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天,灵枢镇的露水刚被日头晒成水汽时,王楚婷已经把今天的信按街道分好了类。
驿站后院的青石板上,摊着块洗得发白的粗布,上面整齐地摆着三摞信。她蹲在布前,用指尖轻轻拂过每封信的边角——
这是父亲教她的规矩,送信前得看看有没有磨损,“人家托你送的不是纸,是心尖子上的事”。
最底下那封是给赵婉的,信封上画着个小小的药锄,是她师兄寄来的。
王楚婷把信单独放进贴身的布袋里,又从驿站掌柜那里接过个沉甸甸的纸包:“赵姑娘要的艾草种子,你顺带捎过去,说上次的‘安神香’她给的方子真管用,我家婆娘睡得沉多了。”
她应了声,把种子包塞进信袋侧兜。信袋比平时沉些,除了信件和种子,最底下还压着那根黑木短棍。
自从在废阵遗址捡回来,她就总忍不住带着,棍身的凉意透过粗布渗过来,像块定心石。
穿过镇街时,日头已经热起来了。路过铁匠铺,听见李昊文抡锤的“哐当”声。火星子溅到街面上,她下意识往旁边躲了躲,脚边的影子突然往回缩了缩,像怕被烫着。
“楚婷姐!”赵婉在百草堂门口招手,竹匾里晒着刚采的薄荷,绿得发亮,“今天这么早?”
王楚婷把信和种子递过去,指尖碰到赵婉的手,暖烘烘的。“掌柜的托我带的。”她低声说,目光落在柜台后的药架上——
上次来送种子,影子没留神碰倒了最上层的药罐,她凭着那股快得不像常人的劲扶住了,赵婉只笑说“你手真快”,没多问。
“快进来凉快去。”赵婉拉她进屋,端来碗薄荷水,“前儿给你的安神香用完了吗?我又配了点新的,加了些薰衣草,更助眠。”
王楚婷捏着碗沿,碗壁的凉意顺着指尖爬上来。她其实不常失眠,只是夜里影子总爱“闹”——
有时会顺着墙根溜到窗外,有时会在地上转圈,像在替她看夜。她怕影子乱来,总不敢睡太沉。
“还……还有剩。”她含糊应着,目光瞟到墙角的药碾子,铁铸的碾盘上有个浅浅的指印,上次李昊文来修,把它捏出了印子,赵婉当时还笑说“这铁怕是认人”。
正说着,街面上传来马蹄声,得得得的,敲得人心慌。赵婉往窗外看了眼,眉头皱了皱:
“又是那个守常阁的巡查员,这两天总在镇上晃。”
王楚婷的心提了起来,下意识往门后躲了躲。那穿灰袍的男人正骑着马从街对面过,腰间的铁环晃得刺眼,手里的罗盘指针转得飞快,路过百草堂时,突然往这边偏了偏,发出“嗡”的细响。
“他手里那铁疙瘩是啥?”赵婉好奇地问,“看着怪吓人的。”
“不知道。”王楚婷的声音有点发紧,她能感觉到,脚边的影子正悄悄往门后缩,像要把她整个藏起来。直到马蹄声远了,影子才慢慢舒展开,在地上打了个无声的哈欠。
离开百草堂时,赵婉塞给她个小布包:“刚晒好的薄荷糖,含着凉快。”
布包上沾着点药粉,是甘草的甜香。王楚婷捏在手里,暖乎乎的,比那根黑木短棍舒服多了。
往驿站走的路上,要经过木匠铺。宋川之正在门口刨木头,木屑像雪片似的飞,他的手稳得很。王楚婷放慢脚步,看见他脚边堆着几块刻了纹路的木牌,和上次埋在粮仓角的一模一样。
宋川之似乎察觉到什么,抬起头,目光撞上她的。他愣了愣,放下刨刀,往粮仓的方向抬了抬下巴:“那边……潮气短点了吗?”
“嗯。”王楚婷点点头,指尖无意识地摸了摸信袋里的短棍,“赵姑娘说,过两天再铺层艾草,就更稳妥了。”
他笑了笑,眼角的纹路舒展开:“那敢情好。”
王楚婷没再多说,转身往驿站走。走出去老远,忍不住回头看了眼——
宋川之还在刨木头,阳光落在他身上,影子在地上拉得老长,规规矩矩的,不像她的影子那样总爱乱晃。
回到驿站,掌柜的正对着账本叹气:“刚才那巡查员来问,说镇上有没有‘影子不对劲’的人,我没敢接话。”
王楚婷的心沉了沉,低头整理信袋时,发现那根黑木短棍不知何时滑了出来,棍身的麻绳松了些,露出里面一道浅浅的刻痕,像个“影”字。
她把短棍重新塞好,指尖的凉意混着薄荷糖的甜,在心里缠成个说不清的结。原来这镇上的人都和她一样揣着点不敢让人知道的事。
暮色漫进驿站时,王楚婷蹲在门槛上,看着自己的影子在地上晃。远处,守常阁巡查员住的客房亮了灯,灯光下的影子像个张着嘴的兽,正慢慢往这边探。
她摸了摸贴身的布袋,赵婉给的薄荷糖还在,甜丝丝的。或许,这日子就像这糖,再苦再怕,总能咂摸出点暖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