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场夜话
愚人节之后的那个星期,陈瑞变了。
变得安静。
变得用功。
变得……有些陌生。
李林坐在教室窗边,看着第一排那个挺得笔直的背影。陈瑞现在每节课都坐得端端正正,眼睛紧盯着黑板,手里的笔一刻不停地记着笔记。她的数学练习册上不再有沮丧的小兔子,只有密密麻麻的公式和解题步骤。
晚自习后,她会准时出现在图书馆。带着数学课本、练习册、和一摞李林帮她整理的笔记。她不再抱怨“我学不会”,而是沉默地做题,错了就擦掉重来,一遍,两遍,三遍。
有时候李林会想,那个会在草稿纸上画小兔子、会因为解不出题而烦躁地咬笔杆、会靠着他肩膀说“有你在好像没那么难熬”的陈瑞,是不是被愚人节那天的眼泪一起带走了。
现在的陈瑞,更像一台精密运转的学习机器。
“这道题,”图书馆的角落,陈瑞把练习册推过来,手指点着一道二次函数题,“我用了三种方法,答案都不一样。你帮我看看。”
她的声音很平静,没有起伏,像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
李林接过练习册,仔细看她的解题步骤。灯光从头顶洒下来,在她睫毛上投下小小的阴影。她等答案的时候,眼睛看着桌上的笔筒,眼神空洞,没有焦点。
“这里,”李林用铅笔圈出一个步骤,“你代入的时候,正负号错了。”
陈瑞低头看,看了很久,然后点点头:“哦。谢谢。”
她拿回练习册,用橡皮擦掉那一步,重新计算。动作机械,表情木然。
李林看着她,心里涌起一股说不清的情绪。他想说“陈瑞,你不用这么拼”,想说“累了就休息一下”,想说“你还有我”。但他什么都没说。
因为他知道,这种拼命,是她保护自己的方式。
用学习填满所有时间,就没有空去想贾海,没有空去想愚人节那天的欺骗,没有空去感受那种被当众羞辱后的、辣的疼。
图书馆的挂钟指向九点五十。还有十分钟闭馆。
陈瑞终于放下笔,揉了揉太阳。她的脸色在灯光下有些苍白,眼圈下的阴影越来越深。
“累了?”李林问。
“还好。”陈瑞说,声音里带着疲惫,“就是有点……闷。”
她看向窗外。夜色浓重,图书馆的玻璃窗映出室内灯光的倒影,看不见外面的景象。
“想出去走走吗?”李林问。
陈瑞转过头看他,眼神里有一丝犹豫。
“就十分钟,”李林说,“赶在熄灯前回来。”
陈瑞沉默了几秒,然后点头:“好。”
他们收拾好书包,走出图书馆。四月的夜晚还有些凉,风一吹,陈瑞不自觉地缩了缩肩膀。
“冷吗?”李林问。
“有点。”陈瑞说。
李林脱下自己的校服外套——里面还有一件长袖T恤。他把外套递给她:“穿上。”
陈瑞看着那件外套,没有接:“你不用吗?”
“我不冷。”李林说。
其实是冷的。夜风钻进T恤,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但他不想让她看见。
陈瑞犹豫了一下,接过外套,穿上。李林的校服对她来说太大了,袖子长出一截,下摆几乎盖住大腿。她挽起袖子,动作很慢,像在做一件很重要的事。
外套上有李林的味道。洗衣粉的清香,混合着一点点墨水和纸张的气味——那是属于“好学生”的味道,净,清爽,让人安心。
“谢谢。”陈瑞小声说。
“不客气。”李林说。
他们并肩走在校园的小路上。路灯投下昏黄的光,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场在左边,黑漆漆的一片,只有边缘的路灯亮着几盏。
陈瑞的脚步不自觉地慢下来。
她的目光投向场的方向,眼神复杂。那里有太多记忆——晨跑的汗水,体育课的哨声,愚人节那天傍晚,路灯下牵手离开的背影。
“我们去场坐坐?”李林问。
陈瑞的身体僵了一下。她看向李林,眼神里有询问,有不安,还有一丝……依赖。
“如果你不想去……”
“我想去。”陈瑞打断他,声音很轻,“我想……去看看。”
场的看台是水泥砌的,很凉。李林从书包里掏出一本旧练习册,撕下几页垫在台阶上。
“坐这里。”他说。
陈瑞坐下,李林坐在她旁边,隔着半个人的距离。
夜晚的场很安静。远处宿舍楼的灯光一盏盏熄灭,晚自习结束的学生们陆续回到寝室,校园渐渐沉入睡意。只有风的声音,吹过空荡荡的跑道,吹过篮球架的网格,吹过看台上两个沉默的少年。
陈瑞抱着膝盖,下巴搁在膝盖上,眼睛望着场中央那片黑暗。路灯的光只能照到边缘,中央是一片深不可测的黑,像某种沉默的巨兽。
“兔子。”她忽然开口。
“嗯?”
“你说,”陈瑞的声音在风里有些飘忽,“人为什么会变呢?”
李林转头看她。她的侧脸在路灯的余光里显得很柔和,睫毛很长,在脸颊上投下细细的阴影。
“变好,还是变坏?”他问。
“都算。”陈瑞说,“贾海以前……不是这样的。初二的时候,他坐在我后面。我英语好,他常问我问题,会很认真地记笔记。体育课跑800米,我跑不动,他会在我旁边陪跑,说‘加油,还剩一圈’。那时候我觉得,他是个很好的人。”
她停顿了一下,声音更轻了:“可是后来……他变了。变成了会写情书、会当众让我难堪、会在愚人节骗我的人。”
李林没有说话。他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也会变吗?”陈瑞问,这次她转过头,看着李林,“我会不会有一天,也变得……不认识自己了?”
她的眼睛在夜色里很亮,像蓄着两汪清泉,轻轻一晃就会溢出来。
“你不会。”李林说,声音很肯定。
“你怎么知道?”
“因为你是陈瑞。”李林看着她,“因为你会因为解不出数学题而画小兔子,会因为背不出课文而哭,会因为别人对你好而加倍对别人好。因为你……从来没有伤害过任何人。”
陈瑞的眼睛眨了一下。有一滴眼泪从眼角滑下来,她快速擦掉。
“可是我伤害过你。”她说。
李林愣住:“什么时候?”
“很多次。”陈瑞低下头,“我总让你帮我传纸条,让你帮我解数学题,让你听我抱怨……我一直在索取,从来没有给过你什么。”
“你给我了。”李林说。
“给了什么?”
李林想了想:“你给我讲《猫城记》,教折纸兔子,折叠星星,分我小熊饼,好吃的糖果……还有很多。”
陈瑞摇头:“那些都不算什么。”
“对我来说,很重要。”李林说,声音很认真,“每一件,都很重要。”
陈瑞抬起头看他。夜色里,李林的眼睛很亮,眼神坚定而温柔。那种温柔不像弟弟对姐姐,不像朋友对朋友,而是某种更深的、她暂时还无法理解的东西。
风大了一些,吹乱了她的头发。她伸手去理,手指意外碰到李林的外套领子——那上面有他的体温,暖暖的,透过布料传到她的指尖。
“兔子。”她又叫他的名字。
“嗯。”
“如果……”陈瑞咬了咬嘴唇,“如果我变得很糟糕,变得不像我自己了,你还会……还会认我这个姐姐吗?”
李林没有立刻回答。
他抬起头,看向夜空。今晚有云,星星不多,只有几颗特别亮的,固执地穿透云层,闪烁着微弱的光。
然后他说:“瑞姐,你知道胡杨树吗?”
陈瑞愣了愣:“知道。我们这里很多。”
“胡杨树有个特点,”李林说,“它能在最恶劣的环境里生长。旱,盐碱,风沙……它都能活下来。而且不管环境怎么变,它还是胡杨树,不会变成别的树。”
他转过头,看着陈瑞:“你就像胡杨树。不管发生什么,不管别人怎么对你,不管你自己觉得自己变得多糟糕——你还是陈瑞。这一点,永远不会变。”
陈瑞的眼睛又湿了。这次她没有擦,任由眼泪流下来,在脸颊上划出两道亮晶晶的痕迹。
“所以,”李林继续说,声音很轻但很坚定,“不管你怎么变,我都会对你好。因为你是陈瑞。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
四个字,像四颗钉子,牢牢钉进陈瑞心里。
她忽然想起很多事。
想起初识那天,他隔着走廊递来的三角形纸条:“老舍我也喜欢”。
想起她教折纸兔子时,他认真叠出七只的样子。
想起她哭的时候,他轻轻拍她后背的手。
想起愚人节那天,他说“别去”时的坚定眼神。
想起此刻,他身上只穿一件T恤,却把外套给了她。
这些画面像电影片段,一帧一帧在她脑海里闪过。然后她发现,从始至终,李林都在那里。在她开心的时候,在她难过的时候,在她迷茫的时候,在她需要的时候。
永远在那里。
像胡杨树一样,安静地,坚定地,生长在她的生命里。
“兔子。”她的声音有些哽咽。
“嗯。”
“你能……吹口琴给我听吗?”
李林愣了一下:“现在?”
“嗯。”陈瑞点头,“我想听《星语心愿》。”
李林从书包里掏出口琴——他一直随身带着,用一块软布包着。他小心地拿出来,用袖子擦了擦琴身。
然后他把口琴凑到唇边。
第一个音符响起时,陈瑞闭上了眼睛。
《星语心愿》的旋律在夜风里飘散。
李林吹得很慢,每个音符都拖得很长,像在诉说,像在叹息。口琴的声音有些沙哑,有些苍凉,但意外地适合这个夜晚,适合这个空旷的场,适合这两个心里都装着太多心事的少年。
陈瑞闭着眼,听着音乐。
她想起很多关于“情感”的事。
想起每年春节后,父母离开时的背影。火车站的人里,他们回头挥手,然后消失在检票口。她会站在原地,数火车的车厢,数到眼睛发花。
想起外婆送她去学校住宿时,站在校门口不肯走的样子。老人的手在围裙上擦了一遍又一遍,最后只说了一句:“好好吃饭。”
想起吴琳和陈胜恋情曝光那天,被双双劝退离校,吴琳拼命挥手的笑脸。她说“瑞姐我会想你的”,然后班车开动,带走了她的好朋友。
人生难得是欢聚,惟有别离多。
音乐停了。
陈瑞睁开眼,看见李林放下口琴,正在看她。
“你哭了。”他说。
陈瑞摸了摸脸,确实湿了。她不知道是因为音乐,还是因为那些突然涌上心头的记忆。
“很好听。”她说,“你吹得真好。”
李林摇摇头:“好久没吹了,生疏了。”
“没有。”陈瑞说,“比我听过的任何一次都好听。”
这是真话。也许是因为夜晚的场太安静,也许是因为心里太满需要音乐来宣泄,也许只是因为……吹口琴的人是李林。
“李林。”她又叫他的名字,像在确认什么。
“嗯。”
“你说……”陈瑞看着夜空,那里云层散开了一些,露出更多的星星,“我们会一直在一起吗?像现在这样?”
问完她就后悔了。
这是个愚蠢的问题。她知道。中考在即,他们会去不同的高中,也许不同的城市,不同的大学……人生像一条越走越宽的路,岔口越来越多,同行的人越来越少。
“会。”李林说。
声音不大,但很坚定,像在陈述一个事实。
陈瑞转过头看他。李林也看着她,眼神清澈,没有一丝犹豫。
“可是……”陈瑞想说“可是我们会分开,会去不同的地方,会有各自的生活”,但李林打断了她。
“陈瑞,”他说,“‘在一起’不一定非要每天见面,非要坐在同一个教室,非要并肩走同一条路。”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在一起’也可以是,我知道你在某个地方好好生活,你知道我在某个地方好好努力。我们在各自的路上往前走,但心里知道,对方就在那里,从未离开。”
陈瑞怔住了。
这些话不像一个十二岁男孩会说的。太成熟,太通透,太……沉重。
但她听懂了。
而且,她相信。
相信李林说的每一个字。
“所以,”李林看着她,眼睛在夜色里亮得像星星,“瑞姐姐,不要怕分开。不要怕改变。不要怕……未来的任何事。因为我会一直在。以任何你需要的方式。”
陈瑞的眼泪又涌出来了。这次她没有擦,任由它们流。
“兔子,”她嘴角上扬说,“有你这样一个弟弟真好!”
这个话她说过很多次。李林总是回答“因为你对我好”,或者“因为我们是好姐弟”,或者脆沉默。
但这一次,他想说真话。
他想说“因为我喜欢你”,想说“因为从看见你的第一眼就喜欢”,想说“因为你是我生命里最重要的人”。
但他最终说出口的是:“因为你是瑞姐姐呀。”
还是那句话。
还是那个答案。
但这一次,陈瑞听懂了其中的深意。
她看着他,看了很久很久。夜风把她的头发吹到脸上,她伸手去拨,手指却在半空中停住。
然后她做了一个让李林永生难忘的动作。
她伸出手,轻轻握住了他的手。
李林僵住了。
陈瑞的手很小,很凉,但很软。她的手指轻轻环住他的手掌,没有用力,只是一种……接触。一种确认。
她的手在颤抖。
他的手也在颤抖。
场很安静,世界很安静,只有风的声音,心跳的声音,和血液冲上头顶的嗡鸣。
李林低下头,看着他们交握的手。在昏暗的路灯光下,两只手形成鲜明的对比——他的手比她大一圈,骨节分明,手指修长;她的手很小,手指纤细,指甲剪得很短。
这个画面很美。
美得像一个梦。
“兔子。”陈瑞的声音很轻,轻得像叹息。
“嗯。”李林的声音也很轻,轻得像耳语。
“你的手很暖。”她说。
“你的手很凉。”他说。
然后他们都笑了。很轻的笑,带着泪,带着释然,带着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默契。
陈瑞没有松开手。
李林也没有。
他们就那样坐着,手牵着手,看着夜空,看着星星,看着这个承载了他们太多记忆的场。
时间仿佛静止了。
又仿佛飞快流逝。
直到远处传来熄灯的预备铃声——十点二十,还有十分钟宿舍楼就要关门了。
陈瑞轻轻抽回手。李林感觉到掌心一空,心里也空了一下。
“该回去了。”陈瑞说,声音恢复了平时的平静,但多了一丝温柔。
“嗯。”李林站起来,伸出手拉她。
陈瑞握住他的手,借力站起来。站起来后,她没有立刻松开,而是多握了两秒,然后才放开。
“外套还你。”她开始脱外套。
“你穿着吧,”李林说,“晚上冷。”
“那你呢?”
“我跑回去,不冷。”
陈瑞犹豫了一下,还是脱下了外套,递给李林:“一起跑吧。”
李林接过外套,快速穿上。布料上还带着她的体温,暖暖的,像拥抱。
“准备好了?”李林问。
“嗯。”陈瑞点头。
“跑!”
他们同时起步,朝着宿舍楼的方向跑去。夜风在耳边呼啸,路灯的光在身侧飞速后退,影子在脚下拉长又缩短。
陈瑞跑得很快,马尾辫在脑后飞扬。李林跟在她身边,能听见她急促的呼吸,能看见她脸上绽开的、久违的笑容。
那种真实的、明亮的、属于陈瑞的笑容。
跑到女生宿舍楼前时,两人都气喘吁吁。陈瑞弯着腰,手撑在膝盖上,大口喘气。李林也差不多,但他看着陈瑞笑的样子,觉得一切都很值得。
“兔子,我到了。”陈瑞直起身,脸上因为跑步而泛红。
“嗯。”李林点头。
“明天见?”
“明天见。”
陈瑞转身要进楼,又忽然回头:“兔子。”
李林看着她。
“今晚……”她顿了顿,“谢谢你陪着我。”
然后她跑进楼里,脚步声在楼梯间回荡,越来越远。
李林站在楼下,看着那扇关上的门,很久很久。
然后他抬起头,看向夜空。
云层完全散开了,满天繁星,密密麻麻,像谁在天上撒了一把钻石。
他想起陈瑞问的那句话:“我们会一直在一起吗?”
他想起自己的回答:“会。”
少年不知“一直”有多重。
但此刻,李林觉得,如果“一直”的尽头有她在,那么再重,他也愿意扛。
他转身,走向男生宿舍楼。
脚步很轻,心情很重,但心里很满。
像装下了一整个星空。
(本章完)

小智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