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府夜宴那日,扬州城罕见地放晴了。
暮色四合时,林晚与沈翊一同赴宴。林晚换上了一身藕荷色绣梅纹长裙,外罩月白薄纱披风,发间仍别着那支青玉梅花簪。沈翊则是一身深蓝色常服,腰束玉带,简洁而庄重。
严府门前车马如流,灯笼高挂,将整条街照得通明。两人刚下马车,严永年便亲自迎了出来,笑容满面:“沈大人、林大人光临,寒舍蓬荜生辉。”
步入府内,但见庭院深深,曲径通幽。宴会设在临水的水榭中,四面轩窗敞开,可望见池中荷叶初展,几盏荷花灯漂浮水面,与天际初现的星辰交相辉映。
席间已坐了不少人,皆是扬州有头有脸的乡绅富商。严永年一一介绍,众人起身见礼,气氛看似融洽,但林晚敏锐地察觉到几道审视的目光——尤其是落在她身上时,那目光中的探究与隐约的不以为然。
“这位便是工部派来的林大人?”一位须发花白的老者开口,他是扬州最大的丝绸商,姓周,“老夫听闻林大人虽是女子,却在治水一道上颇有造诣,今日得见,果然不凡。”
这话听着是恭维,实则暗藏机锋。席间几位宾客交换了眼神,有人低低轻笑。
林晚神色未变,微微欠身:“周老爷过誉。治水之道,重在实地勘察与精密计算,与性别无关。晚辈才疏学浅,此次来江南,正是要向诸位前辈请教。”
她声音清朗,不卑不亢。沈翊侧目看她一眼,端起茶盏,掩去嘴角一丝几不可察的笑意。
“说得好!”严永年拍掌笑道,“治水为民,原就该能者为之。来,诸位请坐,今日不谈公务,只叙乡情。”
话虽如此,酒过三巡后,话题仍不可避免地转到了水患治理上。
一位姓吴的米商叹道:“不是我等抱怨,实在是年年治水,年年受灾。朝廷拨的银子不少,可这水患却是越来越严重。就说去年秋天,我家在城西的三处粮仓,淹了两处,损失惨重啊。”
“吴兄所言极是。”另一人附和,“永年堤修了才五年,去年汛期就险些决口。若不是严老爷及时组织人手加固,后果不堪设想。”
严永年摆摆手:“都是乡里乡亲,理应互助。只是这治水之事,确实棘手。沈大人、林大人此番前来,定有良策,不知可否透露一二,让我等安心?”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主客席上。
沈翊放下酒杯,缓缓开口:“治水如治病,需先明病因。我等初到扬州,正在勘察水系,了解历年治理详情。待查明症结,自当与诸位商议对策。”
这话说得四平八稳,却未透露任何实质信息。严永年眼神微动,笑道:“是是是,沈大人谨慎。不过……”他顿了顿,“老夫在扬州生活五十余载,对这水患倒有些浅见。依我看,症结在于上游来水太急,下游泄洪不畅。若要根治,非得拓宽下游河道不可。”
“拓宽河道?”林晚抬眸,“严老爷指的是哪一段?”
“自城西永年堤起,至瓜洲渡口,约二十里河道。”严永年示意仆人展开一幅地图,手指划过一道弧线,“这段河道狭窄多弯,每逢汛期便成瓶颈。若能拓宽取直,水流通畅,则城西水患可解大半。”
席间众人纷纷点头称是。林晚仔细看着地图,心中却生疑窦。这段河道确实狭窄,但若真要拓宽,工程量极大,需占用大量沿岸土地。而这些土地,据她所知,多属在场几位富商所有。
她与沈翊交换了一个眼神,沈翊几不可察地摇了摇头。
“严老爷高见。”林晚温声道,“拓宽河道确是治水常用之法。不过具体如何实施,还需详细勘察测量,计算工程量与所需银两,上报朝廷定夺。”
“这是自然。”严永年笑容不变,“老夫只是抛砖引玉。具体事宜,还得仰仗两位大人。”
宴会继续进行,丝竹声起,舞姬翩翩。但林晚能感觉到,水面下的暗流正在涌动。
—
月上中天时,林晚借口更衣,离开了喧闹的水榭。沿着回廊走到一处僻静的小花园,她在石凳上坐下,深深吸了口气。夜风带着荷香,稍稍驱散了席间的憋闷。
“不喜欢这种场合?”
沈翊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林晚回头,见他不知何时也离了席,正站在一株桂花树下。
“只是需要透透气。”她实话实说,“每句话都要斟酌再三,太累。”
沈翊走近,在她对面的石凳坐下:“严永年提出的方案,你怎么看?”
“表面上合理,实则别有用心。”林晚压低声音,“拓宽那段河道,需要征用的土地,至少有三分之一属于严家。届时朝廷拨款征地,他既能得补偿,又能解决自家低洼地的水患问题,一举两得。”
“而且工程由官府主持,他作为本地乡绅代表,很可能参与监工乃至分包。”沈翊补充,“其中的利润,可想而知。”
林晚蹙眉:“那我们该如何应对?若是断然拒绝,恐与本地乡绅对立,后续治水更难推行。”
月光透过树梢,洒在两人身上。池塘里传来几声蛙鸣,更显夜色静谧。
“虚与委蛇。”沈翊沉吟片刻,“先答应考虑,争取时间。我们需要更多证据——不仅仅是永年堤的问题,还有历年治水款项的去向。”
“顾念和清和正在暗中查访当年参与修堤的工匠。”林晚说,“希望能有所发现。”
沈翊点头,忽然道:“你今日在席间的应对,很好。”
林晚微微一怔,抬眼看他。月光下,他的轮廓显得柔和了些,眼中带着一丝赞许。
“三年前,你可能会直接反驳周老爷的话。”沈翊继续说,“如今却懂得先接后化,既不失立场,又不至冲突。”
“人总是要成长的。”林晚轻声道,“在工部三年,我学会的不只是治水。”
沈翊看着她,忽然问:“后悔吗?选择这条路。”
“从未。”林晚回答得毫不犹豫,“或许艰难,但值得。”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却不再尴尬,反而有种奇异的默契。远处水榭的乐声隐约传来,衬得这方小天地更加宁静。
“沈大人为何选择去边关?”林晚忽然问,话出口才觉唐突,但已收不回。
沈翊没有立即回答。他望向池中摇曳的荷花灯,侧脸在月光下显得深邃:“有些事,需要距离才能看清。有些人,需要离开才知道是否放不下。”
这话说得含糊,但林晚的心却莫名一紧。她想起三年前他离开时那个略显落寞的背影,想起这三年来偶尔听到的关于他的消息——在边关屡立奇功,却始终孑然一身。
“那现在看清了吗?”她轻声问。
沈翊转回头,目光落在她脸上。那目光深沉如夜,里面翻涌着林晚看不懂的情绪。许久,他才开口:“有些看清了,有些……更模糊了。”
正当林晚想追问时,一阵脚步声传来。严府的管家匆匆走来,躬身道:“两位大人,老爷命小人来请,说有要事相商。”
两人对视一眼,起身随管家返回水榭。
—
水榭中宾客已散去大半,只剩严永年和几位核心人物。见两人回来,严永年屏退左右,神色变得严肃。
“两位大人,老夫有一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严老爷但说无妨。”沈翊道。
严永年叹了口气:“方才宴席之上,有些话不便明言。其实关于治水款项之事,老夫也心存疑虑。”他压低声音,“五年前修筑永年堤,朝廷拨款三十万两,严家捐资五万两,合计三十五万两。但实际用度,据老夫私下估算,不超过二十万两。”
林晚心中一震:“那余下的十五万两……”
“去向不明。”严永年摇头,“当时主持工程的是前任知府刘大人,去岁已调任他处。账目做得天衣无缝,老夫虽觉不妥,却无实据。”
“严老爷为何现在才说?”沈翊问。
严永年苦笑:“一来无证据,二来……刘大人背景深厚,老夫一介商贾,岂敢轻易得罪?如今两位大人奉旨而来,或许能查明真相,还扬州百姓一个公道。”
他言辞恳切,眼中满是忧虑。但林晚注意到,他握茶杯的手稳如磐石,没有丝毫颤抖。
“此事关系重大,需谨慎查证。”沈翊缓缓道,“严老爷可还有其他线索?”
严永年想了想:“当年负责采买石料的,是一个叫赵四的工头,扬州本地人。工程结束后,此人便举家迁往苏州。若能找到他,或许能问出些什么。”
又说了些细节,夜已深了。两人告辞时,严永年亲自送到二门,临别前忽然道:“两位大人,江南水深,行事千万小心。若有需要严某之处,尽管开口。”
回驿馆的马车上,林晚和沈翊都沉默着。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发出单调的声响。
“你怎么看?”沈翊终于开口。
“他在引导我们查刘知府。”林晚沉吟,“若是查实贪腐,刘知府倒台,对他有何好处?”
“或许是为自保。若我们查到永年堤的问题,他可以将责任推给刘知府。”沈翊分析,“又或者,他与刘知府有旧怨,借刀杀人。”
“那个赵四,”林晚说,“无论真假,都要找到。”
沈翊点头,掀开车帘看了眼窗外。夜色沉沉,扬州城已陷入沉睡,只有几处酒楼歌坊还亮着灯火。
“明日我亲自去苏州。”他说。
“我与你同去。”
沈翊转头看她:“你留在此处,继续勘察水系。我们分头行动,效率更高。”
林晚想反驳,但知道他说得有理,只得点头:“那你要小心。”
“你也是。”沈翊看着她,“严永年此人深不可测,他的话不可全信。在我回来前,凡事多与顾念、清和商议,少单独行动。”
他的语气中带着不自觉的关切。林晚心头一暖,轻声道:“我明白。”
马车在驿馆门前停下。两人下车,站在门前灯笼下,影子被拉得很长。
“早些歇息。”沈翊说。
“你也是。”林晚顿了顿,“一路平安。”
她转身走进驿馆,却在门槛处回头。沈翊仍站在原地,目送她的背影。见她回头,他微微一怔,随即颔首示意。
月光如水,洒在他肩头。林晚忽然想起三年前那个雨日,他递过图纸时,指尖无意相触的温度。
有些事,有些人,或许真的需要时间和距离,才能看清自己的心。
—
两日后,苏州。
沈翊在一家客栈安顿下来后,便开始打听赵四的消息。根据严永年提供的线索,赵四搬到苏州后,在城西开了一家石料铺子。但沈翊找到那地址时,却发现铺子早已关门,门上贴着招租的红纸。
向邻居打听,都说赵家三个月前就搬走了,去了哪里没人知道。
“搬得这么巧?”沈翊心中生疑。他找到房东,亮出官凭,询问赵四的去向。
房东是个老实的中年人,战战兢兢地说:“官爷,赵老板只说老家有事,要回去一趟,没说具体去哪儿。押金都没要,匆匆忙忙就走了。”
“他可留下什么话?或者有什么人来访过?”
房东想了想:“搬走前几日,倒是有个外地人来过,和赵老板在屋里谈了许久。那人戴着斗笠,看不清面貌,听口音像是……扬州那边的。”
沈翊心头一沉。若真是扬州来的人,那赵四的消失就不是巧合了。
接下来的两天,他走访了苏州几家石料行,打听是否有人认识赵四。终于在一家老字号店铺,掌柜的透露了一个消息:“赵四啊,他有个表亲在无锡做漕运。两个月前,他表亲来苏州进货,还提起过赵四,说要去投奔他。”
无锡。
沈翊立即启程。乘船沿运河南下,一日后抵达无锡。这一次,他没再大张旗鼓地打听,而是换了便装,在码头一带暗中寻访。
第三天傍晚,他在一家小酒馆吃饭时,听到邻桌两个船工闲聊。
“老李头那侄子真是倒霉,好好地在苏州做生意,非得惹上不该惹的人。”
“谁说不是呢。听说现在躲到乡下去了,连门都不敢出。”
沈翊心中一动,叫了壶酒坐到那桌:“两位大哥,刚才说的老李头,是不是在码头管仓库的那个?”
船工见他面生,有些警惕。沈翊笑道:“我是他远房亲戚,从扬州来,家里托我带点东西给他。要是方便,还请指点一下住处。”
其中一人打量他片刻,见他穿着普通,不像坏人,便指了方向:“沿着这条街走到头,右拐第三家,门口有棵枣树的就是。”
沈翊道了谢,匆匆吃完便按指引找去。那是一处简陋的院落,他敲了敲门,许久才有个苍老的声音问:“谁啊?”
“李老伯,我是赵四的朋友,从扬州来。”
门吱呀一声开了条缝,一个瘦小的老头探出头,眼神惊疑不定:“四儿的朋友?他……他不在。”
“老伯别怕,我不是来害他的。”沈翊压低声音,“我是朝廷派来查案的,想问他一些永年堤的事。”
老头的脸色变了变,犹豫许久,才打开门:“进来说吧。”
屋内昏暗,家徒四壁。老头颤抖着手倒了碗水:“四儿确实在我这儿,但……但他病了,病得很重。”
“我能见见他吗?”
老头领着沈翊来到里屋。床上躺着个面色蜡黄的中年人,正是赵四。他双眼紧闭,呼吸微弱,额头上满是冷汗。
“半个月前来的,来了就病倒了。”老头抹着泪,“请大夫看了,说是受了惊吓,又长途奔波,伤了元气。”
沈翊走到床边,轻声唤道:“赵四,赵四。”
赵四眼皮动了动,缓缓睁开眼。看到沈翊,他瞳孔骤缩,挣扎着想坐起来:“你……你是谁?”
“我是工部侍郎沈翊,奉旨查办扬州永年堤一案。”沈翊亮出官凭,“赵四,当年修堤之事,你知道多少?”
赵四浑身发抖,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老头在旁边急道:“四儿,这位大人是来帮你的,你把知道的都说出来吧!”
“说……说出来,我会没命的。”赵四声音嘶哑,“他们已经杀了一个,不差我一个……”
沈翊心头一紧:“杀了谁?”
“王……王石匠。”赵四闭上眼睛,眼泪从眼角滑落,“当年负责永年堤核心工段的王石匠,三个月前……淹死在自家池塘里。官府说是失足,但我知道,他不是失足……”
屋内一片死寂。油灯的火苗跳动着,在墙上投下扭曲的影子。
“赵四,你把知道的一切告诉我,我保你安全。”沈翊沉声道,“你若不放心,我可安排你进京,在刑部保护下作证。”
赵四睁开眼,眼中闪过求生的光芒:“真……真的?”
“我以官职担保。”
许久,赵四终于点了点头,用虚弱的声音开始讲述。那些话,让沈翊的心一点点沉下去。
—
五日后,沈翊赶回扬州。他没有直接回驿馆,而是先去了城西一处隐蔽的民居——这是他与顾念、陈清和约定的紧急联络点。
开门的是顾念,见他风尘仆仆,连忙让进屋:“沈大人,你可回来了!姐姐这几日……”
“林晚怎么了?”沈翊心头一紧。
“她没事,就是担心你。”顾念压低声音,“你离开这几日,发生了不少事。严永年又来找过姐姐两次,话里话外都在打听你的去向。而且……”
他顿了顿,神色凝重:“有人在暗中监视驿馆。”
沈翊眼神一冷:“知道是谁的人吗?”
“不清楚,但身手不错,应该是专业的。”顾念说,“姐姐让我们不要打草惊蛇,只装作不知。”
正说着,陈清和从里屋出来,手里拿着一卷图纸:“沈大人,你回来得正好。我们发现了一个关键线索。”
他将图纸摊在桌上,那是一幅精细的扬州水系图,上面用红笔标注了几处。
“我和顾兄这些天重新测量了城西一带的高程,发现一个奇怪的现象。”陈清和指着其中一处,“永年堤所在的位置,原本应该是一处高地,但现在却比周围低了至少三尺。”
沈翊俯身细看:“人为挖低的?”
“极有可能。”陈清和点头,“而且我们在堤坝下游三里的河床中,发现了大量碎石——与永年堤使用的石料相同。”
“你的意思是……”
“有人故意降低了堤坝基础的高度,导致堤坝不稳。而为了掩盖,又将部分石料丢弃在下游。”陈清和的声音有些颤抖,“这不是偷工减料,这是……蓄意制造隐患。”
屋内一片寂静。窗外,天色阴沉下来,远处传来闷雷声。
沈翊缓缓直起身,眼中寒光闪烁:“赵四招认,当年修堤时,严永年与刘知府合谋,虚报款项,实际用料不足设计的一半。而负责监工的,是严永年的远房侄子。”
他取出赵四画押的供词,放在桌上:“更严重的是,赵四说,他们在堤坝基础中混入了大量沙土,而不是按规定使用夯土。这样的堤坝,看似坚固,实则不堪一击。”
顾念倒吸一口凉气:“他们疯了吗?这可是关系到成千上万百姓性命的事!”
“利令智昏。”沈翊冷冷道,“十五万两白银,足够让人铤而走险。”
“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陈清和问,“证据确凿,是否立即抓人?”
沈翊摇头:“严永年在扬州根基深厚,贸然动手,恐生变故。而且……”他看向窗外,“刘知府虽已调离,但他在朝中仍有靠山。此事需周密部署,一举成功。”
他展开一张纸,开始写下计划。顾念和陈清和在一旁看着,神色越来越凝重。
写完,沈翊将纸折好交给顾念:“立刻送回京,交给你父亲,他知道该怎么做。记住,一定要保密,亲自交到他手中。”
“是。”顾念郑重接过。
“清和,你继续收集证据,尤其是那些碎石样本,妥善保存。”
“明白。”
沈翊站起身:“我现在回驿馆见林晚。你们按计划行事,千万小心。”
走出民居时,雨已经开始下了。豆大的雨点砸在青石板路上,激起阵阵水雾。沈翊撑开油纸伞,快步朝驿馆走去。
他的心中既沉重又急切。沉重的是案情的严重,急切的是想见到那个人——想确认她安然无恙,想告诉她一切,想与她并肩面对接下来的风雨。
驿馆就在前方,二楼那扇窗内亮着灯。那是林晚的房间。
沈翊加快脚步,却在拐角处猛然停住。暗巷中,两个黑衣人影一闪而过,消失在雨幕中。
他眼神一凛,握紧了伞柄。
这场江南烟雨,终于要迎来狂风暴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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