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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二月十二,惊蛰。

按理说,这该是个春雷始鸣、万物复苏的好日子。可尚衣局院中的气氛,却比腊月里冻实的冰还冷。

林栖梧捧着那套崭新的六品女官服站在正厅中央时,能清晰感觉到从四面八方刺来的目光——羡慕的、嫉妒的、探究的、怨恨的,像无数根细针,扎得人浑身不自在。

秦嬷嬷捧着册封文书,声音在空旷的大厅里回荡:“……尚衣局女史林栖梧,聪慧敏达,功勋卓著,特擢升为六品掌珍女史,赐俸禄加倍,掌宫廷绣品革新事。钦此。”

最后两个字落地,厅内死一般寂静。

按照惯例,这种时候该有同僚的道贺声,哪怕只是场面上的客气。可此刻,除了几个年轻绣娘低声的吸气,什么也没有。

秦嬷嬷合上文书,看向林栖梧:“林掌珍,接旨谢恩吧。”

林栖梧跪下,双手接过那卷明黄绸缎的文书。绸缎冰凉滑腻,像某种冷血动物的皮。她叩首:“臣,谢陛下、娘娘恩典。”

起身时,她的目光扫过人群。站在最前排的几位五品、六品女官,脸上都挂着得体却疏离的微笑。其中一位姓周的女官,资历最深,在尚衣局待了二十年,至今仍是六品。林栖梧记得,前日自己还在向她请教双面绣的收针技巧。

周女官迎上她的目光,微微一笑,笑意却未达眼底:“恭喜林掌珍。三月连升两级,这般恩宠,尚衣局开衙百年,还是头一遭呢。”

这话说得漂亮,却字字带刺。

林栖梧福身:“全赖娘娘抬爱,诸位前辈教导。往后还请周姐姐多多指教。”

“指教不敢当。”周女官慢条斯理地理了理袖口,“林掌珍技艺超群,连军旗规制都能革新,咱们这些老古董,怕是要向您请教才是。”

周围响起几声压抑的轻笑。

秦嬷嬷皱了皱眉,正要开口,门外传来通报声:“贵妃娘娘赏赐到——”

所有人齐刷刷跪倒。

冯保带着四个小太监进来,每人手中都捧着锦盒。打开,珠光宝气晃花了人眼:一对赤金点翠凤凰步摇、一串东海珍珠项链、四匹今年新贡的云锦、还有一套文房四宝——笔是紫毫,墨是徽墨,砚是端砚,纸是宣纸,样样都是珍品。

“娘娘说了,”冯保尖细的声音在厅中回响,“林掌珍革新有功,这些是额外赏赐。望你恪尽职守,不负圣恩。”

林栖梧再次叩谢。起身时,冯保走到她身边,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说:“娘娘还让咱家带句话:树大招风,好自为之。”

说完,他带着人走了,留下满室沉寂和满地赏赐。

秦嬷嬷咳了一声:“都散了吧,该做什么做什么去。”

人群渐渐散去,但那些目光,像黏在背上的蛛丝,挥之不去。

林栖梧抱着官服和赏赐回到自己新分的屋子——六品女官的待遇,是一间独立的厢房,虽不大,却有单独的卧房、小厅,甚至隔出了个小小的绣室。窗前摆着一盆水仙,正开着素白的花,香气清冽。

她将东西放下,坐在床沿,看着那套靛青色绣银线缠枝莲纹的女官服。六品与七品的区别,在纹样、在料子、在腰带上缀的那枚白玉环。

可穿上这身衣服,意味着什么,她很清楚。

“咚咚。”

轻轻的叩门声。

林栖梧开门,是尚衣局里一个叫小杏的小宫女,才十四岁,平时负责洒扫。她手里捧着个食盒,怯生生地说:“林、林掌珍,秦嬷嬷让送来的午膳。还有……这个。”

她从怀里掏出个小布包,打开,是几块桂花糖。

“我娘做的,可甜了。”小杏声音细细的,“恭喜掌珍升迁。”

林栖梧心里一暖,接过食盒和糖:“谢谢小杏。”

“掌珍别在意周姑姑她们的话。”小杏鼓起勇气说,“我们都知道,军旗那事若不是您,整个尚衣局都要遭殃。她们就是……就是嫉妒。”

“我明白。”林栖梧摸摸她的头,“去忙吧。”

关上门,她打开食盒。两菜一汤,白米饭,比平时丰盛许多。可她却没什么胃口。

窗外的水仙在微风里轻轻摇晃。她想起父亲说过:水仙洁净,却只能养在清水里,一点污浊就会烂根。

自己如今,又何尝不是?

下午,林栖梧去了趟内务府。六品女官需要登记造册,领取新的腰牌和俸禄。

管事的太监姓赵,是个圆脸微胖的中年人,见她就笑:“林掌珍来了?早就给您备好了。”他递过腰牌——白玉质地,刻着官职姓名,还有一串编号,“俸禄按季度发,这是本季的,您点点。”

沉甸甸的一袋银子。六品女官的俸禄是每月二十两,一季就是六十两,外加贵妃赏赐的加倍,一共一百二十两。

林栖梧这辈子没见过这么多钱。父亲在织造局时,月俸不过八两。后来被革职,一家人靠母亲接些绣活,一个月能有三两银子就是好的。

“对了,”赵太监又说,“按规矩,六品以上女官可配一名侍女。尚衣局那边报上来的人选是小杏,您看合意吗?”

小杏?

林栖梧想起那双怯生生却真诚的眼睛,点点头:“合意,谢赵公公安排。”

“应该的。”赵太监压低声音,“林掌珍年轻有为,往后前途不可限量。不过……”他左右看看,声音更低了,“宫里水深,有些事,能避则避。”

这是今日第二个提醒她的人。

林栖梧福身:“谢公公提点。”

回尚衣局的路上,她绕道去了趟御花园。早春时节,园子里的梅花还没谢尽,玉兰已打了花苞。她在临水的亭子里坐了会儿,看着冰面开始融化的太液池。

“林掌珍好雅兴。”

声音从身后传来。

林栖梧回头,见一个穿着湖绿色宫装的女子站在亭外,二十五六岁年纪,容貌清秀,气质温婉。她认得这人——淑妃宫里的女官,姓柳,也是六品。

“柳姐姐。”她起身行礼。

柳女官走进亭子,在她对面坐下:“不必多礼。我也是出来透透气,没想到遇见你。”她顿了顿,“今日册封的事,我听说了。恭喜。”

“谢姐姐。”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柳女官看着池面,忽然说:“三年前,我也曾像你这般,因献了一幅《百鸟朝凤》的双面绣屏,被淑妃娘娘看中,从七品升至六品。”

林栖梧静静听着。

“那时我也以为,只要手艺好,就能在宫里站稳脚跟。”柳女官苦笑,“可后来才明白,在这地方,技艺只是最不重要的东西。重要的是,你站在谁那边,你能为谁带来什么。”

她转过头,看着林栖梧:“林掌珍,贵妃娘娘赏识你,是你的福气,也是你的劫数。往后行事,需加倍小心。”

“姐姐为何告诉我这些?”林栖梧问。

柳女官沉默良久,才轻声道:“因为我见过太多像你这样的姑娘,有才华,有抱负,最后却……”她没说完,站起身,“总之,好自为之吧。”

她走了,湖绿色的身影很快消失在梅林深处。

林栖梧坐在亭中,直到暮色渐起。

回尚衣局的路上,她在转角处差点撞上一个人。

“抱歉——”她抬头,愣住。

是萧珩。

他今日换了身月白暗纹的常服,披着件玄色大氅,手里提着个小巧的鸟笼,里面是只通体雪白的鹦鹉。见到她,他也有些意外:“林掌珍?”

“萧公子。”林栖梧福身。

“这么晚还在外头?”萧珩打量她,“听说今日册封,该好好庆贺才是。”

“不过是尽本分,不敢当庆贺二字。”

萧珩笑了:“你这人,有时候太过自谦,反而显得虚伪。”他顿了顿,“祖母寿礼的事,娘娘跟你说了吧?”

“是,三日后交《松鹤延年图》。”

“可有难处?”

林栖梧犹豫了一下。难处当然有——松鹤延年是老题材,要绣出新意本就难,何况时间这么紧。但她只是摇头:“民女尽力。”

“不是尽力,是必须做好。”萧珩看着她,“祖母的寿宴,不只是家宴。皇后、几位妃嫔、朝中重臣的家眷都会来。这幅图,是贵妃送给祖母的,也是送给所有宾客看的。”

他压低声音:“你得让所有人看到,贵妃赏识的人,值这个价。”

这话说得直白又残酷。

林栖梧握紧了袖中的手:“我明白。”

“明白就好。”萧珩将鸟笼递给她,“这个送你。”

“这——”

“不是赏赐,是贺礼。”萧珩说,“这鹦鹉叫‘雪衣’,会背几首诗,无聊时逗逗它,解解闷。”他顿了顿,“记住,在宫里,有时候养只活物,比养盆花强。花不会叫,不会提醒你有人来了。”

林栖梧接过鸟笼。雪衣在笼中歪着头看她,忽然开口:“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

声音清脆,字正腔圆。

萧珩笑了:“看,它喜欢你。”说完,他转身走了,大氅在暮色里扬起一道弧线。

林栖梧提着鸟笼站在原地,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宫道尽头。

回到屋子,小杏已经等在那里。见了她,忙迎上来:“掌珍回来了?屋子我都收拾好了,热水也备下了。”

“辛苦你了。”林栖梧将鸟笼挂到窗前,“以后你就跟着我吧,月钱会从我的俸禄里支。”

小杏眼睛一亮,跪下就要磕头:“谢掌珍!我一定好好伺候!”

“快起来。”林栖梧扶起她,“我这里没那么多规矩,做好分内事就行。”

晚膳后,她开始构思《松鹤延年图》。

寻常的松鹤图,无非是松树苍劲、仙鹤翩跹,寓意长寿吉祥。可要让人“眼前一亮”,就不能走寻常路。

她铺开宣纸,研墨,却迟迟没有下笔。

父亲曾说过:刺绣如作画,意在笔先。没有好的构思,再好的技法也是空架子。

窗外,雪衣在笼中梳理羽毛,偶尔念一句“床前明月光”。

林栖梧忽然想起藏书阁里那本《天工绣苑录》中的一句话:“绣山水,需得其势;绣花鸟,需得其神;绣人物,需得其情。”

松鹤延年……要的不是形,是神。

是那种历经岁月依然挺拔的苍松之魄,是那种超脱尘俗依然高洁的仙鹤之魂。

她有了思路。

提笔,在纸的右上方勾勒——不是一棵完整的松树,而是一截虬枝,从画面外伸入,松针如怒,松皮如鳞。左下方,一只仙鹤单足独立,长颈微曲,不是寻常的展翅高飞,而是静立的姿态,鹤目望向远方,似在聆听风声。

构图大胆,留白极多。

传统的松鹤图讲究饱满,她却反其道而行之,用极简的造型,传达极深的意境。

然后是绣法。

松针用深浅不一的绿线,以“散针法”绣出层次感,远看苍翠,近看却能分辨出每一丛松针的走向。松皮用褐色、灰色、赭石色丝线捻合,模仿真实的树皮纹理。

仙鹤是最难的部分。白鹤看似简单,实则最难绣出神韵。羽毛的蓬松感、光泽感,还有那种仙气,都需要用不同的白线来表现——月白、象牙白、雪白、米白,再掺入极细的银线,在光下才会有流动的光泽。

鹤目要用黑线,但不能是死黑,得在黑色里掺一丝深蓝,让眼睛有神采。

她一直画到深夜。

小杏几次来催她歇息,她都只是点头,手中的笔却不停。窗外的雪衣已经睡了,把头埋在翅膀下,偶尔发出轻微的咕噜声。

二更时分,图样终于完成。

林栖梧放下笔,揉了揉酸涩的眼睛。纸上的松鹤已然成形,虽只是墨线,却已能看出那股子超逸之气。

只是……还不够。

她想起萧珩的话:要让所有人看到,贵妃赏识的人,值这个价。

值这个价。

她盯着图样看了许久,忽然有了个大胆的想法。

次日,林栖梧去库房领料子。

管库的太监见是她,格外客气:“林掌珍需要什么,尽管说。”

“我要江宁府今年的新缎,月白色,三匹。”林栖梧顿了顿,“还有……孔雀羽线,金线,银线,各色丝线,按这个单子配。”

太监接过单子一看,倒吸一口凉气:“这、这么多珍稀材料,怕是要请示秦嬷嬷……”

“娘娘特许的。”林栖梧平静地说,“寿礼要紧,若有疑问,可去请示贵妃娘娘。”

太监不敢再多说,忙去准备。

等料子送到她屋里时,小杏惊呆了:“掌珍,这、这也太多了……”

“不多。”林栖梧抚摸着那匹月白缎子,触手柔滑如脂,光泽温润,“我要绣的不是一面图,是三面。”

“三面?”

“嗯。”林栖梧展开图样,“正面是《松鹤延年》,背面是《百寿图》,用一百种不同字体绣一百个‘寿’字。而中间……”她指着松鹤图的留白处,“在这些空白里,用隐形药水绣上《金刚经》全文。平时看不见,只有在特定的光线下,才会显现。”

小杏睁大了眼:“这、这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林栖梧淡淡地说,“父亲教过我一种药水配方,用特定的植物汁液调配,绣时无色,遇热或遇特定角度的光,才会显色。”

这是栖梧绣法的秘技之一,她从未在人前显露过。

但这次,她必须露。

因为萧珩说得对——她得证明自己值这个价。

接下来的三天,林栖梧几乎没出过屋子。

绣架支在窗前,她从天亮绣到深夜。小杏守在一旁,帮她分线、穿针、递水。雪衣在笼中学着她念诗,后来居然学会了说“歇歇吧”,逗得小杏直笑。

松鹤图进展顺利。月白缎子做底,更衬得松青鹤白,清雅脱俗。她用独创的“层羽绣法”绣鹤羽,每一片羽毛都纤毫毕现,在光下流转着珍珠般的光泽。

到了第三日傍晚,正面完成。

林栖梧将绣品翻过来,开始绣背面的百寿图。这一百个“寿”字,篆、隶、楷、行、草,各朝各代的名家字体,都要一一模仿。这是极耗心力的活计,错一笔,整个字就得拆掉重来。

她绣到第九十七个字时,手开始抖。

不是累,是紧张。时间只剩最后几个时辰了。

“掌珍,歇会儿吧。”小杏递过茶杯,“您已经两天两夜没合眼了。”

林栖梧摇摇头,接过茶杯一饮而尽,继续穿针。

第九十八、九十九……

当第一百个“寿”字落下最后一针时,窗外传来了三更的梆子声。

还有三个时辰,天就要亮了。

而中间层的《金刚经》,还没开始绣。

林栖梧的手抖得更厉害了。她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眼中已是一片清明。

“小杏,帮我把药水拿来。”

那是她前日就配好的药水,装在白玉小瓶里,无色透明,闻之有淡淡的草木香。她用特制的细毫笔蘸了药水,开始在最上层的缎面下,绣第二层。

这不是用针绣,是用笔“写”——笔尖蘸着药水,在两层缎面之间的夹层里书写。既要保证字迹清晰,又不能透到正面影响图案。

这是对眼力、腕力、心力的极致考验。

她写了小半卷时,眼睛开始发花。烛火在眼前晃成重影,字迹也变得模糊。

“掌珍!”小杏惊呼。

林栖梧摆摆手,起身走到窗前,推开窗户。初春的夜风带着寒意涌进来,让她清醒了些。

雪衣在笼中惊醒,扑扇着翅膀:“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

林栖梧忽然笑了。

她回到绣架前,重新提笔。

这一次,她的手稳得像磐石。

当最后一笔落下时,天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

林栖梧放下笔,瘫坐在椅子上,连动一动手指的力气都没有了。

小杏小心地将绣品从绣架上取下,展开——

正面,松鹤延年,清逸超然。

背面,百寿齐聚,庄重大气。

而在晨光以某个特定角度照射时,松枝与鹤羽的间隙里,隐隐浮现出金色的经文,如佛光隐现,神圣庄严。

“太、太美了……”小杏喃喃道,眼泪不知怎么就流了下来。

林栖梧看着那幅绣品,心中却异常平静。

值不值这个价,她不知道。

但她知道,这是她目前能拿出的,最好的作品。

敲门声响起,秦嬷嬷的声音传来:“栖梧,时辰到了,该送往上阳宫了。”

林栖梧起身,腿一软,差点摔倒。小杏忙扶住她。

“我没事。”她定了定神,将绣品仔细卷起,用明黄绸缎包好,抱在怀里。

走出房门时,天光正好破晓。

第一缕朝阳照在宫墙上,给冰冷的建筑镀上一层温暖的金色。远处传来晨钟,一声声,悠长浑厚,像是某种宣告。

林栖梧抱着绣品,朝上阳宫走去。

她的脚步很稳,背脊挺得很直。

不管前路如何,这一刻,她无愧于手中的针线,无愧于父亲的教诲。

也无愧于,那个在深宫里挣扎向上的自己。

晨光里,她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很长,像一棵正在努力拔节生长的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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