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琏的日子,过得如同脚下踩着烧红的烙铁。
自从平儿口中得知那夜丑事败露,他一颗心便悬在嗓子眼,时刻提防着来自正房的雷霆之怒。
他太了解王熙凤了,那是个眼里揉不得沙子的主儿,往日里他多看哪个丫头两眼,都能招来好一顿夹枪带棒的讥讽,何况是搂着鲍二家的被人赃并获?
他预想中的场景,该是王熙凤披头散发冲到他书房,摔盆砸碗,哭闹着要去老太太、太太跟前告状,将他贾琏的脸皮撕下来踩进泥里,让他在整个贾府抬不起头。
可日子一天天过去,东小院却静得出奇。
没有预料中的哭喊叫骂,没有摔东西的刺耳声响,甚至连平儿出来进去,脸上都只带着一种深重的忧虑,看向他时,眼神复杂难辨,却独独没有愤怒。
王熙凤仿佛彻底沉寂了下去,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连点像样的涟漪都没激起。她闭门不出,连晨昏定省都告了假,只说是胎气不稳,需得静养。
这份异乎寻常的平静,非但没让贾琏松口气,反而像一把钝刀子,在他心头反复拉锯。心虚如同发酵的面团,在死寂中不断膨胀。他几次踱步到东小院门口,听着里面静悄悄的,连声咳嗽都无,那脚步便怎么也迈不进去。
心虚之外,一种陌生的、混杂着困惑与不安的情绪悄然滋生。这太不像王熙凤了。那个泼辣爽利、半点亏不肯吃的琏二奶奶,怎会如此忍气吞声?莫非…那孩子当真不好了?这念头一起,贾琏的心猛地一沉,竟泛起一丝自己也未曾察觉的抽痛。
“二爷,”兴儿觑着他脸色,小心翼翼地问,“可要去瞧瞧二奶奶?”
贾琏烦躁地挥挥手:“瞧什么瞧!没听太医说要静养吗?去,到库房支两支上好的老山参,再问问平儿,奶奶想吃什么,不拘什么,只管去弄。”话虽如此,他终究还是没敢进去,只在院门外站了片刻,听着里面死水般的寂静,心头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烦闷更重了。
东小院内。
王熙凤靠在引枕上,脸色依旧苍白,眼神却不再空洞,而是沉淀着一种近乎悲悯的沉静。她手里捏着一份单子,是平儿刚刚呈上来的。
“奶奶…都查清楚了。”平儿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印子钱…拢共放出去七千八百两,牵扯的人家…足有二十几户。利滚利下来,有…有几家实在艰难,典了房子,卖了儿女的…”她说不下去了,想起那些查访时看到的破败屋舍和绝望眼神,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升起。她从未想过,自家奶奶往日里轻描淡写放出去“生息”的银子,背后竟是如此血泪斑斑。
王熙凤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单子粗糙的边角,指尖冰凉。她闭了闭眼,眼前仿佛又闪过那日婆子回话时骤然升腾的怒火,以及腹中随之而来的、撕心裂肺般的剧痛。还有那夜…那夜孩子无声的、濒死的哀求。
为了积攒那点微薄的福报,为了给腹中那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的孩子续命,她必须做点什么。
可能以前真的是她错事做的太多了。兴许,她从此一心向善,诸天神佛就能保佑她留住这个孩子,这念头一冒出来,她突然就坐不住了。
“去,”她睁开眼,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把旺儿、来升家的都叫来。”
当旺儿媳妇和来升家的被叫到内室,听到王熙凤的命令时,两个素日也算见过世面的管事媳妇,惊得几乎站不稳。
“二…二奶奶?”旺儿媳妇以为自己听错了,“您是说…把…把放出去的印子钱…本钱…都收回来?利钱…利钱不要了?”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那可是白花花的银子!是二奶奶往日里最看重、最能生钱的路子!
“不止本钱,”王熙凤的声音平静无波,却像重锤敲在两人心上,“凡因利滚利,逼得人家典房卖地、骨肉分离的…查清楚,照着市价,把房子、地契赎回来。卖了儿女的…打听清楚下落,花银子,把人给我买回来,送还他们父母身边!若有实在寻不到的…一家赔一百两银子安置费。”
来升家的倒吸一口凉气,脸都白了:“奶奶!这…这得多少银子啊!库房…库房一时也支应不开这么大的数目!再说,这…这规矩…”
“规矩?”王熙凤抬起眼,那眼神锐利得可怕,让两个媳妇瞬间噤声,“我的话,就是规矩。库房支不开,就把我妆奁里那些用不着的头面首饰、大毛衣裳,都拿去当了!不够,再来回我!告诉那些人牙子,就说是我王熙凤说的,谁家敢在这事上再扒一层皮,仔细他的皮!”
她顿了顿,声音更低了些,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还有…去岁铁槛寺那档子事…张金哥和守备之子…他们家,各送去五百两…就说…是…是迟来的香火钱,请他们…给逝者做场法事吧。”
旺儿媳妇和来升家面面相觑,冷汗都下来了。她们伺候二奶奶这些年,何曾见过她如此行事?这简直是散财童子!不,比散财童子还离谱!这分明是…是赎罪啊!两人不敢再多问一句,诺诺应着,几乎是逃也似的退了出去。
平儿看着王熙凤瞬间又苍白了几分的脸,心疼不已:“奶奶,您这又是何苦…身子要紧…”
王熙凤摆摆手,示意她别说了。她将手轻轻覆在小腹上,那里依旧平坦,却承载着她所有的希望和绝望。她低声呢喃,像是在对腹中的孩子说,又像是在对自己说:“娘亲…只能做这些了…求菩萨…求过往神明…看在这些…看在这些微末善念的份上…佑你平安…”一滴滚烫的泪,无声地砸落在她冰冷的手背上。
消息如同长了翅膀,很快飞遍了荣国府内外,更飞到了贾琏耳朵里。
“你说什么?!”贾琏正在书房烦躁地翻着账本,听到兴儿结结巴巴的回报,惊得差点跳起来,“她把印子钱的本利都免了?还倒贴银子给人赎房子赎身?还…还给了铁槛寺那两家银子?!”
“千真万确啊二爷!”兴儿也是一脸见了鬼的表情,“旺儿嫂子她们忙得脚不沾地,听说连二奶奶压箱底的好几副头面都送进当铺了!外面…外面都传疯了!说二奶奶…二奶奶怕是魔怔了…”
贾琏跌坐在太师椅上,只觉得一股寒气从尾椎骨直冲头顶。震惊!无以复加的震惊!王熙凤是谁?那是能把算盘珠子拨得山响,一个铜板都要攥出水来的精明人!为了银子,她能使出多少手段?如今,竟像个散尽家财的活菩萨?这比捅他一刀还让他难以置信!
震惊过后,是更深的困惑和…一丝难以言喻的触动。他想起东小院那死水般的寂静,想起她苍白憔悴的脸,想起太医摇头叹息说“听天由命”时她眼中那深不见底的绝望…难道…难道她做这一切,都是为了那个孩子?那个因为他荒唐一夜而差点没了的孩子?
这个认知,像一块沉重的石头,砸进了贾琏混沌的心湖。他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了王熙凤身上那属于“母亲”的份量。那不再是往日印象中咄咄逼人的“母老虎”,而是一个为了腹中骨血,可以倾尽所有、忍辱负重、甚至不惜颠覆自己性情的女人。
一种混杂着愧疚、茫然和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在他心底悄然滋生。
这日午后,贾琏鬼使神差地又踱到了东小院。这次,他没在门口徘徊,而是深吸一口气,撩帘走了进去。
屋里弥漫着淡淡的药香和安神香的清冽气息。王熙凤半倚在窗下的贵妃榻上,身上盖着一条薄薄的锦被,闭目养神。阳光透过茜纱,在她苍白的脸上投下柔和的光影,竟显出几分难得的、近乎脆弱的宁静。平儿在一旁做着针线,见他进来,连忙起身行礼,眼神里带着警惕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
贾琏摆摆手,示意她别出声。他走到榻边,脚步放得极轻。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王熙凤身上。
往日张扬艳丽的美人,此刻却憔悴而苍白,那双总是含着精光、能洞察人心的凤目,此刻轻闭着,眼尾的红丝像被泪水浸过,蒙着一层薄薄的雾。鬓边的赤金镶红宝的簪子还牢牢插着,衬得那截露在锦被外的脖颈愈发细弱,仿佛一折就断。
覆在小腹的手腕,温润的玉镯贴着肌肤,映得那截手腕又白又嫩。那手纤细依旧,却仿佛承载着千钧重担。
贾琏好似又看到了曾经那个飒爽的小小少女,略带三分羞赧的叫他琏二哥哥,让他不由一阵恍惚。
就在这静默的、带着几分尴尬的气氛中——
突然!
王熙凤覆在小腹上的手,被什么东西从里面,轻轻地、却清晰地,顶了一下!
王熙凤猛地睁开眼!那双沉寂多日的丹凤眼里,瞬间爆发出难以置信的、狂喜的光芒!她下意识地抓紧了锦被边缘。
贾琏也看得真切!他离得近,甚至能隐约看到王熙凤薄薄衣衫下,那被顶起的一个微小弧度!
一下!又一下!
那轻微的、却充满生命力的跳动,透过王熙凤的手掌,隔着衣衫,清晰地传递出来!像一颗微弱却顽强的心脏,在宣告自己的存在!
王熙凤的眼泪毫无征兆地涌了出来,她捂住嘴,压抑着激动的呜咽,另一只手却紧紧按在腹部,仿佛要将那跳动的生命牢牢护在手心。
贾琏怔怔地看着,看着王熙凤脸上那混合着狂喜、泪水和深深后怕的表情,看着那在她掌心下微微起伏的生命律动。一种前所未有的、极其陌生的悸动,猛地攫住了他的心脏!那不仅仅是他的骨血,那是一个活生生的、挣扎着要来到这世上的孩子!一个差点因为他荒唐的行为而夭折的孩子!
他下意识地、笨拙地、带着一种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小心翼翼,朝前微微倾身,目光紧紧锁在王熙凤的小腹上,声音干涩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他…他在动?”
王熙凤抬起泪眼,看向贾琏。那眼神复杂极了,有恨,有怨,有历经劫波的疲惫,但此刻,却被一种更强大的、属于母亲的激动和失而复得的狂喜所淹没。她没有回答贾琏,只是将覆在腹部的手,微微移开了一点点。
仿佛得到了无声的许可,贾琏屏住呼吸,带着一种近乎朝圣般的虔诚,缓缓地、试探地,将自己微凉的手掌,轻轻覆盖在了王熙凤的手背之上,隔着她的手,贴上了那孕育着生命的地方。
掌心之下,又是一下清晰有力的跳动传来!像一个小小的拳头,带着新生的倔强,轻轻敲击在他的掌心,也敲击在他那颗从未真正为谁柔软过的心上。
贾琏的手猛地一颤,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混合着巨大的酸涩,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防备。
他看着王熙凤眼中汹涌的泪水,再低头看看自己覆盖在她手背上的手,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这个家,这个他曾经只想逃离的牢笼,此刻正系在一个如此脆弱又如此坚韧的小小生命之上。而他,似乎…再也无法置身事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