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越下越紧,像无数条鞭子抽在城西排水渠的烂泥塘里。
我蹲在半人高的枯芦苇丛后,雨水顺着领口往里灌,冰得刺骨。
我看了一眼手腕上的上海牌机械表,凌晨三点十分。
距离约定时间已经过了整整一小时。
排水渠那头死一样寂静,只有雨声和远处纺织厂偶尔传来的几声狗叫。
如果厉野失手了,我现在冲进去,最好的结果是跟他一起坐牢;如果没失手,这个时间点还没出来,说明遇到了必须要避开的“硬茬”。
“哗啦——”
一声极轻的水响,混在雨声里几乎听不见。
我猛地屏住呼吸。
只见那个黑魆魆的排污口铁栅栏被从里面缓缓推开,一只满是油污的大手探了出来,紧接着是厉野那张涂满了黑泥的脸。
他先是像狼一样警惕地扫视了一圈四周,目光锁定我的位置后,才打了个极隐晦的手势。
紧接着,小梅被他托了出来。
这姑娘浑身都在抖,怀里死死抱着一团用油布裹着的东西,那姿势像是在护着刚出生的婴儿。
而在厉野身后,用粗麻绳拖着的一辆自制平板车,载着像小山一样的沉重货物,无声地滑进了烂泥地。
我立刻冲过去搭手。
入手的瞬间,那死沉的重量差点把我的腰给坠断。
“怎么才出来?”我压低声音,帮着厉野把车轮从淤泥里硬生生拔出来。
厉野抹了一把脸上的泥水,露出一双亮得吓人的眼睛:“触发了警报,那是故意留的。”
“故意的?”我心里咯噔一下。
“我和小梅在锅炉夹层里趴了三个小时。追捕的人手电筒光都照到小梅脸上了,愣是没看见。”厉野一边推车一边喘着粗气,嘴角却挂着一丝冷笑,“那帮人不是在抓贼,是在‘赶’贼。那个看门的酒蒙子,今晚醒得比谁都快。”
旁边的小梅直到这时候才哇的一声哭出来,但不敢大声,只能死死咬着嘴唇,眼泪把脸上的黑灰冲出两道白印子:“苏哥……那里面好黑,那光就在眼皮子上晃……厉哥捏着我的手腕敲字,我都不敢呼吸……”
我掀开油布的一角。
借着极其微弱的天光,我看到了一抹冷硬的工业灰。
那是一台造型流畅的缝纫机头,上面那只展翅欲飞的“飞马”标志,即便蒙着尘,也透着一股子傲慢的精密感。
在这个年代,这是真正的“工业黄金”。
“这一车,要是按市价算,得好几万。”小梅哆哆嗦嗦地伸出手,想摸又不敢摸,“刚才在库房,我都觉得自己在做梦。”
“这不是钱。”厉野把油布重新盖严实,声音冷得像铁,“这是当年为了换外汇,哪怕饿死人也要把粮食往外运才换回来的东西。现在倒好,为了给新设备腾地方,这堆‘黄金’就成了废铁。这一车,值七条人命。”
回到服务点的时候,天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
看着这一屋子的“赃物”,我的头突然剧烈地疼了起来。
偷出来了,但这只是第一步。
怎么让这批没有户口的日本货光明正大地摆上台面,才是真正要命的问题。
如果这时候有人查,我们就是典型的“盗窃国家资产”,枪毙五分钟都够了。
我闭上眼,强迫自己潜入脑海深处那个庞大的档案馆。
“1983 飞马缝纫机 进口设备处置……”
思维像触角一样在浩如烟海的文件堆里疯狂乱撞。
头痛欲裂,仿佛有人拿着钢针在太阳穴里搅动。
没有直接的红头文件,没有公开的销售记录。
难道这条路走不通?
就在我快要放弃的时候,脑海中那个灰暗的搜索界面突然闪过一道红光。
一份发黄的油印文件像幽灵一样浮现出来——《外贸部关于闲置进口设备调剂使用的内部指引(1982年试行版)》。
我猛地睁开眼,大口喘息,后背全是冷汗。
那不是公开发布的法律,而是一份仅仅在内部流转的“指引”。
其中第五条不起眼的角落里写着一行小字:“对于因外汇结算问题长期滞港或闲置的进口轻工设备,允许符合条件的集体所有制单位,通过‘有偿借用、分期冲抵’的方式进行调剂。”
这就是我要的尚方宝剑!
“借用”,不是买卖,就不涉及资产流失;“调剂”,不是私分,这就有了政策依据。
我立刻铺开信纸,笔尖在纸上飞快地摩擦,发出一连串沙沙声。
我伪造了一份《街道缝纫点借用进口设备申请》,每一个措辞都精准地卡在那份内部指引的条款上,并在“设备来源说明”里,大胆地写上了“系城关纺织厂报废调剂”。
早晨七点,我堵在了王秘书家门口。
王秘书看着手里这份半真半假的申请书,又看了看我布满血丝的眼睛,沉默了很久。
“苏砚,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吗?”他指着那行“有偿借用”,手指轻轻点了点,“这文件是内部掌握的,你从哪知道的?这种口子一旦开了,那就是在走钢丝。”
“我不走钢丝,那几十号人就得饿死。”我把钢笔递给他,语气平静,“王主任,您只要盖个‘情况属实’的章,剩下的雷,我来顶。”
王秘书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里竟然透出一丝怀念和悲哀。
他叹了口气,从公文包里掏出印章,重重地在那张纸上按了下去。
“小苏啊,”他把文件递还给我,声音很轻,“你现在的样子,越来越像当年的我了。但是……小心别变成现在的我。”
那枚鲜红的印章,像血一样刺眼。
上午十点,新机器安装完毕。
当赵瘸子颤抖着手,踩下脚踏板,那台飞马牌缝纫机发出那种如丝般顺滑的“哒哒哒”声时,整个车间都安静了。
没有卡顿,没有跳线,那声音好听得像乐器。
林秀云捂着嘴,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突然放声大哭。
那是压抑了太久的委屈和绝望,在这一刻终于宣泄了出来。
欢呼声中,厉野却一把拽住我的胳膊,把我拉到了堆满杂物的角落。
“怎么了?”我看着他凝重的表情。
“昨晚在纺织厂后门,我看见了两个人。”厉野盯着我的眼睛,压低声音,“一个是周振国,另一个……是那天坐在车里穿呢子大衣的男人。他们就站在二楼的窗口,看着我们进去,又看着我们出来。”
我瞳孔猛地一缩,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
“所以那个警报……”
“是他们故意留的口子。”厉野冷笑一声,“他们不是抓不住我们,是在‘养’我们。就像养猪一样,等着猪肥了再杀。”
我靠在冰冷的墙壁上,脑子里的档案馆再次震动了一下。
这一次,没有头痛。
那个原本灰暗枯燥的界面,第一次呈现出了清晰的彩色文字,一行字浮现在半空,不再是我被动搜索,而是系统主动推送:
【关联检索激活——检测到“养套杀”商业逻辑,智能推送关联案例:1986年沈阳防爆器械厂破产案卷宗全文(关键词:三角债、原材料断供、信贷陷阱)。】
我猛然意识到,我的金手指进化了。
它不再是一个死的资料库,它开始随着我对这个时代潜规则的认知加深,学会了“预判”。
窗外,厉野独自走到那台崭新的缝纫机旁。
他没有像其他人那样欢呼,而是用那只布满老茧和伤疤的手,轻轻抚摸着冰冷的机头,眼神专注而深沉,就像是在战壕里擦拭生死与共的步枪。
既然你们想养猪,那就要做好被野猪獠牙挑破肚皮的准备。
就在这时,大门被人推开,一阵冷风卷着枯叶吹了进来。
王秘书面色凝重地站在门口,手里捏着一张薄薄的信纸,那是县纪委专用的信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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