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五傍晚,燥热粘稠的空气总算被暮色冲淡了些许。我把陈思雨的小行李箱塞进朗逸那已经被杂物侵占得所剩无几的后备箱,箱子上面还躺着一个装满了老太太从早市上“抢”回来的时令蔬菜的蛇皮袋。
“妈,思雨就放你这儿过周末啦!两天!她晚上睡觉要听那个蓝色小鲸鱼的录音!”我把钥匙串上那个磨掉了漆的蓝色小鲸鱼挂坠卸下来,塞给站在院门口的老妈。
“行了行了!唠叨劲!”老妈接过挂坠,脸上是压不住见到外孙女的欢喜,但嘴上依旧不饶人,一手揽着正兴奋地扭动、嚷嚷着“外婆!小蝌蚪!”的思雨,朝我挥苍蝇似的摆手,“赶紧走!别让文雯她们等你!你也老大不小了……”
催婚的前兆已经开始酝酿。我赶紧打断施法,果断关上车门:“妈我走了!思雨听话!别把外婆种的花给薅了!”
“不会!”思雨脆生生地保证,小脸在外婆怀里蹭了蹭。朗逸像逃跑似的,在老城区狭窄的巷子里拐了个弯,留下一尾淡淡的汽油味。后视镜里,是外婆牵着蹦蹦跳跳的思雨走进爬满青藤的老院门,温暖寻常的剪影。
手机嗡嗡震了一下,点开是林小然发在“单身女子力max (偶带小拖油瓶)”群里的消息,定位显示城东一个我从未听过的创意园。
【小然】:@所有人 东城新开的‘山与’,私房菜,老板据说是个归国设计师,格调一流!文雯定的!安雨,思雨安顿好了吧?
【小然】:还有个重点!文雯说了,今晚带‘人’来!接受组织审查!
【文雯】:……小然。
【小然】:[阴险笑.jpg]
我盯着“接受组织审查”那几个字,手指在方向盘上敲了敲。文雯那位神秘的男友……总算要露面了。
“山与”隐在一片由老厂房改造的创意园深处,白墙、原木、巨大的落地窗和攀援而上的绿植构成低调又充满艺术感的外观。门前不大的空地上停着的车,大多线条简约,车牌也透着一股不差钱的低调。
我那辆沾着泥点、在一圈锃亮车身中分外扎眼的“老朗逸”,最终停在了距离餐厅门口最远的、一个几乎被高大灌木丛遮掩的角落车位上。引擎熄火,四下安静,能听到附近设计工作室隐约传出的轻音乐。
推开通着冷气、带着淡淡木质清香的厚重玻璃门,穿着棉麻质感制服的服务员立刻微笑引路。餐厅内部空间开阔,错落有致的隔断,灯光柔和温暖。不是那种刻意奢华的场所,更像一个审美极高的朋友精心布置的家。
林小然已经到了。她穿着一件剪裁极其简洁、质感极佳的深墨绿真丝衬衫,慵懒地靠在一个半开放包间的弧形卡座里,指间夹着一个细细的高脚杯,正透过落地窗欣赏着窗外的庭院造景。看到我进来,她眼睛一亮,带着促狭的笑意招手。
“安大队长来得不算晚嘛。”她刻意改了称呼,视线促狭地扫过我身上那件下班后随意套上的灰色棉质T恤和洗得发白的牛仔裤。
“少来!”我拉开她对面的藤编椅坐下,木质椅子发出轻微的吱呀声,和她身下那个一看就价值不菲的弧形丝绒沙发形成鲜明对比,“文雯和她家那位呢?”
“应该快到了。”林小然扬了扬下巴,服务生悄无声息地过来,给我倒了杯柠檬水,杯壁上凝着细细的水珠。“文雯说路上有点堵。啧,我点了两杯开胃的气泡酒,等他们来了再加。”
“你考察过菜牌没?人均多少?这地方看着可不像沙县小吃。”我压低声音问,翻开面前那份简单装订、只印着素雅菜名(无价格)的菜牌。
“文雯订的地方,能让你掏钱?”林小然嗤笑一声,轻晃着杯中的酒液,“人家现在好歹是‘领导家属’待遇了。据她说,她那男朋友人挺稳重的,就是有点……”她歪着头,似乎在斟酌用词,“嗯……生活气息浓厚?”
正说着,门口光影微微一暗。餐厅门口那对厚重的玻璃门被推开。
是文雯。
她明显精心打扮过。平时盘得一丝不苟的头发松散地挽了个髻,露出修长的颈项,鬓边几缕碎发垂落,添了几分柔美。一件藕荷色的桑蚕丝连衣裙,剪裁大方合体,衬得她皮肤白皙。精致的锁骨链在灯光下闪烁温润光泽。脸上是平时工作里少见的温婉笑意。
而她身旁半步之后,跟着一个男人。
只一眼,我和林小然的目光立刻被吸了过去,然后都微微怔住。
这……和我们想象中可能出现的各种类型——精英商人?文雅学者?甚至带点艺术家气息的人——都完全对不上号。
男人个子很高,身形挺拔但算不上清瘦,是那种久经生活而非健身房磨砺出的利落线条。头发花白,打理得很整齐,透出一种学者式的严谨。面容清癯,眼窝有些深,眼角和额际刻着深刻却不显老迈的皱纹。一双眼睛在灯光下显得异常明亮锐利,像是能洞悉人心最幽微之处。
他的衣着……很特别。上身穿着一件质地非常好的深烟灰色中式立领棉麻长袖衫,领口端正,布扣盘到领口下。下身是一条同色系、挺括垂顺的棉麻长裤。脚下是一双款式极其简约、但做工考究的黑色软皮便鞋。整个人散发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气场,是知识沉淀后的温润,却又有种不容忽视的、几乎带着点寒气的威严。
这种威严,并非刻意摆出,更像是……常年在一个需要决断和距离的环境中自然养成的习惯。
“小然,安雨,抱歉让你们久等了。”文雯脸上带着自然的笑容,引着那男人走了过来,声音比平时柔和了好几度,“介绍一下,顾修远。”她又转向身旁的男人,“修远,这是我的死党闺蜜,林小然,安雨。”
“林女士,安女士,你们好。”顾修远的声音响起,带着一种清晰的磁性,语调平稳舒缓,咬字略重,显得十分认真。他向我和林小然微微颌首,幅度不大,带着恰到好处的礼节,那双清亮的眼睛真诚地在我们脸上掠过,随即落在我们伸出的手上,才伸出自己的手。
他的手很大,骨节分明,握上去干燥、有力、稳定,带着略低的温度。一触即分,绝不拖沓。
我和林小然对视一眼,彼此眼里都写着两个大字:老!——以及,这扑面而来的老派学者兼长辈即视感是怎么回事?文雯什么时候好这一口了?!
“顾……叔叔。”林小然眨了眨她那双善于放电、此刻却有点被震懵的眼睛,脱口而出,随即意识到失言,立刻补救,笑容有些僵,“啊不是!顾先生!您看起来真……精神!”她在自己那价值不菲的丝绒沙发上正襟危坐,动作幅度都收敛了不少。
顾修远脸上露出一丝极淡的笑意,那点寒冰般的威严似乎化开了一些:“林女士客气了。”他顺势落座在文雯身边,背脊挺直如松。
我努力调整呼吸,挤出个还算正常的笑容:“顾先生,久闻大名。”这是真话!虽然文雯很少提细节,但这名字提过。
服务员过来加餐具、上菜单。文雯接过菜单,很自然地看向顾修远:“修远,你有什么忌口吗?这家有几道融合菜做的挺有新意……”
“我不挑。”顾修远的声音温和了许多,目光落在文雯脸上,“你点就好。知道你爱吃的都点上,我没什么特别忌口的。”那瞬间的专注和柔和,与刚才初见时的凛然判若两人。
林小然在桌下轻轻踢了我一下,眼神疯狂暗示:这互动……有戏!快上!
开胃菜陆续上来,造型精致,色泽诱人。餐桌上气氛略显微妙。
林小然毕竟场面上混大的,很快找回了主场感觉。她拿起气泡酒杯,巧笑嫣然:“顾先生,听文雯说您是在教育系统工作?”她把话题切入得比较中性。
顾修远端着他要的龙井清茶,茶色清亮,映着他修长的手指。“嗯,”他点点头,神情平和,“在省师范大学,主要做行政工作。”回答简洁清晰。
“行政工作?具体是哪方面?”我喝了口柠檬水,顺着话题接下去。
“挂个虚名。”顾修远轻轻放下茶杯,杯底落在桌面上发出细微的脆响,“主要负责教师发展中心和政策研究这一块。主要工作还是在地方文化研究方面,带带研究生的课题。”他语气平淡,像是在陈述一件平常事,目光坦诚地看着我们。
省师大?教师发展中心?政策研究?带研究生?地方文化研究?
我和林小然再次交换眼神。这职位……听起来虽然不像什么商贾巨富,但分量绝对很重!
“文化研究?”文雯适时接口,嘴角含着笑意,“她们对你这专业可能不太熟。安雨她们平常忙工作,小然倒是喜欢搞点收藏……”她巧妙地递了个台阶。
“只是个人爱好。”顾修远看向文雯,眼神里带着一丝包容的笑意,随即转向我们,“主要方向在本省的非物质文化遗产发掘保护,还有一些地方村镇社群生态的课题。不算冷僻,只是关注的人不多。”他说话逻辑清晰,用词精准,没有一丝卖弄,却让人不由自主地认真倾听。
“哦?那具体研究什么呢?就是做记录?”林小然好奇起来。
“记录是基础。”顾修远声音平稳,眼神里多了点学者谈起本行的光,“更多的还是在时代变迁下,怎么留住一些原生的、有价值的东西。比如一些即将消失的传统手艺背后的家族叙事,乡镇共同体结构的变迁和维系方式,它们如何在现代洪流中寻找新的落脚点……这些东西,往往比书本里的理论更有生命力,也……更脆弱。”他端起茶杯,抿了一口,眼神似乎透过桌面,看向某个遥远的正在消逝的世界。
我和林小然都安静了。这位顾先生……身上有种很独特的东西。一种与光鲜亮丽的都市节奏格格不入的沉静和深入,却又带着一种令人信服的厚度。文雯就坐在他身边,眼神专注地看着他讲话的侧脸,那目光里的欣赏和温柔是做不了假的。
菜陆续上来。顾修远的用餐仪态极好,动作斯文利落,咀嚼无声。但当他留意到文雯面前那道他尝过认为还不错的、带着些许香辛口味的焖烧时蔬时,很自然地将盛着这道菜的精致小碟朝文雯那边轻轻推近了几公分。
细微的动作,没说什么话。
林小然冲我挤了挤眼。无声的交流里全是“这波稳了”。
“修远平时工作也挺忙的吧?”林小然换了个方向。
“嗯,”顾修远用餐巾轻轻按了按嘴角,“最近在整理一个乡村聚落空间的调研报告,需要实地补充些影像资料,地方在邻省山区,下个月大概要去一周。”他转向文雯,语气带着询问,“你下周不是也要去下面县里处理那个大雨后的理赔查勘收尾?时间能错开?”
“嗯,我那边大概也是下周下半周结束。”文雯点头。
“那就好。我尽量在你回来前处理好。”顾修远自然地接道,随即像是解释给我们听,“她一个人下去,事情繁杂,回来正好能休整下。”
“哎呀,文雯哪用你操心,她可是行走的保险百科全书,下乡精算都能干倒一片。”林小然笑着打趣,心里却咂舌:这位顾先生看着严肃,心还挺细!默默安排了行程衔接?
我默默啃着一块低温慢煮的排骨,肉质酥烂入味,但心思全在观察上。顾修远话不多,但每次发言都言之有物,不卑不亢。他对文雯那种沉默的、浸润在细节里的关注,格外打动人。这和那些在女人面前夸夸其谈、大献殷勤的男人完全不同。他更像是把文雯放在了一个平等而重要的位置上去体察和爱护。
话题渐渐放开。聊到了最近的政策变动(顾修远会有独到的、基于调研的解读,让我这个干城管的都听进去了),聊到了文雯工作中遇到的趣事(顾修远全程侧耳倾听,时不时点头,在她遇到思路堵点时,能简要点拨几句,切中要害),聊到林小然最近的收藏新得(顾修远也能就某些民俗图案的文化象征聊上几句,精准却不炫耀)。
一顿饭下来,我和林小然最初的震惊和那点微妙的“年龄差”带来的不适感,被一种莫名的安心所取代。这位顾先生,就像一块沉在水底却纹路清晰的墨玉,不夺目,却自有光华。
临近尾声。顾修远起身去洗手间。服务员正好送来了甜点——一道抹茶慕斯,上面点缀着糖渍栗子和金箔。
趁着这个空档,我和林小然迫不及待地一左一右架住文雯的胳膊。
“靠!文雯!深藏不露啊!老院长级别的!这气场!这内涵!”林小然压低声音,眼底全是兴奋和彻底放下的满意。
“他多大了?看着……比咱们大不少吧?”我更关心这个。
文雯脸上浮起一丝红晕,拍开我们作乱的手:“什么老院长!他没那么老!刚五十出头,不过确实显……呃,稳重!”她瞪了林小然一眼,“他以前……确实在一个比较高的管理位置上,后来主动退下来搞研究的。看着严肃点,人很好的!没架子,对人也真诚!”
“真诚绝对感受到了!”林小然重重点头,叉起一小块慕斯送进嘴里,“那眼神看你……啧啧,我这个已婚妇女都感觉被甜到了!安雨你说是不?”
“嗯。”我也认真点头,“稳了。过关。” 我把那粒糖渍栗子默默拨到自己盘子里。
餐厅门口。夜色已深,创意园里亮起了星星点点如萤火虫般的景观灯。
“那,小然,安雨,我们先走了?”文雯挽着顾修远的胳膊,微笑着告别。顾修远拎着一个看起来颇为沉重的深色布质资料袋,另一只手微微虚扶着文雯的后腰,姿态自然又透着保护感。
“行行!快走快走!”林小然豪气地挥手,“有顾先生在,不用我们操心了!回头让安雨开她的‘神车’送我这个没开车的美女回家就行!”她故意用胳膊肘撞撞我。
顾修远朝我和林小然再次微微颌首:“林小姐,安小姐,感谢招待。路上小心。”目光真诚。
“顾先生慢走!”我们应道。
黑色的豪华商务轿车无声滑至门口,司机下车拉开后座车门。文雯对司机低声说了句什么,然后扶着顾修远的手臂坐了进去。车很快融入夜色中。
“哎呦喂……”林小然靠在餐厅门口古朴的原木廊柱上,长出了一口气,带着无限感慨,“总算踏实了!文雯这眼光,绝了!这种男人,简直是珍稀物种!比我家李辉那傻憨憨强八百倍!”
我没接话,望着车子远去的方向。
“发什么呆?走啦!开你的小蜗牛送本宫回府!”林小然推了我一把。
我回过神:“等我下,我好像把眼镜盒落座位上了。”说完推门快步走回餐厅。
找到眼镜盒,从僻静的卫生间走廊快步走出来。经过巨大落地窗的拐角时,我下意识地往外瞥了一眼,脚步倏地顿住。
餐厅侧面靠近员工通道的僻静处,暖黄的路灯光芒斜斜打下,在地面上拉出两道长长的身影。
文雯正站在顾修远面前,低着头,似乎在细致地整理他那原本就很端正的中式立领衣襟。她的动作很轻,指尖仔细地抚平那几乎不存在的微小褶皱,又将领口的盘扣细细地理正,确保每一个角度都服帖。昏黄的灯光给她专注的侧脸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
顾修远站得笔直,微微低着头,眼神无比温和地看着文雯低垂的眼睫和灵巧的双手。那总是带着一丝凛然寒气的眼神,此刻如同冰雪化尽后的深湖,平静而温暖。他脸上的每一条深刻的皱纹,似乎都因这目光而舒展开来,显出一种少见的温柔和平静。
他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立着,任她整理。高大沉稳的身躯为她遮挡了大半从背后路灯方向可能吹来的微凉晚风。
文雯整理好领口,抬起头,对顾修远露出了一个极其干净又安心的笑容,嘴唇动了动,似乎在问“好了吗?”。
顾修远点点头,抬手极其自然地拢了拢她耳鬓被夜风吹得微乱的几缕碎发。他的手指修长而稳定,动作轻柔得像拂过最珍贵的艺术品。
昏黄的灯光将他们的影子叠在一起,安静、默契,流转着一种无需言语的深厚暖意,把夜晚的空气都浸得温软起来。
我站在原地,看着窗外的剪影。餐厅里流淌着若有似无的低沉爵士乐,空气里有冷气的微凉和方才菜肴的余香。
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那点一直存着的疑虑和“年龄差”带来的最后一点陌生感,终于在这个温情的角落里,彻底消散。
指尖下意识地捏紧了冰凉的眼镜盒外壳,转身,悄无声息地离开了窗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