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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六章 千里外的电话

2002年,广东到胡杨林镇的距离,

是一天一夜的绿皮火车,

是每分钟六毛钱的长途电话费,

是陈瑞接起电话时那句“我很好”里,

藏不住的颤音。

2002年9月25,星期三。中秋过去三天了,月饼的甜腻还挂在空气里,混着胡杨林镇特有的燥尘土味。

晚自习第二节课,教室里安静得只有翻书声和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响。杜老师坐在讲台上批改作业,老花镜滑到鼻尖,偶尔抬头用目光扫视全班——那是无声的警告:别搞小动作。

我在做物理题。浮力,还是浮力。木块、铁块、水缸、弹簧秤,它们在题目里排列组合,像在嘲笑我永远算不对的V排。

草稿纸上写满了公式,也画满了兔子——纸兔子,千纸鹤,还有昨天新学的幸运星。陈瑞教我的,她说幸运星要叠满一罐才灵,一罐是365颗,一天一颗,叠满一年愿望就能实现。

我才叠到第25颗。蓝色的塑料管在指尖缠绕,拧成五角星的形状。很小的一颗,躺在掌心像凝固的眼泪。

前排传来轻微的动。

是陈瑞。她忽然站起来,动作很急,椅子腿刮过水泥地面,发出刺耳的吱呀声。

全班都抬头看她。

“老师,”她的声音有点紧,“我……去下厕所。”

杜永书老师从作业堆里抬起头,看了她一眼,点点头。

她快步走出教室,马尾辫在门框边一闪就消失了。我注意到她没拿纸巾——她平时都会带的。

五分钟后,她还没回来。

十分钟。

我坐不住了。举手:“老师,我去厕所。”

杜永书老师摆摆手。

我走出教室,走廊里空荡荡的,感应灯随着我的脚步一盏盏亮起,昏黄的光线把影子拉长又缩短。女厕所在走廊尽头,门虚掩着,里面很安静。

太安静了。

我站在男厕所门口,假装洗手。水龙头开到最小,水流细细的,像在哭泣。耳朵却竖着,捕捉女厕所里的任何声音。

起初什么也没有。

然后我听见了。

很轻很轻的抽泣声,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像受伤的小兽在舔舐伤口。接着是擤鼻涕的声音,很用力,然后水龙头被拧开,哗哗的水声盖住了一切。

但已经够了。

我知道她在哭。

为什么?

不知道。也许是因为物理又没考好——上周小测她68分,哭了半节课。也许是因为数学——郭华老师今天又点名批评她最后一道大题全错。也许是因为别的什么,那些我不知道的、藏在她梨涡下面的东西。

水声停了。

我赶紧关掉水龙头,转身想走。但脚步钉在原地。

女厕所的门开了。

陈瑞走出来。眼睛是红的,肿得像桃子,脸上还有没擦的水珠。她看见我,愣了一下,然后迅速低下头,快步往教室走。

“陈瑞。”我叫住她。

她停住,没回头。

我走到她面前。走廊的灯光从头顶洒下来,把她的脸照得苍白。她咬着嘴唇,努力不让眼泪再掉下来,但那副强撑的样子比哭还让人难受。

我从口袋里掏出那颗蓝色的塑料管幸运星,递过去。

她没接,只是看着。

“小卖部买来的吸管材料,”我说,“我学着叠的。”

陈瑞终于接过幸运星,握在手里。塑料管很硬,硌着掌心。

“谢谢。”她的声音哑哑的。

“你……没事吧?”我问完就后悔了。这问题太蠢。

她摇头,又点头,最后苦笑着说:“没事。就是……有点想家。”

我知道她说的是什么家。是千里之外那个有爸爸妈妈的家。

“他们打电话了?”我问。

她点头:“嗯。说中秋忙,没时间回来。问我缺不缺钱,成绩怎么样,外婆身体怎么样。”

她说得很平淡,像在念台词。

但我知道那通电话的每一个字都像针,扎在她心上。因为我见过她接电话的样子——背挺得笔直,声音拔高,每个“我很好”都说得又快又亮,像在证明什么。

“我说我很好,成绩也好,外婆也好。”她继续说,眼睛盯着手里的幸运星,“其实我物理68,数学52,外婆的腰疼又犯了,晚上都睡不好。”

她说完,眼泪终于掉下来。不是嚎啕大哭,就一颗,很大的一颗,从眼眶滚出来,划过脸颊,滴在幸运星上。

塑料管不吸水,眼泪凝成水珠,挂在星星的一个角上。

“对不起。”她说,用手背去擦,“我不该说这些。”

“该说。”我说,“不说会憋坏。”

她抬头看我,眼睛红红的,但里面有什么东西在闪烁。不是眼泪,是别的。

“你会不会觉得我很矫情?”她问,“有外婆疼,有饭吃,有学上,还不知足。”

“不会。”我摇头,“想爸爸妈妈……很正常。”

这句话说出口,我自己都愣了一下。因为我也在想——想我爸在电话里讲物理题时不耐烦的语气,想我妈那句“这子过不下去了”。但我从来没说过。

也许我们都一样。把想念和委屈打包,塞进心里最深的角落,然后假装一切都好。

陈瑞吸了吸鼻子,把幸运星放进口袋。然后从书包里拿出一包东西——是塑料管,五颜六色的,卷成一卷一卷,用橡皮筋扎着。

她说,“想学叠爱心吗?”

我们没室。

杜永书老师大概以为我们拉肚子,不会追究。我们去了教学楼的天台——不是最高的那个,是顶楼那个废弃的小天台,堆着破桌椅和旧试卷,但角落有一块净地方,能看到全镇的屋顶。

中秋刚过,月亮还是圆的,明晃晃地挂在天上,把胡杨林镇的青瓦屋顶照得像一片片鱼鳞。

我们坐在水泥护栏边,腿悬在外面。风很大,吹得她的马尾辫乱飞。

她拿出两塑料管,一红色,一粉色。

“先对折。”她示范,手指灵活地翻转,“这里是心形的尖,要捏紧。”

我跟她折。塑料管比纸硬,更难控制。我折出来的“心”歪歪扭扭,像个被踩扁的柿子。

她笑了,梨涡在月光下浅浅的:“第一次都这样。我外婆教我的时候,我折了十几次才像样。”

“你外婆手真巧。”

“嗯。”她点头,声音柔和下来,“她说她小时候,女孩子都要学女红。绣花、缝补、折纸,都是基本功。现在没人学这些了。”

“你在学。”

“因为我想她开心。”陈瑞看着手里的塑料管,眼神有点飘,“她一个人带我,很辛苦。我折个东西送她,她就能笑好久。”

我没说话。我想起我外婆——她已经去了,1997年的事情。那时候,大人们说去世就是去一个很远的地方,以后我们都会去那个地方,人,喜欢的,不喜欢的,都会在那里相逢。

“好了。”她把折好的爱心递给我,“看,这里是凹陷,这里是凸起。要捏出弧度,心才是活的。”

我接过,小心地调整。塑料管在指尖发出轻微的摩擦声。

月光很亮,亮得能看清她脸上的每一个细节——眼角还没褪尽的红,鼻尖微微的汗,嘴角那个习惯性抿着的弧度。

“你外婆还说什么?”我问。

“她说,”陈瑞的声音轻得像叹息,“心要送给珍惜的人。因为每颗心里都藏着一份心意,送错了,心意就浪费了。”

我捏着那颗塑料管爱心,忽然觉得它很烫。

“你送过谁?”我问。

她沉默了很久。

久到月亮都向西移动了一小截。

“送过外婆。”她终于说,“每年生都送。送过邢婉,她去年生病的时候。还送过……”

她停住了。

“还送过谁?”

她摇摇头,没再说。但她的耳朵红了,在月光下看得清清楚楚。

我不再问。有些答案,不说比说更有分量。

我们又各自叠了几颗。她叠得又快又好,心形饱满对称。我叠得慢,但一颗比一颗像样。最后我们把叠好的爱心摆在水泥护栏上,一共七颗,红粉黄蓝绿紫白,在月光下闪着微弱的塑料光泽。

像一小片彩虹。

“许个愿吧。”她说,“对着爱心许愿,比对着星星灵。”

“为什么?”

“因为星星太远了。”她看着月亮,“爱心近。近的东西,听得见愿望。”

我闭上眼。

许什么愿呢?物理考好一点?家里别再吵架?还是……

我睁开眼,看见她闭着眼,睫毛在月光下投下细密的影子。她的嘴唇微微动着,无声地许着愿。

许完后,她睁开眼,正好撞上我的目光。

我们都愣了一下,然后同时笑出来。

“不许问。”她说。

“你也不许问。”我说。

“成交。”

我们拉钩。手指勾在一起,她的指尖很凉,我的很热。勾了三下,然后迅速分开。

像做了什么了不得的坏事。

天台的门突然被推开。

是李青。她气喘吁吁地跑上来:“陈瑞姐!李林哥!杜老师找你们呢!”

我们吓了一跳,慌忙把爱心收起来。

“说什么了?”陈瑞问。

“就说你们去厕所太久,让我来找找。”李青眨眨眼,“我说你们可能拉肚子,在医务室。杜老师让我来看看要不要帮忙。”

我们松了口气。

室的路上,李青小声问:“你们在天台嘛?”

“看月亮。”陈瑞说。

“折纸。”我说。

我们同时回答,答案不一样。李青看看我,又看看陈瑞,忽然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哦——我懂了!”

“你懂什么懂!”陈瑞拍她。

“懂你们在……”李青故意拖长声音,“秘密活动!”

我们都笑了。

回到教室时,晚自习已经快结束了。杜永书老师看了我们一眼,没说话,继续批改作业。

我坐下,从口袋里摸出一颗红色的塑料管爱心——是她叠的第一颗,送我的。

我把它夹在物理书里,正好夹在浮力那一章。

也许,下次再做浮力题时,这颗心能给我一点好运。

放学铃声响起时,陈瑞递给我一张纸条。

折成三角形,和以前一样。

我回到家才打开。上面只有一行字:

“今天谢谢你。还有,爱心很漂亮。”

下面画了一颗心,不是塑料管的那种,是简笔画,圆滚滚的,很可爱。

我把纸条折好,放进那个装幸运星的玻璃罐里——罐子是她上次给我的,说叠满365颗就能许愿。现在里面有25颗幸运星,7张纸条,和1颗塑料管爱心。

还差很多。

但我不急。

因为叠满的过程,本身就像在许愿。

每叠一颗,都在心里默念一次:希望她今天开心。

这也许就是外婆说的“心意”。

那天晚上,我在记本上写:

“2002年9月25,晴,月亮很圆。

她接到父母电话,哭了。

她很美,但哭的样子很让人心疼。

我在厕所门口等她,给了她一颗幸运星。

我们在天台叠塑料管爱心,月光很好。

她说心要送给珍惜的人。

我问她送过谁,她没说。

但我猜,她送过外婆,送过邢婉,

也许还送过……

算了,不猜了。

今天,我第一次知道,

想念是可以哭出来的。

这没什么丢人。”

写完后,我拿起那颗红色的塑料管爱心,对着台灯看。

塑料管是半透明的,灯光透过来,把整颗心照得发亮。我能看见每一道折痕,每一个转角,看见她手指捏过的痕迹。

我把它放在枕边。

关灯。

月光从窗户照进来,正好照在爱心上。

它静静地躺着,发着微弱的、塑料的光。

但我觉得,那是我见过最亮的光。

半夜醒来时,月亮已经西斜了。

我睁开眼,看见枕边那颗爱心,

在残月的光里,像一个沉默的誓言。

我想起她许愿时颤动的睫毛,

想起她没说出口的“还送过……”,

想起月光下她红透的耳朵。

忽然明白了,

有些问题不需要答案。

因为答案就藏在那些没说出口的话里,

藏在那颗塑料管爱心里,

藏在千里之外却依然滚烫的想念里。

这就够了。

(本章完,约47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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