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智文学第二天早上，陈野的后背还在疼。皮带抽过的地方起了红痕，像几条扭曲的蛇，被校服罩着，一动就牵扯着疼。他没去找李叔，也没躲在家里，揣着晓梅给的那半块橡皮，往镇中学走。
走到校门口时，早读铃刚响。王老师骑着他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的二八大杠，从他身边经过，车把上挂着的布袋晃悠着，里面露出半本《优秀教案选》。
“陈野？”王老师捏了捏车闸，车轮在地上擦出刺耳的响，“你爸没来？”
陈野没抬头：“我爸没空。”
“没空？”王老师从车上下来，地中海发型在朝阳下泛着油光，“我看是你不敢叫吧？昨天的事没完，今天必须……”
“王老师！”
一个清脆的声音打断了他。晓梅背着书包跑过来，辫子上的红头绳晃得人眼晕。她手里攥着个笔记本，递到王老师面前：“这是陈野的数学作业，他昨天忘交了，我帮他带来了。”
王老师的目光落在笔记本上，封皮上画着个歪歪扭扭的小熊——是晓梅的笔迹。他皱了皱眉，没接：“作业的事回头说，先说他顶撞老师的事。”
“他不是故意的。”晓梅的脸涨红了，像熟透的苹果，“昨天他就是……就是做不出题，急糊涂了。王老师您大人有大量，就别跟他计较了。”
陈野愣了一下，看着晓梅微微发抖的肩膀。他的数学作业早就写完了，昨天放学时，他亲眼看见晓梅把自己的作业本塞进了书包。
王老师盯着晓梅看了几秒，又瞥了瞥陈野，突然笑了，笑得很奇怪：“行吧，看在晓梅的面子上，这次就算了。”他接过笔记本，随手翻了翻，“但作业得补，下午放学前交到我办公室。”
说完，他跨上自行车，叮铃哐啷地进了校门，布袋里的教案本抖出几页纸。
“谢了。”陈野的声音有点干。
晓梅摇摇头，刘海垂下来，遮住眼睛：“没事。王老师就那样，顺着他点就好了。”她顿了顿，从书包里掏出个东西，塞到陈野手里，“给。”
是颗水果糖，橘子味的，和昨天那半块一模一样。
“昨天的……被我吃了。”晓梅的声音细若蚊吟。
陈野捏着那颗糖，糖纸在掌心硌出花纹。他想说“我不喜欢吃糖”，又想说“其实你不用帮我撒谎”，但话到嘴边，只变成了两个字：“哦，谢了。”
早读课是语文课，讲《岳阳楼记》。老师在台上念“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陈野在底下画函数图像。抛物线的顶点落在“忧”字旁边，像个沉甸甸的句号。
“喂。”
晓梅用胳膊肘碰了碰他，递过来一张纸条。
“王老师说要请家长，你怎么办？”
陈野提笔，在纸条背面写：“不怎么办，大不了不上了。”
纸条传回去，过了很久才传回来，上面是晓梅歪歪扭扭的字：“别胡说，上学才是正经事。”
他没再回。窗外的操场空荡荡的，跑道上的白漆掉了一半，露出底下的黄土，像块没洗干净的抹布。他想起阿武说的，后山的松树林里有片空地，能看到镇子外的路。
下课铃一响，阿武就从后排凑过来，一脸神秘：“野子，下节课体育，老王的课，咱们溜吧？”
“去哪？”陈野问。
“后山啊，我藏了半包烟，咱哥俩抽一根。”阿武挤眉弄眼，“顺便……给你看看我新捡的宝贝。”
陈野犹豫了一下，看了看前排的晓梅——她正低头整理笔记，阳光落在她的发梢上，亮闪闪的。
“走。”
体育课时，全班在操场列队，王老师拿着个秒表，唾沫横飞地讲“三步上篮的要领”。陈野和阿武趁他转身画战术的功夫，猫着腰溜到操场角落的围墙边。围墙不高，底下堆着几块砖，是校工老李头用来放工具的。
“抓紧了。”阿武先爬上去，蹲在墙头上伸手，“我拉你一把。”
陈野踩着砖，抓住阿武的手，一使劲翻了过去。后背的伤口被扯得生疼，他龇牙咧嘴地骂了句“操”。
“咋了？”阿武递过来一根烟，是两块五的“春城”，“被你爸打了？”
陈野没接烟，靠在一棵松树上喘口气：“嗯。”
“活该。”阿武自己点了一根，吸了一口，呛得直咳嗽，“跟老王对着干，不是找揍吗？”他从口袋里掏出个东西，递给陈野，“你看，我昨天在后山捡的。”
是块手表，塑料表带，表盘裂了道缝，但指针还在走。
“从哪捡的？”陈野捏着手表，冰凉的塑料贴着掌心。
“就那边的草丛里，估计是谁掉的。”阿武得意地笑，“以后咱也有表了，不用听铃声上课了。”
陈野把手表揣进兜里，表带硌着昨天晓梅给的那颗糖。他抬头，透过松树枝叶的缝隙，能看到镇子外的路，像条土黄色的带子，蜿蜒着钻进远处的山里。
“阿武，”陈野突然说，“你说，山外面是不是真的有高楼大厦？”
阿武愣了一下，挠挠头：“不知道。我爸说，外面的人都穿西装，吃大米饭，不用天天吃洋芋。”他吸了口烟，“咋了？你想出去？”
陈野没说话。他想起母亲昨晚红着的眼睛，想起父亲手里的皮带，想起王老师胸前晃眼的奖章。这里的一切都像个笼子，连空气都是闷的。
“叮铃铃——”
下课铃响了，在山里撞出回声。阿武掐灭烟头：“走了，再晚点该被发现了。”
陈野没动。他看着远处的路，突然觉得，那表盘上裂掉的缝，像极了自己现在的日子——看着还行，其实早就碎了。
“野子？”
“你先回去吧。”陈野说，“我想再待一会儿。”
阿武犹豫了一下，没再劝，翻墙回去了。松树的影子落在陈野身上，斑斑点点的，像块补丁。
他从兜里掏出晓梅给的那颗糖，剥开糖纸，橘子味的甜气在嘴里散开。他又掏出那块破手表，盯着指针一圈圈地转。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听见围墙那边传来脚步声，还有晓梅的声音，很轻，带着点慌张：“陈野？你在里面吗？”
陈野站起来，走到围墙边，看见晓梅蹲在墙根下，手里攥着他的数学作业本。
“王老师找你。”她说，“我跟他说你去厕所了。”
陈野翻墙出去，落在她面前。晓梅吓了一跳，后退了半步，看见他嘴角的糖渣，突然笑了：“你还真爱吃橘子糖啊？”
“不是……”陈野想解释，又觉得没必要，“谢了，又帮我撒谎。”
“你到底想不想上学了？”晓梅的脸沉下来，像要下雨，“王老师说，你要是再惹事，他就直接给你记过，档案上一辈子都有黑点。”
“有黑点又怎么样？”陈野的声音有点冲，“难道像他那样，拿着回扣评优秀教师，就干净了？”
“可那是老师啊！”晓梅的声音提高了，“就算他有错，你也不能……”
“我不能什么？”陈野盯着她，“不能说真话？不能不想被他欺负？晓梅，你就甘愿……”
“我不是甘愿！”晓梅的眼圈红了，“我是没办法！我爸妈说了，只有考上高中，考上大学，才能离开这里！我不想一辈子待在山里！”
她的声音抖得厉害，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倔强地没掉下来。
陈野突然说不出话了。他看着晓梅攥得发白的手指，看着她辫子上快要磨断的红头绳，突然觉得，自己刚才的话像把钝刀子，不仅割着别人，也割着自己。
上课铃响了，是数学课。王老师的声音从教学楼里传出来，像只嗡嗡叫的苍蝇。
“走吧。”晓梅擦了擦眼睛，把作业本塞给他，“快回去，不然真记过了。”
陈野接过作业本，指尖碰到她的手，很凉。
“晓梅，”他低声说，“等我以后……出去了，我带你去看高楼大厦。”
晓梅的脚步顿了一下，没回头，只是轻轻嗯了一声，声音轻得像风。
陈野看着她走进教学楼的背影，突然摸了摸兜里的破手表。指针还在转，好像在催着谁往前走。
他没回教室。他蹲在操场角落的槐树下，翻开数学作业本，晓梅的字迹在纸上跳——她帮他把昨天的附加题补上了，用的正是他被王老师骂“歪门邪道”的第二种解法。
纸页的空白处，她画了个小小的笑脸，旁边写着一行字：“其实你说得对，步骤不重要，能解出来就行。”
陈野的手指在那行字上摸了摸，突然觉得，这满校园的粉笔灰，好像也没那么呛人了。
可他还是想走。
不是因为王老师的皮带，也不是因为父亲的拳头。
是因为他突然明白，晓梅画的笑脸，和他心里想的远方，根本不是一回事。她想的是“考出去”，而他想的是“砸开这笼子”。
风从操场吹过，带着松树林的味道。陈野把作业本塞进书包，摸出那块破手表，调了调时间——他想，该走的时候，总得知道现在是几点。
（第三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