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乙真人揪着白须匆匆入场,视线在唐妙身上有片刻停顿,随后着急的用仙法护住哪吒即将离体的魂魄,二话不说将其纳入乾坤袖中,阻断了他想飞向唐妙的心。
“真人,我儿有救,是真的吗?”
李靖激动的站起来走向太乙,太乙挥了挥拂尘,高深莫测的点了点头,道:“他误打误撞,倒是了却凡间因果,于他日后修行一道增添裨益。”
“您是说……割肉还父,剔骨还母?”
李靖颤着音,见太乙点头,脚下一软险些栽倒在地。
嗫喏着唇,终是说不出一句话来。
明确知道哪吒还能重生,唐妙破涕为笑,狠狠松了口气,擦了把眼泪,不敢再看脚下鲜血,心情沉重的离开。
太乙看着她离开的背影,沉思之余还要分神压住袖中的躁动。
造孽啊造孽啊。
……
陈塘关入了六月,天气便很是炽热,虽有海边纳凉,但唐妙再也不敢去。
自那事起,父亲对她看管严苛,她心无怨怼,认真的过好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忙于看顾医馆,午夜梦回时却总想到哪吒痛苦的面孔和满地的鲜血。
对她而言,这无疑是可怕的噩梦。
噩梦惊醒后,她将脸埋在枕头里低低啜泣。
这一日,她在医馆帮忙,偶然听说关外的翠屏山上建了一座哪吒庙,竟连父亲也是建庙的参与者。
打听之下方知,原是陈塘关百姓得哪吒托梦,为报答哪吒恩情便群起建了座庙宇为哪吒收容香火用以养魂。
哪吒如今真是不一样,居然能让陈塘关百姓都来哪吒庙,不知是怎样托的梦……
父亲虽参与进去,却不愿她牵扯太深,也许是担心她和哪吒再闯下大祸。
唐妙垂着眸,盯着手中的药材出神。
……哪吒托梦给所有人,唯独遗漏了她吗?
她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而另一头乾元山金光洞内,哪吒幽怨的盯着太乙真人。
“痴徒,再这般瞧为师小心为师揍你。”
哪吒不服气的转头,背影藏不住的幽怨。
太乙捋了捋胡子,大大的叹息一声,道:“急急急,就知道急,你这一辈子有的急。”
他刻意阻哪吒与唐妙相见,一来防止他且魂魄未稳就在外飘荡久不归,又固魂分心,二来,两人各自有其劫难,两者命数不该相交。
但他这徒儿……
痴心难改,他实在无可奈何。
更何况,狠起来能凌迟自己的家伙,这股子疯劲,谁能和他过不去?
“什么意思啊?”
哪吒猛地转头,觉得师尊话里有话。
但太乙却忽然避而不谈,反而掐了掐手指,指了指天际,对他道:“哪吒庙已成,你早些去,莫要错过她给你上香火了。”
“是!徒儿这就去!”
哪吒躬身一拜,立刻化成一缕青烟飞出洞外。
……
唐妙随父亲上山时,路遇不少陈塘关的百姓,今日是哪吒庙建成第一日,必然是来人不少的。
她扶着父亲,走走停停好容易才到了哪吒庙。
庙内石像不过十岁稚儿模样,一头双丸髻,比人高出许多的火尖枪,还有活灵活现的混天绫和风火轮,惹得唐妙感怀不已。
与父亲一起虔诚感激后,她插上三炷香,转过身即将离开,却听到身后传来稚童的呼声。
“唐妙。”
她背影僵直,一时有些不可置信。
父亲见她停在原地,不解道:“怎么了?”
唐妙回头,再一次听到哪吒的雀跃的呼声。
“你来看我啦唐妙。”
只有她一人能听到。
她虔诚的双手合十,对石像轻声道:“我来看你了,哪吒。”
“我有些想你了。”
哪吒的声音里是藏不住的喜悦,很难想象他前不久才遭非人之痛。
唐妙目露怜惜,咽下喉中泪意,温声劝慰道:“你定要好好修炼,早日重获自由。”
“我会的,你明日还来吗?”
“既香火与你复活息息相关,我必要日日来才好。”
“那我日日都会像今日这般高兴了。”
哪吒随心所想,脱口而出,二人还欲再说些什么,父亲还以为她在自言自语,拍了拍她的胳膊,道:“该走了。”
唐妙看向石像的目光变得歉疚,哪吒会意,声音瞬间疲软下来,无力道:“要走了吗?”
她点点头,落下一声“明日见”便随父亲离开。
哪吒百无聊赖的接收着余下的香火,还疲惫的打了个哈欠。
真希望明日快快到。
……
次日,哪吒早早便在庙里等候,卯着劲等到太阳下山也没有盼到人,正心里隐隐冒出躁意时,唐妙终于出现了。
哪吒本想叫她,想了想,气哼哼的背过去不看她。
“哪吒弟弟?”
唐妙轻声唤了几声,哪吒没有回应,她转转眼珠,故意到:“莫非今日不在?”
“那我还是走吧。”
说完就要离开。
哪吒立刻出声:“你走哪去?”
唐妙立刻喜笑颜开,逗趣道:“哪吒弟弟原是故意不理人。”
“你还说,谁让你这么晚才来!”
“可是让你久等了?”
哪吒不语,他才不会主动承认。
唐妙了然一笑,解释道:“待上香的百姓都走了,四下无人之时,我方能与你畅谈,因而此时来是正正好的。”
“但让弟弟久等,我还是该道歉的。”
唐妙将三炷香插在石像前,抬头仰视他,弯了弯眉眼。
哪吒哼了哼,没有回应。
唐妙自顾自的跪坐在蒲团上,自然的和哪吒聊起来。
“这几日香火旺盛,想来你获益匪浅,陈塘关如今一切都好,我和父亲也安生度日。”
“只是当今纣王大兴土木,加重赋税,时有苛政连李总兵也无力应对。”
她叹了口气,没有再说下去。
哪吒也盘腿坐在香案上,托着腮低头看着她。
“你觉得很烦?”
唐妙点点头。
哪吒了然,咧嘴笑道:“我杀了他。”
唐妙惊呼了声,否决他:“不行!”
哪吒歪头,道:“为何不行?”
“如此冒险激进之事,我绝不会让你再做。”
哪吒歪了歪头,笑了:“你是担心我?”
唐妙叹气,眼眸低垂:“你亦是人,岂能不惧疼痛?”
剜骨剔肉时,他因疼痛流出的汗不比血少。
“你若再因我来此一遭,我必要死在你前头才好。”
哪吒的魂魄不能离开石像,此时他紧紧挨着香案边缘,伸手想要触碰唐妙无果,险些推倒石像,幸而唐妙忽然站起身,伸出手落在哪吒石像垂落的手上。
哪吒脸色有些不自然,觉得他们好像心有灵犀了。
她轻轻抚摸冰冷石像,眉眼忧愁:“我有时会觉得,我是你的孽债,是我害的你如此。”
石像一动不动,她却觉得,指尖相触的温度竟有些炽热。
哪吒指尖燃着魂火,无言的盯着两人相触的指尖。
良久,他道:“你分明是渡我的佛。”
唐妙的手指微蜷,回应他:“我不是佛。”
她一直不喜佛道之类规行矩止的东西,会被俗世所谓离经叛道之物所吸引,如今却有人说她是佛。
她哪里会是。
她救不了任何人,甚至渡不了自己。
就像父亲的医术,她学不精也不好学,遇到疾不可为之人,又心存愧疚。分明是哪吒将敖丙抽筋拔骨,她却认为是敖丙害的哪吒割肉剔骨。
她分明与世间之人一般,善是伪善,恶是隐恶。
“说起来,这漫天诸佛真的会渡人苦难吗……”
他们分明只会满口造化。
他满身狼藉,生来注定,便说这是他的造化。
造化……
呵。
哪吒点头,抬头望向庙外澄澈的蓝天,忽地哂笑两声,低头,目光如炬,定定地锁住
“对,唐妙,你不是佛。”
一字一句,清晰无比:
“哪怕你一身鲜血,也比佛清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