高高的房梁和宽敞的空间,条理分明地分析着每一处改造的难点和成本,以及改造后作为新式大型茶坊的潜力。她的目光专注,语速平稳,将一片废墟描绘成了未来茶香氤氲的蓝图。

沈星野那自信从容、指点江山的模样,“引水”、“通风”、“仓储”、“人力流线”之类的词语在他耳边闪过,看着“他”那双熠熠生辉的眼睛,那里面没有对富贵豪奢的向往,只有对这片能施展抱负之地的纯粹热忱和全神贯注的规划。这种光芒,与他平日所见那些阿谀奉承或汲汲营营的眼神,截然不同。

“好。”沈星野笑了笑,折扇轻敲掌心,“那就这里了。‘天香引’的根,就扎在这栖霞谷。”他环顾四周,又落回眼前这个沉默专注身上,心中竟也生出一丝奇异的期待。

“就是这里了。”沈星野站在谷口,看着眼前依山傍水的废弃建筑群,满意地点点头,“清净,有水,地方够大,也够隐蔽。沈北,尽快盘下来,该修缮的修缮,该添置的添置。”

江凌儿站起身,望向山谷外蜿蜒流向清水江的清澈溪流。水声潺潺,如同低语。天香引的根扎下了,她江凌儿的根,也终于在这永安城外,寻到了一方可以喘息、可以蓄力的土壤。

光启元年的除夕,永安城的万家灯火映不亮铅灰色的天穹。权贵府邸的爆竹声炸得人心惶惶,括置令下的百姓,连哭嚎都透着死寂的冷。寒流卷过江水,将最后一点暖意也冻结在螺溪坞嶙峋的山石上。

沈府“秀歧堂”内,暖如春日。巨大的紫檀圆桌光可鉴人,席面正中,是一只通体金红、昂首向天的蟹酿橙—取肥硕湖蟹肉膏,填入当季新橙,以花雕秘制蒸透,橙香蟹鲜交融。旁列雪霞羹,用冬日初绽的白梅蕊、银耳、鸽蛋清吊出汤底,凝如羊脂,点缀胭脂色的火腿细丝,宛若雪地落霞。酒炊淮白鱼卧在青玉长盘中,鱼身完整,肉质莹白如蒜瓣,酒香醇厚。更有山家三脆——嫩笋、小蕈、枸杞芽清炒,碧翠欲滴;莲房鱼包—以鲜嫩莲蓬为盏,填入河鱼肉茸蒸制,巧夺天工……点心是酥油鲍螺与蜜煎雕花金橘,精巧得令人不忍下箸。

主位上端坐着沈家掌舵人沈万钧,面容是经年累月算计磋磨出的冷硬。其下首的夫人何氏,一身绛紫遍地金通袖袄,发髻高耸,插着赤金点翠的步摇,笑容温婉得体,亲自执壶为沈万钧布菜,声音柔得像浸了蜜:“老爷尝尝这蟹酿橙,说是宫里尚食局传出的方子,毅儿特意寻了苏州的蟹王,快马送来的。” 她笑意盈盈地周旋于众人之间,言语滴水不漏,字字句句却如淬毒的软针,不动声色地扎向几位姨娘和庶出的子女。庶长子沈道毅挺直腰背,努力迎合着父亲的每一句话,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渴慕。几位姨娘和庶出的子女,个个屏息凝神,小心翼翼地陪着笑。

沈星野坐在离主位稍远的角落,一身簇新的宝蓝缂丝锦袍,衬得他面如冠玉,却像一件被遗忘的华丽摆设。面前玉碟里的珍馐未曾动过。祖母,满头银丝的沈太夫人坐在他斜对面,隔着喧闹的席面,不时投来关切的一瞥,用眼神示意他尝尝那道他幼时最爱的蟹粉狮子头。

“星野,”沈万钧的目光终于扫过他,带着审视账簿般的凉薄,“听说你书不读了,弄什么茶坊,开春能出多少斤茶?相爷府上节礼,可能备得一份像样的?”

沈星野还未开口,何氏便温柔地截过话头,笑容无懈可击:“老爷莫要心急,野儿年轻,爱弄些新奇花样也是常情。只是咱们沈家的根基,终究在盐铁茶引这些实在的营生上。毅儿前日刚谈妥了明州港那批倭铜的份额,这才是正经。”她含笑看向沈道毅,眼神满是嘉许。

沈道毅立刻挺直胸膛,谦逊中带着得瑟:“母亲过誉,为父亲分忧,是儿子本分。”

沈星野握着象牙箸的手指微微泛白。蟹粉狮子头的热气熏着他的眼。为何父亲的眼里只有长兄的“本分”?为何母亲的温柔和偏爱是永远他得不到的?为何他无论做什么,都像隔着一层看不见的厚壁?祖母的目光带着无声的抚慰,却更衬得这满堂“亲眷”如同戴着精美面具的戏偶。他端起面前的玉杯,仰头将酒饮尽,辛辣直冲肺腑,却暖不了半分心口那窟窿里灌进的寒风。

与此同时,在姜记茶肆后院那间刚刚修缮好的正屋里,小小的方桌摆在屋子中央,桌腿下还垫着块石头。桌上没有山珍海味,只有几样朴素的年菜:一大碗油亮喷香的腊味合蒸,一盆热气腾腾的荠菜豆腐羹,一碟金黄的炸春卷,还有一大盘白白胖胖的饺子。

姜林、季川、姜未、陈大娘和已经出落成大姑娘的蓉儿围坐在一起。陈大娘特意换上了压箱底的半新枣红袄子,姜林也梳了整齐的发髻。蓉儿叽叽喳喳,兴奋地说着码头听来的新鲜事。季川川话不多,默默地给每个人倒上温好的、姜未特制的暖身姜枣茶。

“来,都多吃点!”陈大娘热情地给每个人夹菜,“今年到头了,明年雪化了,又是新的一年,把茶肆经营好,这日子便有了盼头!这年啊,过得踏实!”

江凌儿看着眼前温馨的场面,看着姜林眼中慈和的光,看着季孟川紧绷的嘴角难得露出的松弛,看着陈大娘和蓉儿真心的笑容,心中暖流涌动。她端起那碗姜枣茶,热气氤氲了她的眼睛。恍惚间,仿佛回到了过去。父亲江怀仁威严而慈爱的目光,母亲林舒温柔地替她擦去嘴角糕饼屑的动作……年夜饭时,父亲总会亲手切开象征团圆的五福饼,母亲则会端上她最爱的桂花蜜酿圆子……

“爹…娘…” 她无声地翕动嘴唇,肩膀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滚烫的泪水毫无征兆地滴落进碗中,漾开小小的涟漪。她迅速低下头,借着喝汤的动作掩饰过去。碗中清亮的汤水里,映出她刻意黝黑的面庞和耳垂那片深褐的“疤痕”。这疤痕下,是永不愈合的痛。

一只温暖粗糙的手在桌下紧紧握住了她冰凉的手指。是姜林。她什么也没说,只是用力地握着。孟临川的目光沉沉扫过,喉结滚动了一下。

江凌儿深吸一口气,再抬头时,脸上已扬起属于“姜未”的、带着几分少年气的明朗笑容。她端起粗陶碗:“陈婆婆说得对,开春了,咱们就有盼头!来,以茶代酒,愿咱们…岁岁平安!”

“岁岁平安!”陶碗相碰的声音充满了小小的屋子,清脆而温暖。

喧嚣像钝刀子割着沈星野的神经。他寻了个借口离席,裹紧身上的银狐裘,踏着新落的薄雪,漫无目的地走到后园最僻静的角落。一株百年老梅虬枝如铁,在清冷的月色下绽放着星星点点的红,幽香凛冽,孤芳自赏。他仰头望着那疏影横斜的枝干,雪粒落在他微烫的脸颊上,刺骨的寒意反而带来一丝清醒的痛感。这满府的热闹,与他何干?

就在他对着寒梅怔忡之际,一阵极其轻微的脚步声自身后月洞门处响起,又戛然而止。沈星野警觉回头,只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正欲悄然隐入暗处。

“姜未?”沈星野有些意外,声音带着酒后的微哑,“你怎么在此?”

姜未依旧穿着那身半旧的靛蓝棉袄,肩上落了些许莹白的雪沫,手里捧着一个用干净粗布仔细包裹的物件。

姜未脚步顿住,显然也未料到此相遇,她定了定神,将手中的布包微微举起,声音在寂静的雪夜里显得格外清晰:“回沈公子,今日除夕,做了些粗陋点心,想着…给公子送一份尝尝。方才寻到前院,小厮说您往园子里来了。” 她顿了顿,补充道,“不是什么稀罕物,还有一块我试着做的茶饼。”

“茶饼?”沈星野心中的孤寂被一丝异样的好奇撬动。他走近几步。

“茶饼?”沈星野走近,清冷的空气里,一股极其独特、温暖而深邃的香气,已从布包缝隙里幽幽钻出。

姜未小心地解开布包,里面是一块比掌心略大、压得异常紧实的圆形茶饼。饼身深褐,无半分装饰,却隐隐透着温润的光泽。一股复杂到令人心颤的暖香扑面而来,以沉静的茉莉冷香为骨,却奇妙地融入了腊梅的孤傲幽冽,更有一丝若有似无、极极其温润醇厚的野桂花蜜甜!

“这是…”沈星野的心神彻底被这奇异的香摄住。

“用了公子给的秋茶余料,配了后山绝壁上的残腊梅、松针尖上未化的初雪,还有…”江凌儿的声音低缓,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度,“还有一点陈婆婆珍藏的、最后一点野桂花蜜。反复蒸压了九次,火候…试了许多回。”她抬起头,目光在幽暗光线下清澈而坦然,“叫它‘岁寒香’吧。岁寒,方知松柏之志,也…方知人间至味,不过一点暖意。”

沈星野怔忡地接过那块茶饼。温润的触感透过指尖传来,那复杂而温暖的香气丝丝缕缕,仿佛带着某种奇异的生命力,透过皮肤,钻入他冰冷僵硬的四肢百骸,直抵心口那一片荒芜冻土。不是价值连城的珍宝,不是曲意逢迎的商品,只是一块用心做的、带着烟火温度的粗茶饼。一句“方知人间至味,不过一点暖意”,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了他从未被真正温暖过的心尖上。

秀歧堂里强颜欢笑的疲惫、父亲冰冷的审视、母亲绵里藏针的算计、长兄刺眼的得意…所有压抑的委屈、不被理解的孤愤、渴望认同而不得的绝望,在这一刻,被这朴拙却滚烫的“暖意”狠狠撬开,翻涌上喉头,哽得他眼眶发热。

他猛地低下头,手指死死攥紧了那块温热的茶饼,指节泛白。

两人就这样无言地站在老梅树下,雪落无声。

“姜未,”他再开口时,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和从未有过的沙哑自嘲,“你说,在父亲和母亲眼里,我沈星野是不是…就活该是个只懂吃喝玩乐、不务正业、给祖宗蒙羞的废物?‘天香引’…呵,在他们看来,怕连废物都不如,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江凌儿沉默地看着眼前这个锦衣玉食、此刻却脆弱得像寒风中落叶的贵公子。过往半年的相处在姜未脑中一幕幕闪过,还有他提到茶时眼中那份纯粹的光…

“公子,”姜未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穿透寒夜的力量,“永安城识货的商人多如过江之鲫。但能为一群素不相识的茶农争一线生机的,姜未只见过您一个。” 她顿了顿,目光坦然地迎上沈星野泛红的、错愕的眼,嘴角甚至勾起一丝极淡的、近乎调侃的弧度,“沈少爷,您或许是个有眼光的商人,但我想说的是,您…更是个不多见的‘好人’,人世间,好人难得,在这乱世之中,好人更为难得。好茶如人,沉得下,才浮得起香。”

“好人?”沈星野像是第一次听到这个词用在自己身上,先是一愣,随即喉咙里滚出一声压抑的、似哭似笑的声音,“姜未啊姜未,你这张嘴…”他笑着摇头,抬手飞快地抹了下眼角,那份沉重的孤寂与自厌,竟被这直白又带着调侃的“好人”二字冲淡了不少,心头冰封的角落,悄然裂开一道缝隙,涌入一丝带着茶香的暖流。

“那也比不上公子眼光‘独步天下’,专挑我这‘粗茶野路子’入伙,还差点搭上一条命。”姜未调侃地回了一句。

雪,无声地落在腊梅枝头,落在两人肩头。两个背负着沉重过往、行走在截然不同道路上的灵魂,在这除夕的孤寂寒夜里,意外地触碰到了彼此心底最深的荒凉与微光。沈星野第一次感受到一种不掺杂质的、纯粹的“被看见”与“被肯定”的暖意,那块茶饼的温度,似乎正一点一滴地融化着他心头的坚冰。而江凌儿,也在沈星野脆弱袒露的瞬间,更清晰地看到了他纨绔表象之下,那份尚未被权势与冷漠完全磨灭的赤诚与孤独。

远处秀岐堂的丝竹喧嚣隐隐传来,更衬得这梅树下一隅的宁静与暖意,如同无边暗夜里,两颗星子偶然的靠近,虽微弱,却足以照亮彼此前路的一隅。岁寒,方知暖意如金。这“岁寒香”的暖意,不仅焐热了沈星野冰冷的手,也悄然拉近两人的距离,悄然融化了某些横亘在两人之间的无形坚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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