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默那句“我们不是已经离婚了吗?”像一枚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在林晓雯心中掀起惊涛骇浪,余波久久不息。病房里空气仿佛凝固了,窗外明媚的阳光透过玻璃,在地板上投下明亮的光斑,却丝毫驱不散室内的寒意。这乐景,此刻反而像一种无声的嘲讽,衬托着林晓雯内心的哀伤与无措。
陈静手里的粥碗“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温热的粥溅开,如同她此刻碎裂的心情。她猛地抓住弟弟的手,声音发颤:“小默?你说什么胡话呢?你看看清楚,这是晓雯!这些天一直是她在没日没夜地守着你!你们是离婚了,可是……”
“静姐!”林晓雯出声打断了她,尽管脸色苍白如纸,她却强行让自己镇定下来。她走到陈默床边,蹲下身,与他平视,努力挤出一个温柔却难掩悲伤的笑容:“对,我们是离婚了。但你出了很严重的车祸,需要人照顾。别想那么多,现在最重要的是你好好恢复身体。”
陈默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那里面有困惑,有审视,有一丝本能的依赖,但独独缺少了那份夫妻间该有的熟稔和亲密。他像是打量一个熟悉的陌生人,最终,只是极轻地点了一下头,闭上了眼睛,似乎刚才那几句话已经耗尽了他全部的力气。他的沉默,比任何话语都更让林晓雯感到刺痛。
失忆。这个在电视剧里才会出现的桥段,竟然如此残酷地降临在他们身上。医生很快被请来,经过初步检查和询问,给出了谨慎的判断:“脑部遭受严重撞击,有可能导致选择性或片段性失忆。这种情况并不罕见。患者可能会忘记特定时间段内的事情,或者与强烈情感创伤相关的记忆。目前看,他保留了一些基本认知和语言能力,但对人际关系和部分过往出现了明显的记忆缺失。”
“能恢复吗?”林晓雯急切地问,声音里带着最后的希冀。
“很难说。有些人几天几周就能慢慢想起,有些人可能需要数月数年,也有些人……可能永久遗忘。目前最好的办法是循序渐进地提供一些记忆线索,但切忌强行刺激,以免造成更大的心理负担。”医生的话理性而冰冷,像一把小锤子,轻轻敲碎了林晓雯刚刚拼凑起来的希望。
陈静因家里有事不得不先离开,临走前,她红着眼圈紧紧抱了抱林晓雯:“晓雯,辛苦你了……不管他记不记得,你为我们家做的,姐都记在心里。”这一刻,前姑嫂的身份似乎模糊了,只剩下两个同样为病床上那个男人揪心的女人。
病房里再次只剩下他们两人。安静的只剩下仪器规律的滴答声和窗外偶尔传来的鸟鸣。阳光暖暖地照在陈默沉睡的脸上,他呼吸平稳,仿佛刚才那石破天惊的一问从未发生过。林晓雯坐在床边,凝视着他熟睡的侧脸,心中五味杂陈。
他记得离婚,却忘了他们为何相爱,如何相守,又为何分离。命运抽走了他们之间最厚重的情感基石,只留下一个冰冷的结果。这比完全遗忘更令人窒息。她守候的,是一个记得他们关系破裂,却不记得她为何值得他舍命去爱、也不记得自己为何会那般失望的男人。
接下来的日子,变成了一种小心翼翼、如履薄冰的试探。林晓雯不再像之前那样喋喋不休地诉说往事,她害怕哪一句不小心就变成了“强行刺激”。她只是更细心地照顾他的起居,喂饭、擦身、按摩、陪着做康复训练。
陈默的身体一天天好转,已经可以靠着床头坐起来,甚至能在搀扶下慢慢走几步。但他的记忆,似乎停滞在了某个破碎的节点。他认得林晓雯,记得她的名字,知道他们是前夫妻关系,态度礼貌而疏离,带着病人对照顾者应有的感激,却再无更多情感流露。
他会说“谢谢”,会说“麻烦你了”,会在疼痛难忍时咬紧牙关不吭声,只在偶尔睡梦中,眉头紧锁,发出模糊不清的呓语,像是在与脑海中的迷雾搏斗。
林晓雯试图给他看那本日记,他只翻了两页,就合上了,眼神里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抗拒和疲惫,轻声说:“以前的事……好像很遥远,有点累,不想看了。”那本承载着他炙热情感的日记,于此刻的他,仿佛只是一本无关紧要的陌生人的手记。
她指给他看银杏胸针,他只是淡淡瞥了一眼,评论道:“款式很别致。”再无更多波澜。象征永恒的银杏叶,似乎也未能唤醒沉睡的记忆。
唯有那次,林晓雯在给他削苹果时,无意间哼起了一段旋律。那是他们大学时都很喜欢的一首老歌,也是他们定情之夜的背景音乐。她哼得投入,没注意到病床上的陈默忽然僵住了。
他猛地转过头,眼神不再是平时的空洞和疏离,而是充满了急剧的波动和一种深切的痛苦,他哑声问:“这曲子……是什么?”
林晓雯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她赶紧说:“是我们以前都很喜欢的歌,叫《岁月轻狂》,记得吗?我们……”
她的话还没说完,陈默却突然抱住了头,额头上青筋暴起,发出痛苦的低吼:“头……头好痛!别说了!”
林晓雯吓得立刻噤声,慌忙按铃叫医生。那次之后,她再也不敢轻易尝试用强烈的记忆线索去刺激他。音乐的碎片似乎能撬动记忆的冰山一角,但带来的却是剧烈的生理痛苦。希望的微光再次被现实的冷水浇灭。
这天下午,天气极好。阳光灿烂,春风和煦。医生建议可以推病人下楼去花园里走走,呼吸新鲜空气对康复有益。
林晓雯小心翼翼地将陈默扶上轮椅,给他盖好薄毯。医院的小花园里生机勃勃,草坪绿得发亮,各种花卉争奇斗艳,有不少病人在家属的陪伴下散步、晒太阳,孩子们在空地上嬉笑奔跑。一片生机盎然、充满希望的景象。
她推着他在鹅卵石小路上慢慢走着,试图找些轻松的话题。“今天天气真好,你看那边的花开得多艳。”她语气轻快,努力营造着愉快的氛围。
陈默安静地看着周围,目光掠过那些欢笑的人群,眼神却依旧平静,甚至带着一丝与这热闹景象格格不入的淡漠。仿佛所有的色彩和欢笑,都隔着一层无形的玻璃,无法真正触及他的内心。
这种抽离感让林晓雯的心一点点下沉。乐景更衬哀情,周围的越是鲜活快乐,就越是反衬出他内心的荒芜和她的无助。
在一个开满粉白色蔷薇的花架下,他们停了下来。阳光透过花叶缝隙,洒下斑驳的光点。很美,像电影里的场景。
林晓雯蹲在他轮椅前,帮他整理了一下衣领,动作自然。她抬起头,看着他被阳光勾勒出的侧脸轮廓,心底积压了太久的情绪几乎要决堤。她深吸一口气,声音微微发颤,试图做最后一次温柔的试探:
“默,就算你什么都不记得了,也没关系。我们可以……重新认识。从朋友开始,就像……就像我们第一次在咖啡馆遇见那样,好不好?”她的眼睛里含着泪光,却努力绽放着一个充满希冀的笑容,那笑容在明媚阳光下,脆弱又勇敢。
陈默缓缓转过头,目光落在她含泪带笑的脸上。阳光照进他深邃的眼底,那里似乎有什么情绪剧烈地翻涌了一下,像投入石子的深潭,泛起一圈极快的涟漪,但旋即又恢复了深不见底的平静,甚至比之前更加沉寂。
他看了她很久,久到林晓雯几乎以为那涟漪是她的错觉。
然后,他微微皱起了眉头,像是遇到了一个难以理解的难题。他的声音依旧沙哑,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晰和冷静,一字一句地,缓慢地问道:
“林小姐,你为我做了这么多,付出了这么多……甚至放弃了工作在这里守着我。”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里不再是单纯的困惑,而是带上了一种理性的、近乎残忍的审视。
“你做的这一切,究竟是因为愧疚,” “还是因为,” “你仍然爱着那个……你记忆中‘爱着你的我’?”
“如果……如果我永远都想不起来,永远都不是你爱过的那个陈默了。” “你现在做的这些,又还有什么意义?”
他的话,像一把冰冷而锋利的手术刀,精准地、毫不留情地剖开了林晓雯所有小心翼翼维持的平静和希望,也剖开了他们之间最核心、最残酷的问题!
阳光依旧灿烂,蔷薇依旧芬芳,孩子们的笑声依旧清脆。但这美好的景象,在这一刻,彻底沦为了一场盛大而无声的悲剧背景板。
林晓雯蹲在那里,仿佛被瞬间冻结,脸上那抹强撑着的、脆弱希冀的笑容彻底僵住、碎裂。滚烫的泪水毫无征兆地疯狂涌出,划过她苍白的面颊,滴落在春草茵茵的土地上,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她看着他,看着这个拥有着陈默的容貌、陈默的声音,却用如此理性、如此陌生的眼神审视着她的男人。
他问得没错。 她爱的,到底是眼前这个破碎后失忆的男人,还是那个存在于她记忆和日记里、爱她如生命的陈默? 她无怨无悔的付出,究竟是出于爱,还是出于对那段遗憾收场的感情的愧疚和补偿? 如果他想不起来,她的爱,该安放在何处?他的存在,又该如何定义?
这些她刻意回避的问题,被他以失忆者独有的、剔除了情感纠葛的冷静和犀利,血淋淋地撕开,摆在了明晃晃的阳光下。
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一个音节。所有的言语,所有的勇气,在这一刻,被他这几个轻飘飘却又重若千钧的问题,击得粉碎。
意义? 她从未想过“意义”。她只是凭着本能去守候,去等待。可现在,她坚守的意义,被连根拔起,扔在了这刺眼的春光里,接受最冷酷的拷问。
陈默问完这些问题后,似乎也耗尽了心力,脸上掠过一丝疲惫和更深的迷茫。他不再看她,缓缓将目光移向远处嬉闹的孩子,眼神空洞,仿佛刚才那个提出犀利问题的人不是他,又仿佛,他只是问出了一个盘旋在他心底许久、他自己也无力解答的困惑。
春风依旧温柔地吹拂着,裹挟着花香和青草的气息,却吹不散两人之间那巨大、无声、冰冷的绝望。
林晓雯瘫坐在草地上,坐在他轮椅的旁边,阳光照得她浑身发冷,她蜷缩起来,将脸埋进膝盖,肩膀剧烈地颤抖着,却哭不出声音,只有无声的泪汹涌而出,浸湿了她的衣襟。
她所有的坚持,所有的等待,在那一刻,似乎都被他轻描淡写却又洞穿灵魂的问题,彻底击垮了。
绚烂的春光里,一个在无声地崩溃,一个在冷漠地旁观。 希望破碎的声音,震耳欲聋。
而那枚被他评价为“款式别致”的银杏胸针,别在他病号服的衣领上,在阳光下闪烁着冰冷而嘲讽的光。
永恒? 或许这世间,从来就没有什么真正的永恒。只有不断流逝的时光,和深陷其中、挣扎求索、却可能永远也找不到答案的凡人。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