联合调查组进驻的消息,像一颗深水炸弹,在看似平静的公司内部炸开层层涟漪。
渠道推广组的办公区彻底沦为高压地带。原本就微妙的气氛,如今凝固得几乎能拧出水来。每个人都低着头,屏着呼吸,键盘敲击声都显得格外谨慎。那行被擦掉的口红字迹似乎还残留着无形的诅咒,让所有有意无意瞥向林晚晚的目光,都带上了更复杂的意味——恐惧、怨恨、疏离,以及一丝兔死狐悲的寒意。
林晚晚成了整个区域最“醒目”的孤岛。没有人跟她说话,甚至没有人敢从她工位旁经过。吴薇更是像受惊的兔子,除了必要的工作交接,几乎将自己缩在座位里,连抬头都不敢。
上午十点,调查组正式入场。
三个人,两男一女,穿着得体,表情是统一的专业性淡漠。为首的是内审部资深经理,姓严,四十多岁,眼神锐利如鹰。他们并没有大张旗鼓,只是在赵宏和钱海洋(后者脸色依旧难看)的陪同下,简单与组员见了面,宣布了调查纪律:配合提供所有被要求的资料,不得隐瞒、篡改、销毁;保持正常工作开展;调查期间,非必要不对外透露信息。
简短的见面会后,调查组被安排在了一间独立的会议室。门关上,如同审判庭开启了帷幕。
第一个被“请”进会议室的,不是周鹏(他已被单独约谈),也不是小马、刘哥等核心成员,而是——林晚晚。
这个顺序本身就充满了意味。钱海洋陪同在侧,脸上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混合着怨毒和幸灾乐祸的神情。他显然想传达一个信号:你林晚晚举报别人,自己就净吗?先查查你这个“搅局者”!
严经理坐在主位,面前摊开着笔记本。另外两名调查组成员分坐两侧,一位负责记录,一位负责询问。钱海洋坐在稍远一点的位置,像个监督者。
“林晚晚同事,请坐。”严经理的声音和他的姓氏一样,刻板而缺乏温度,“据调查程序,我们需要向你了解一些情况。请如实陈述。”
“好的。”林晚晚在指定的椅子上坐下,腰背挺直,双手自然放在膝盖上,目光平静地迎向严经理的审视。
“首先,请详细说明,你是基于何种契机和线索,开始关注并调查渠道推广组,特别是星耀直播及礼品管理方面的问题?”严经理开门见山,问题直指核心——你的动机和情报来源。
这是一个陷阱。如果说得太具体,可能暴露吴薇;如果说得太模糊,又显得可疑,像是别有用心。
林晚晚早有准备。她略微调整了一下坐姿,语气平稳地开始叙述:“我于X月X借调到渠道推广组,担任特别协调员。初期工作主要是熟悉业务和流程。在梳理组内共享文件时,我发现资料归档混乱,关键过程文件缺失严重,这与规范管理的要求明显不符,因此向代理负责人周鹏经理提出了规范化建议。”
她从一个合理的、职责范围内的起点开始。
“随后,在协助跟进‘星耀直播’结算时,我调阅了相关合同及结算资料。发现补充协议中的‘资源协调费’缺乏对应的服务确认记录;不同活动结算数据中的核心指标统计口径不一致;以及平台方反馈存在‘刷单待核查’风险,但内部缺乏跟进机制。这些都属于明显的流程漏洞和风险点。”
她列举的是公开可查的资料疑点,没有提及任何非正式渠道信息。
“同时,在了解礼品管理流程时,我注意到去年第四季度有几批次高价值礼品以‘报废’名义核销,但关键处置证据缺失,且不同记录间存在数量矛盾。这触发了我的职业警觉。”
严经理一边记录,一边追问:“你提到的这些疑点,是否有向你的直接上级周鹏经理,或部门领导钱海洋副总监反映过?”
“反映过。”林晚晚点头,“我曾就资料规范化问题与周经理沟通;就星耀的几个风险点,通过邮件向周经理和市场部赵宏总监提交过书面风险预警报告;就礼品报废证据缺失问题,正式发邮件向行政部核实并抄送了周经理和钱副总监。相关邮件记录均可查证。”
她将每一步沟通都放在了明处,留下了书面痕迹,证明自己是在履行正当的工作职责和沟通流程,而非私下搞小动作。
钱海洋在旁边冷哼一声:“反映是反映了,但方式方法很有问题!夸大其词,制造紧张气氛!”
严经理看了钱海洋一眼,没接话,继续问林晚晚:“你提交的风险预警报告,以及后续的指控,涉及对公司同事可能存在的舞弊怀疑。你如何确保你的判断是客观的,而非基于个人偏见或情绪?”
“我的判断基于数据和事实。”林晚晚清晰回答,“我报告中的所有疑点,都附有可查证的数据截图、合同条款、流程记录作为支撑。我并未在报告中对任何个人做出明确指控,只陈述异常现象及其可能导致的严重后果,并提请公司关注和调查。我认为,在发现可能损害公司利益的重大风险时,如实上报是每一位员工的基本职责。至于是否存在舞弊,需要由专业部门通过正式调查来认定,而非我个人。”
她再次强调了自己“风险提示者”而非“审判者”的定位,将判断权交还给调查组,显得理性而克制。
严经理微微颔首,换了个方向:“据我们了解,你与周鹏经理及部分组员关系紧张,甚至发生过公开冲突。你如何看待这些个人关系对你‘风险发现’工作的影响?”
这个问题更尖锐,直指她举报的“纯洁性”。
林晚晚沉默了两秒,似乎在斟酌措辞,然后抬起头,眼神坦荡:“严经理,我承认,在我提出规范化要求和风险疑问后,与周经理及部分同事在工作方式上存在分歧,也遭遇了一些不愉快的经历,包括权限被限制、任务被刁难、乃至公开的言语冲突。这些事实,我也已向公司汇报。”
她没有否认冲突,而是将其作为事实陈述出来。
“但我认为,恰恰是这些‘不愉快’的经历,从侧面印证了某些问题的存在——如果流程本身是规范透明的,如果所有作都经得起检验,那么对‘规范化’和‘风险提示’的抵触情绪为何会如此强烈?甚至需要动用一些非正常手段来试图阻止或扰我的工作?”
她巧妙地将个人遭遇反证了问题的严重性,逻辑上完全说得通。
“当然,”她补充道,“这只是我的个人观察和逻辑推断。一切结论,仍需以调查组取得的客观证据为准。我也愿意全力配合调查,包括对我个人工作的一切核查。清者自清。”
她最后四个字说得不卑不亢,掷地有声。
严经理深深看了她一眼,没有再继续追问动机和关系问题。他转向了更具体的细节:“好。那么,请你详细说明一下,关于星耀‘额外服务费’的疑点,你是如何发现的?以及关于那批智能音箱报废的疑问,你具体核查到了哪一步?”
接下来是长达一个多小时的细节盘问。严经理问得非常细,从数据对比的具体方法,到邮件沟通的每一个时间点,再到对礼品管理流程的理解,甚至让她现场解释几个财务术语。林晚晚一一作答,条理清晰,数据准确,引用规章制度得当,几乎没有停顿和含糊。
整个过程中,她态度,语气平稳,既不过分急切地证明自己,也不回避任何问题。当被问及某些她确实不了解的细节时(比如某些非常具体的业务作),她会坦然承认“这部分信息我不掌握,需要向具体经办同事核实”。
她的表现,更像一个严谨、专业、有点过于较真但恪守本分的风险控制人员,而非一个心怀叵测的举报者或阴谋家。
钱海洋几次想话,试图引导或打断,都被严经理用眼神或手势制止了。调查需要独立客观。
询问接近尾声时,严经理合上笔记本,看着林晚晚:“最后一个问题。据我们初步了解,你并非财务或审计专业出身。为何会对这些数据异常和流程风险如此敏感?甚至能发现一些隐藏较深的问题?”
林晚晚心中微动。这或许是对她能力的最后一点怀疑。她不能说出系统,但可以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
“我大学辅修过法律,对规则和契约比较敏感。”她半真半假地说(确实辅修过相关课程),“在部工作时,也接触过不少合同和数据分析工作。我认为,很多舞弊行为并非天衣无缝,而是利用人们的思维盲区和‘差不多就行’的心态。只要肯花时间,遵循‘大胆假设,小心求证’的原则,比对数据,追溯流程,很多问题就会自然浮现。可能……我只是比别人多了点耐心,少了点‘得过且过’。”
这个回答既展现了她的能力基础,又带有一点理想主义的色彩,听起来可信而不张扬。
严经理点了点头,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好的,今天先到这里。感谢你的配合。调查期间,请保持通讯畅通,我们可能还会找你。另外,你个人的工作电脑、以及你所提及的遭遇威胁等事项,我们也会按程序跟进。”
“明白。谢谢严经理。”林晚晚起身,微微欠身,然后转身离开了会议室。
门关上的瞬间,她轻轻呼出一口气。后背的衬衫,内层已被细微的汗珠浸湿。这场问询,看似平静,实则步步惊心,是对她心理素质、逻辑思维和事前准备的全方位考验。
她知道,自己暂时过关了。调查组至少没有从她这里找到明显的破绽或恶意动机。这为她赢得了宝贵的时间和空间。
走出会议室,她能感觉到走廊里那些暗中窥探的目光。她没有理会,径直走向卫生间。
用冷水洗了把脸,看着镜中自己略显苍白但眼神清亮的脸。
第一回合,算是平手。调查组的焦点,必然会迅速转向周鹏、小马、刘哥、张姐他们,以及最关键的那些证据——服务器志、财务凭证、物流记录。
就在这时,她的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了一下。是一条来自陌生号码的短信,内容只有一句话:
“小心,他们想从你‘违规获取内部资料’入手,反咬你侵犯商业秘密。特别是你电脑里那些‘来源不明’的证据。”
林晚晚眼神一凝。
新的攻击方向?果然,对方不会坐以待毙。如果调查组在她电脑里发现吴薇提供的那些照片、音频,他们完全可以倒打一耙,说她通过非法手段获取公司内部信息,甚至与外部勾结,侵犯商业秘密。这罪名可比“违规”严重得多。
必须提前处理掉那些“烫手”的证据,或者……让它们变得“合法”。
她删掉短信,清理掉水渍,整理好表情,走出了卫生间。
刚回到工位附近,就看到小马被叫进了会议室。小马进去时,脸上还强装着镇定,但眼神里的慌乱藏不住。
下午,调查组的工作明显加速。不断有组员被叫进去问话,出来时个个脸色灰败。行政部的王大姐也被请了过去。整个办公区笼罩在一种末审判般的恐慌中。
吴薇更是坐立不安,频繁地看向林晚晚,眼神里满是求助和恐惧。
林晚晚给了她一个安抚的眼神,示意她稳住。
下午四点左右,严经理亲自来到了开放办公区,身后跟着IT部门的一名技术人员。他的目光直接锁定了林晚晚。
“林晚晚同事,据调查需要,我们需要对你的办公电脑进行取证检查,拷贝硬盘数据。这是例行程序,请配合。”严经理公事公办地说道。
该来的还是来了。而且,钱海洋也跟了过来,站在一旁,嘴角噙着一丝冷笑。
“好的,没问题。”林晚晚表现得非常配合,主动让开位置,并提供了开机密码。
IT人员开始作。钱海洋盯着屏幕,似乎想从技术人员的作中看出些什么。
林晚晚的心跳微微加速。她之前已经清理了吴薇发来的原始文件,也设置了假的诱饵文件夹。但对方如果动用深度恢复技术呢?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技术人员专注地拷贝着数据。严经理则在一旁,翻看着从林晚晚工位上临时取走的一些纸质笔记和文件。
钱海洋忽然开口,声音不大,却足以让附近几个人听见:“严经理,我建议重点查一下她有没有违规下载、存储或外传公司的敏感资料,比如合同细节、财务数据、客户信息之类的。有些人,为了达到个人目的,可是不择手段的。”
他在明目张胆地引导调查方向。
严经理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就在这时,技术人员抬起头,对严经理说:“严经理,常规数据拷贝完成。另外,在系统志和临时文件里,发现了一些残留的痕迹,显示这台电脑近期被多次尝试植入监控程序和键盘记录器,来源IP是内网地址,但经过了伪装。此外,有几个伪装成系统文件的恶意程序已被安全软件隔离清除。需要进一步溯源吗?”
技术人员的汇报,让钱海洋脸上的冷笑瞬间僵住。
电脑被植入监控程序?内网IP?这印证了林晚晚之前报告中提到的“遭遇技术监控”!
严经理的眉头皱了起来,看向钱海洋:“钱副总监,关于员工办公电脑被非法监控的事,你知道吗?”
钱海洋脸色一变,支吾道:“这……这不可能吧?是不是她自己……”
“技术证据显示是外部攻击植入。”技术人员打断他,语气肯定。
严经理的眼神变得锐利起来,他再次看向林晚晚的电脑屏幕,又看了看手中林晚晚那本记得密密麻麻、全是工作要点和风险分析逻辑的笔记本。
“继续取证。重点排查有无违规获取和存储涉密资料。”严经理对技术人员吩咐道,但语气已经明显不同。
他转向林晚晚,语气稍稍缓和:“林同事,关于你电脑被监控的情况,我们也会一并调查。你的这些工作笔记,”他扬了扬手中的本子,“看得出很用心。”
林晚晚微微颔首:“谢谢严经理。我只是做了我认为该做的工作。”
钱海洋站在一旁,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刚才的得意和暗示此刻变成了尴尬和难堪。他想陷害林晚晚“违规获取资料”,却先被爆出林晚晚的电脑被“非法监控”,这让他之前的指控显得可笑又可疑。
调查的天平,似乎在不知不觉中,又朝着不利于周鹏一方的方向,倾斜了一点点。
第十六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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