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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城隍庙后这片废墟深处,空气仿佛凝固的、带着腐烂气味的胶水。惨淡的月光被断壁残垣切割得支离破碎,投下扭曲狰狞的阴影。低沉的私语、布料摩擦的窸窣、偶尔金属碰撞的轻响,如同无数幽灵在黑暗中窃窃私语,汇成一片压抑的、令人心悸的嗡嗡背景音。

熙悦隐在一堵半塌土墙的浓重阴影里,身体紧贴着冰冷粗糙的砖石。指尖,那块温润的翠色玉佩在袖笼深处无声地转动,冰凉的触感透过皮肤传来,带着一种沉甸甸的质感。她的目光,如同潜伏在暗夜沼泽中的鳄鱼,冰冷、专注,死死锁定着断墙下那个戴着鸭舌帽的身影。

刚才玉佩惊鸿一瞥的翠光,如同投入死水的石子。鸭舌帽男人瞬间绷紧的姿态、帽檐下骤然亮起又迅速收敛的贪婪目光,像探照灯般清晰。鱼儿咬钩的震动,清晰地传递到熙悦的神经末梢。

她没动。耐心是猎手的本能。

时间在压抑的死寂中缓慢爬行。每一秒都被拉得无比漫长。鸭舌帽男人揣在袖筒里的手似乎动了一下,随即又恢复平静。他依旧保持着那个微低着头、仿佛打盹的姿势,但周身散发出的那种“等待”的气息,却如同黑暗中无声燃烧的磷火,昭然若揭。

成了。

熙悦不再犹豫。她如同融入阴影的流沙,悄无声息地从藏身处滑出,脚步放得极轻,朝着断墙的方向走去。没有多余的试探,径直停在了鸭舌帽男人面前三步远的阴影里。这个距离,既能保证交易的私密性,又能在对方暴起发难时留有瞬间反应的空间。

鸭舌帽男人缓缓抬起头。帽檐的阴影依旧遮住了他大半张脸,只露出紧抿的、线条略显刻薄的嘴唇和一小截瘦削的下巴。他藏在袖筒里的手终于拿了出来,随意地搭在膝盖上。那是一双骨节分明、皮肤粗糙的手,指甲修剪得异常整齐,指关节处带着常年劳作的厚茧,但虎口和食指内侧的茧子位置却有些特别——不像是握锄头或扳手,倒像是长期握着某种……细小的、需要精密操作的东西?

他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穿透帽檐的阴影,落在熙悦裹在旧棉袄里的身形上。没有开口,没有询问,只有一种无声的、带着审视和巨大压力的沉默。他在等。等对方先亮出“货”。

空气凝固。废墟深处的鬼哭风声似乎都暂时停歇。

熙悦同样沉默。宽大的袖口下,她的右手手指极其缓慢、极其隐蔽地动了一下。没有将玉佩完全拿出,只是借着袖口的遮掩,让那温润的翠色瑞兽头部,在两人之间狭窄的阴影缝隙中,再次露出了极其短暂、却无比清晰的一角!

温润、内敛、如同活水般流动的翠色光华,在昏暗中骤然亮起!那古朴精致的雕工,那沉淀了不知多少岁月的玉质气息,瞬间将这片充斥着垃圾腐烂和阴暗交易的废墟角落照亮!

鸭舌帽男人的呼吸几不可察地窒了一下!搭在膝盖上的手指猛地蜷缩了一下!虽然极力克制,但那一瞬间泄露出的、如同饿狼见到血肉般的灼热贪婪,却如同实质的火焰,几乎要灼穿空气!

“嘶……”一声极轻、极压抑的吸气声从他紧抿的唇缝中溢出。他猛地抬手,不是去抓玉佩,而是迅速压低了帽檐,将眼中翻涌的情绪彻底掩藏。声音终于响起,低沉、沙哑,带着一种刻意压抑的平静,却难掩其中的急切:

“东西……对路。亮个相,看全。”

熙悦的目光在他压低的帽檐上停留了一瞬。没有立刻动作。她的左手在宽大的袖笼里,那片磨得锋利的铁皮已悄然滑至指间,冰冷的金属边缘紧贴着皮肤。

“价。”她开口,声音同样压得极低,带着长途跋涉后的沙哑和一种不容置疑的冷淡。只有一个字,却像冰冷的秤砣,压在了对方的心头。

鸭舌帽男人沉默了两秒。帽檐下,似乎能听到他牙齿轻微摩擦的声音。他再次开口,声音更低,带着一种商人的精明和试探:“水头足,老坑。雕工……老气。东西是好东西,但年头太久了,这年月……烫手。开个实在价,八十块。”

八十?熙悦心底冷笑。这鸭舌帽心够黑!这块玉佩,水头、雕工、沁色,放到后世,百万起步!即便在这个年代,在黑市上,碰到真正识货又有实力的买家,翻个几倍不成问题!八十块?打发叫花子?

她没有任何表示,甚至连眼神都没变一下。只是极其缓慢、却又无比坚决地,将露出袖口的那一点翠色,收了回去。玉佩消失在袖笼的黑暗中。同时,她的身体微微侧转,做出立刻就要离开的姿态。动作干脆利落,没有丝毫拖泥带水。

“等等!”鸭舌帽男人急了,身体下意识地前倾,声音带着一丝被戳穿的低吼,“漫天要价,落地还钱!你开!”

熙悦停住脚步,微微侧头,帽檐的阴影下,只能看到她紧抿的、略显苍白的唇角。她的声音冰冷,如同淬了冰的刀锋:“一百五。全国粮票、工业券、布票,按黑市价折现。或者……等值的金货。”她报出了一个远超对方开价,却又并非完全离谱的数字。这是她的心理底线,也是试探对方真正实力的筹码。更重要的是,她故意提到了“金货”——她想看看,对方这条“线”,到底能通到多深。

“一百五?!”鸭舌帽男人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声音陡然拔高,又猛地意识到环境,硬生生压了回去,变成一种嘶哑的喘息,“你……你这是抢……”他死死盯着熙悦,帽檐下的目光充满了难以置信和剧烈的挣扎。一百五!这绝对是一笔巨款!但……那玉佩的成色……

他猛地吸了一口气,似乎在权衡利弊,最终,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现金……最多一百二!再多……风险太大!”

一百二。比她的底线低了三十。但在这个年代,已是巨款。

熙悦没有立刻回答。她在计算。一百二十块现金,足够她在这小城低调生活很久,或者作为下一步行动的启动资金。更重要的是,她需要尽快拿到钱,离开这个是非之地,玉佩留在身上始终是隐患。

就在她权衡利弊,准备点头的瞬间——

嗡!

一股极其微弱、却又无比清晰的、带着浓重铁锈味和冰冷“死气”的波动,如同投入冰湖的石块,猛地穿透了浑浊的空气,狠狠撞击在她的意识上!

这感觉……是沈铎!还有他那个包袱!

熙悦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僵!如同被无形的冰线瞬间贯穿!她的目光,如同受惊的夜枭,猛地扫向波动传来的方向——废墟深处,靠近机械厂后墙那片更黑暗的区域!

昏暗中,几个模糊的人影正凑在一起,似乎在低声快速地交谈着什么。其中一个高大的身影,即使佝偻着背,那轮廓也如同烧红的烙铁,瞬间灼痛了熙悦的眼睛!靛蓝色粗布棉袄,破旧的毡帽!不是沈铎是谁?!

而他脚边,那个散发着冰冷“死气”的粗布包袱,此刻正被另一个人——一个穿着深蓝色工装、戴着鸭舌帽(和眼前这个买家款式不同)的矮壮汉子——快速地解开!包袱皮掀开一角,借着极其微弱的光线(似乎是对方手里一个被布蒙住大半的手电筒),熙悦隐约看到里面露出的东西!

不是预想中的凶器或赃物!

那竟然是……几块形状不规则、边缘带着明显切割和磨损痕迹、泛着冰冷金属光泽的……铁块?不!不是普通的铁块!那上面残留着清晰的、属于大型机械的铸件轮廓和断裂的螺栓孔!是……大型机械的零件?!而且看那磨损和断裂面,绝非正常报废!

嗡!

熙悦的脑海如同被重锤击中!沈铎!机械厂!深夜鬼市!非法交易……被切割盗卖的机械零件?!

巨大的震惊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连带着对玉佩交易的权衡都被冲散了大半!沈铎这条毒蛇,竟然在干这个?!这胆子……太大了!这背后牵扯的利益……水太深了!

“怎么样?一百二!现金!现在就点给你!”鸭舌帽男人急切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带着一种被晾太久的不满和催促。他显然没注意到熙悦那一瞬间的异常,注意力全在即将到手的玉佩上。

熙悦猛地回过神!强行压下翻腾的心绪,将目光从沈铎那边硬生生扯回。鸭舌帽男人正从怀里掏出一个鼓鼓囊囊的、用旧报纸包着的长方形物体,作势就要打开点钱。

不能拖!沈铎就在附近!一旦交易完成,她必须立刻脱身!

“一百二。现金。”熙悦的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冰冷和平静,没有丝毫犹豫。她不再看沈铎的方向,右手从袖口探出,掌心向上摊开。那块温润的翠色玉佩,静静地躺在她的掌心,在昏暗中流转着内敛而诱人的光华。

鸭舌帽男人的呼吸再次粗重起来。他飞快地左右扫了一眼,确认无人注意,一把抓过熙悦掌心的玉佩!入手沉甸甸的温润感让他眼底的贪婪几乎要溢出!他看也没看(或者说,以他的眼力,刚才那一瞥已足够确认),迅速将玉佩塞进自己卡其布外套的内袋,同时将那个用旧报纸包着的、厚厚一沓东西塞到熙悦手里!

入手沉重,棱角分明。是钱!

熙悦手指一拢,甚至没有低头看一眼,直接将纸包塞进自己棉袄内层!动作快如闪电!

交易完成!快得如同电光火石!

“走!”鸭舌帽男人低喝一声,不再看熙悦,压低了帽檐,转身就像融入阴影的壁虎,朝着与沈铎他们相反的方向,迅速消失在断壁残垣之中。

熙悦同样没有半分停留!怀揣着那包滚烫的巨款,玉佩脱手的轻松感瞬间被沈铎带来的巨大危机感取代!她甚至没有去数钱,身体如同离弦之箭,朝着来时的方向,那片枯死老槐树的方向,疾掠而去!脚步放得极轻,却快得在黑暗中只留下一道模糊的残影!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后颈的汗毛根根倒竖!她能清晰地感觉到沈铎那个方向似乎有人朝这边瞥了一眼!那目光,冰冷,锐利,带着一丝探究!

不能回头!绝不能引起注意!

她用尽全身力气,榨干这具身体最后一丝潜力,在迷宫般的废墟中亡命穿梭!绕过倾倒的梁柱,跳过散落的碎砖,像一道在死亡边缘游走的幽灵!

终于,那棵枯死老槐树的扭曲枝干在昏暗中显现!她毫不犹豫地冲出废墟边缘!

寒风裹挟着新鲜的、冰冷的尘土气息扑面而来!她脚步不停,一头扎进更深的、远离城隍庙的黑暗街巷中!直到连续拐过几个弯,确认身后没有任何追踪的脚步声和那如芒在背的窥视感,她才猛地靠在一堵冰冷粗糙的砖墙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肺叶火烧火燎,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味。冷汗早已湿透了里衣,被寒风一激,冻得她牙齿格格打颤。

她颤抖着手,从怀里掏出那个用旧报纸紧紧包裹的长方形纸包。手指因为脱力和紧张而有些僵硬。她费力地撕开厚厚的报纸。

一沓厚厚的、新旧不一、散发着油墨气息的钞票出现在眼前!绝大多数是印着女拖拉机手图案的红色一元纸币(第三套人民币),夹杂着几张两元和五元,还有零星的毛票。

她借着惨淡的月光,手指飞快地捻动、清点。

一百二十元整!一分不少!

成了!

玉佩脱手,巨款到手!

然而,心底却没有丝毫喜悦,只有一片冰封的凝重。

她抬起头,目光穿透浓重的夜色,望向机械厂方向那高耸的、在黑暗中如同巨兽蛰伏的烟囱轮廓。

沈铎……非法切割的机械零件……深夜鬼市交易……

还有那个鸭舌帽买家手腕上,那不属于底层劳动者的、需要精密操作的老茧……

一丝冰冷的寒意,顺着脊椎缓缓爬上。

这桐县的水,比她想象的……更深,更浑。

而沈铎这条毒蛇的巢穴……似乎就盘踞在那座喷吐着黑烟的钢铁巨兽之中。

她将钞票重新包好,塞进最贴身的衣袋。冰冷的纸币紧贴着皮肤,带来一种奇异的、令人心悸的灼热感。

她不再停留,裹紧破旧的棉袄,将脸深深埋进衣领,像一道真正的影子,融入了桐县更深、更寒冷的夜色之中,朝着她租下的那个破败小屋方向,疾步走去。

身后,城隍庙废墟的黑暗里,沈铎隐在断墙的阴影中,破旧毡帽下的目光,如同冰冷的刀锋,扫过刚才熙悦和鸭舌帽男人交易的位置,又投向熙悦消失的巷口方向。他粗糙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脚边那个重新捆扎好的粗布包袱。

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极淡的、不属于这片废墟的……温润玉质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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