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晚的风雪把松岭县的街道裹得严严实实,但并没有冻住厉野那股子要把天捅个窟窿的蛮劲。
三天。他真的只用了三天。
当我哈着白气,踩着吱呀作响的积雪推开城南那个废弃锅炉房的铁门时,一股混杂着机油味、烤红薯甜香和陈年煤灰的热浪,硬生生扑了我一脸。
原本堆满杂物的空地被清理出一块干净区域,中间那个用来烧开水的大炉子被重新生了起来,火苗子舔着炉壁,把整个空间烘得暖烘烘的。
最扎眼的是正中央的三台缝纫机。
除了那一台是新的,剩下两台显然是刚从废品站淘回来的“断腿残废”,此时却被擦得锃亮,皮带轮转得飞快,“哒哒哒”的密集声响像是在这寂静的荒地里擂起的一通战鼓。
赵卫国,那个在战场上丢了一条左腿的汉子,正趴在一台机器底下紧螺丝。
他满手黑油,额头上全是汗,听见动静一抬头,露出一口白牙,那张总是阴沉沉的脸第一次有了人气儿。
“苏干事来了!”
这一嗓子,把正在裁剪台前忙活的几个人都惊动了。
我扫了一圈。
七个女人,有的背着孩子,有的两鬓斑白,都是名单上那些烈士或者伤残军人的家属。
林秀云坐在最靠近炉子的地方,怀里那个还没断奶的娃睡得正香,她的手却没停,穿针引线的动作快得几乎看不清残影。
我注意到她的手指关节上全是红肿的冻疮,有的地方裂了口子,渗出的血丝刚冒头就被她随手在围裙上蹭干,接着便又是下一针。
“都没停下,干活!”
一声低喝从角落里传出来。
厉野坐在一堆破砖头垒成的“办公桌”后面,手里正捏着半个冷馒头。
他那件军大衣敞着怀,左手腕上那块擦得锃亮的上海牌手表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道还没褪去的苍白印痕。
他看见我,也没起身,只是把那份我给他的批文往桌上一拍,眼神里带着点挑衅,又带着点像是完成了任务等待检阅的得意:“看清楚了,没黑市买卖,全是‘生产自救’。”
我走过去,拿起桌上那几件成品。
棉袄极厚实,针脚细密得像机器压出来的。
左胸口的位置,歪歪扭扭地缝着一块白布条,上面用红线绣着几个字——“红星军属生产组”。
不是“厂”,是“组”。
这小子,脑子转得比我想象的快。
“做得不错。”我放下棉袄,从公文包里掏出一个崭新的硬皮笔记本,扔在他面前,“但光会做不行,还得会‘藏’。”
厉野眉头一皱:“藏什么?”
“藏锋芒。”我翻开笔记本,拔出钢笔,在那张简陋的桌子上敲了敲,“从今天起,别再提‘红星厂’这三个字。对外,这里就叫‘街道互助代工点’。记账的时候,把‘销售收入’改成‘劳务补偿’,把‘利润’改成‘互助金’。”
周围的机器声小了一些,林秀云她们都竖着耳朵听。
厉野盯着我,把剩下的半个馒头塞进嘴里,嚼得腮帮子鼓鼓的,含糊不清地问:“脱裤子放屁,有必要吗?”
“有。”我扶了扶眼镜,目光扫过那些正在忙碌的军属,“因为‘厂’是资本主义尾巴,‘互助组’是社会主义大家庭的温暖。周振国能砸了你的厂,但他不敢砸了寡妇和残疾人的饭碗。这就是规矩。”
厉野嚼馒头的动作停住了。
他深深看了我一眼,喉结滚动,咽下了那口干硬的面团,然后抓起那本笔记本,扔给旁边的赵瘸子:“老赵,听苏干事的,以后咱这儿就是‘互助组’。”
接下来的半个月,这股潜流在松岭县的地下悄然涌动。
因为用料实在,价格又比供销社便宜了两成,红星组的棉袄像长了腿一样,迅速流进了周边的乡镇供销点。
甚至连隔壁县的二道贩子都闻着味儿找上门来,那个破锅炉房门口,每天半夜都停着几辆等着拉货的板车。
但好景不长。
那是十二月初的一个下午,天阴沉得厉害。
我正在办公室里帮县委办主任整理明天的会议材料,脑子里的那根弦突然崩断了似的疼。
“档案馆”示警了。
几乎是同一时间,办公室的门被敲响。
周振国背着手走了进来,身后跟着那个总是唯唯诺诺的小刘。
他脸上挂着那种特有的、像是抹了猪油一样的假笑,手里还端着个保温杯,一进门就自顾自地拉开我对面的椅子坐下。
“小苏同志,忙着呢?”
我放下笔,起身给他倒了杯水,脸上是不动声色的恭敬:“周主任稀客,有什么指示?”
“指示谈不上。”周振国吹了吹保温杯里的浮茶,眼皮子都没抬一下,“就是听说你最近挺关心那个……什么红星组?咱们都是体制内的,老哥得提醒你一句,步子迈大了,容易扯着蛋。”
我手里的暖壶稳稳当当,没洒出一滴水:“周主任这话我听不懂。那是民政局备案的扶贫点,我是去调研,履行职责罢了。”
“扶贫?”周振国冷笑一声,把杯子重重往桌上一磕,“扶贫能扶出一火车的布料需求?苏砚,别以为我不知道,那个姓厉的昨天想通过火车站往外运货,被我扣下了。全县的物资流通,只要是大宗的,没我供销社的‘特许通行证’,一只苍蝇也飞不出去!”
这就是他的反击。
掐断物流,等于掐断了红星组的脖子。
没有布料进来,没有成品出去,那个锅炉房撑不过三天。
空气瞬间凝固。
我看着周振国那张得意的脸,脑海深处剧烈翻涌。
1982年,10月,浙江,义乌。
一份带着油墨味的剪报在我的视网膜上清晰浮现——《人民日报》第四版右下角的一则短讯:“义乌县委为小商品市场‘开绿灯’,农民进城经商不再视为投机倒把。”
这是风向标,虽然还在南方,但风已经吹起来了。
我笑了,笑得比他还要云淡风轻。
我转身从抽屉最底层拿出一份早就准备好的材料,连同几张照片,轻轻推到他面前。
照片上,是林秀云那双满是冻疮的手,是赵卫国那条空荡荡的裤管,还有那些用各种旧布料拼凑出来的棉袄。
“周主任,您误会了。”我语气诚恳,甚至带着点讨好,“他们哪有钱买新布料?这些都是全县老百姓捐的旧衣服,拆了洗,洗了改的。您看,这是‘捐赠登记表’,每一笔都有据可查。”
那份登记表,当然是我昨晚连夜编的,笔迹我都换了三种。
周振国狐疑地拿起那份表,翻了两页,脸色有些挂不住。
如果是新布,那是倒买倒卖。
如果是旧衣改造,那就是废物利用,是勤俭节约的光荣传统。
“而且……”我压低声音,指了指桌角那份还没来得及送去给王秘书的《关于借鉴南方经验发展本地轻工副业的建议》草稿,“王秘书刚才还在问这个事儿,说是县长想把这个‘军属自救’的典型报到市里去。周主任,这时候要是传出咱们供销社卡了军属的脖子……这政治影响,恐怕不太好吧?”
周振国的三角眼猛地收缩了一下。
他盯着那份草稿,又看了看我那张人畜无害的脸,最后皮笑肉不笑地站了起来。
“行,小苏。看来你是铁了心要护着这帮人了。”他把那份伪造的登记表扔回桌上,“不过你记着,没有原材料,光靠这些破烂旧衣服,我看那个姓厉的能撑几天!”
他走了,带着一股子没撒出来的邪火。
我靠在椅背上,后背全是冷汗。
这一关是蒙混过去了,但周振国说得对,原材料断了。
本地的棉布被供销社垄断,南下的火车皮被卡死,厉野手里现在除了那几台机器和一帮张着嘴吃饭的人,什么都没了。
夜深了,雪越下越大。
我回到筒子楼宿舍,刚想烧点热水泡脚,窗户突然被人轻轻敲了两下。
三楼。
我一惊,拉开窗帘,一张冻得通红的脸贴在玻璃上,冲我呲牙一笑。
厉野像只野猫一样,单手扒着窗台,另一只手拎着个油纸包,利索地翻了进来。
落地无声,那是侦察兵刻在骨子里的本事。
“给,热乎的。”
他把油纸包扔在床上,里面是两个还冒着热气的肉包子。
“你疯了?这是县委宿舍!”我压低声音,赶紧把窗帘拉严实。
“正门那看门老头睡得跟死猪一样。”厉野不在乎地抖了抖身上的雪,大马金刀地坐在我的床沿上,也不客气,抓起我的搪瓷缸子就灌了一大口凉水。
喝完,他抹了一把嘴,眼神变得像刀子一样锋利。
“南边的路断了。周振国那个王八蛋,跟车站打过招呼了。”
“我知道。”我坐在椅子上,没动那两个包子,“你打算怎么办?”
厉野沉默了一会儿,从怀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烟盒纸,上面写着一串电话号码和一个地址。
“我在黑市认识了个上海佬,倒腾化纤边角料的。那种料子不要布票,虽然质量差点,但做工装正合适。他能搞到货,还能用卡车绕开火车站送进来。”
我不说话,等着他的下文。
果然,厉野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种被一分钱难倒英雄汉的憋屈:“但他只要现金。五万。”
五万。
在这个大米一毛四一斤的年代,这简直是个天文数字。
房间里死一样的寂静,只有窗外的风声呼啸。
厉野低着头,双手死死搓着膝盖:“我想过了,把那几台机器抵了,再把老赵他们凑的那点钱加上,能有个五六千。剩下的……我再去黑市碰碰运气,看看能不能……”
“你去黑市只有一种结果。”我打断他,“那就是二进宫,这次没人救得了你。”
厉野猛地抬头,眼圈发红:“那咋整?看着厂子散伙?看着秀云姐她们再去捡破烂?”
我没理他的情绪,弯下腰,从床底下拉出一个生了锈的铁皮饼干盒。
打开,里面是一叠叠捆得整整齐齐的大团结,还有几张定期存单。
这是我重生回来后整理出的全部家当,也是上辈子那个唯唯诺诺的苏砚攒了一辈子的棺材本。
“三千二。”
我把盒子推到他面前,“这是我的全部积蓄。”
厉野愣住了,看着那个铁盒子,像是被烫了一下,下意识地把手缩回去:“你……”
“不够,我知道。”我语气平静,像是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剩下的四万多,明天早上我想办法。”
“你想办法?你去抢银行啊?”厉野瞪大了眼睛。
“跟抢也差不多。”
我看着他,伸出手。
厉野犹豫了一下,伸出那只布满老茧、冻裂了好几道口子的大手,狠狠地握住了我那只拿笔的手。
两只手紧紧扣在一起,一只粗糙滚烫,一只冰凉细腻。
“信我一次。”我说。
“命都给你。”他回。
送走厉野,我根本睡不着。
脑子里的“档案馆”还在疯狂运转,这一次,我锁定的不是什么红头文件,而是此时此刻,正躺在县财政局后院那个隐秘保险柜里的一笔死账。
那是时代的灰烬,也是我唯一能抓住的火种。
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
凌晨五点半。
我穿上大衣,把领子竖起来遮住半张脸,走进了黎明前最黑暗的风雪里。
目标,县财政局家属院,李会计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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