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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清水河的洪水在黎明前退去,留下满地狼藉。

淤泥有一尺厚,裹挟着碎木、烂草、死鱼,还有几件被冲走的衣物和家具。职工大院像被一张肮脏的毯子盖住,空气中弥漫着河底的腥臭和腐烂的气息。

吴帆抱着张道全的遗体,在泥水里跪了整整一夜。

直到天光大亮,有人来拉他。

“孩子,放手吧,张道爷……去了。”

是王大爷,澡堂的管理员。他眼圈红肿,声音哽咽。昨晚他在礼堂,亲眼看见张道全如何与河伯搏命,最后引动天雷,同归于尽。

吴帆的手指已经僵硬,掰都掰不开。最后是父亲过来,轻声说:“帆帆,让张爷爷入土为安吧。”

这句话像是打开了什么开关,吴帆的眼泪终于流下来。他松开手,看着师父安详的脸——老人像是睡着了,嘴角甚至带着一丝笑意。

“师父……”他哽咽着,又喊了一声,“师父!”

没有人回应。

永远没有了。

张道全的遗体被小心抬走,暂时停放在厂里的太平间——那里比较阴凉。厂领导来了,看着满目疮痍的大院,又听幸存者讲述了昨晚的经过,脸色复杂。

“封建迷信”这四个字,没人敢再说出口。

因为所有人都亲眼看见了:黑色的洪水,河中的怪物,还有那个以身为祭、引雷镇河的老人。

厂里决定,以“抗洪抢险英勇牺牲”的名义,为张道全和其他两位遇难者举行追悼会。家属每家补助三百元,这在1980年是一笔巨款。

但吴帆知道,师父没有家属。

他是孤家寡人。青阳观被砸后,他就还俗进了工厂,一辈子没结婚,没子女。现在,连唯一的徒弟——吴帆,也没有正式拜师仪式,没有证人。

除了那枚太极玉佩,什么都没有留下。

追悼会在三天后举行。礼堂已经清理干净,但墙上还留着水渍的痕迹。张道全的遗体躺在临时找来的棺材里,穿着那件已经暗淡无光的紫绶仙衣——吴帆坚持要师父穿着它走。

来的人很多。不只是职工大院的居民,还有附近听说此事的老百姓。很多人带来了香烛纸钱,虽然厂领导说不要搞迷信,但没人听。

吴帆披麻戴孝,跪在灵前。他才十二岁,按照习俗不能为无血缘的人戴孝,但没人阻止。所有人都知道,张道全是为了救他们而死的,而吴帆是老人唯一的传人。

小胖也来了,烧还没完全退,脸色苍白。他跪在吴帆旁边,低声说:“吴帆,对不起……都是为了我……”

吴帆摇摇头:“不怪你。”

确实不怪小胖。要怪,就怪那个李同志——或者说,河伯的使者。但那个人已经化作黑水,连尸骨都没留下。

追悼会很简单,厂领导念了悼词,说是“张道全同志在抗洪抢险中英勇牺牲,体现了工人阶级大无畏的精神”。吴帆听着,心里发苦。

师父不是工人,是道士。他牺牲不是为了抗洪,是为了镇压邪祟,保护苍生。但这些话,不能说。

仪式结束后,人们陆续离开。最后只剩下吴帆一家,还有几个和张道全相熟的老人。

“孩子,”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奶奶走过来,递给吴帆一个布包,“这是张道爷生前放在我那儿的东西,说如果他不在了,就交给你。”

吴帆接过布包,沉甸甸的。

“谢谢您。”

“该说谢谢的是我们。”老奶奶抹着眼泪,“三十年前,我儿子中邪,是张道爷救的。这些年,他帮过很多人,但从来不收钱,也不让人说。他是个好人,真正的好人。”

其他老人也点头附和。

吴帆这才知道,师父在这三十年间,暗中做了多少事。驱邪、治病、看风水,救过的人不计其数,但都低调处理,不张扬。

这也解释了为什么厂领导虽然不信这些,但对张道全还算客气——因为很多领导的家属,都受过老人的恩惠。

棺材要下葬了。墓地选在后山,是张道全生前自己看好的位置——面朝清水河,背靠青山,左青龙右白虎,是一处风水宝地。

下葬时,吴帆往棺材里放了几样东西:那柄断掉的桃木剑,师父常用的那支符笔,还有一本手抄的《道德经》——那是师父最常看的书。

最后一捧土盖上,墓碑立起。

“先师张公讳道全之墓”

“徒吴帆敬立”

简单的碑文,没有生卒年月,没有生平事迹。但足够了。

吴帆磕了三个头,站起来时,腿一软,差点摔倒。父亲扶住他:“回家吧,你三天没合眼了。”

回到职工大院,清理工作还在继续。厂里组织了青壮年职工,用铁锹铲除淤泥,冲洗地面。女人们则在收拾家里的东西,能洗的洗,不能洗的扔。

吴帆家在一楼,淹得最严重。家具都泡坏了,被褥全湿,粮食也毁了。母亲一边收拾一边哭,父亲闷头抽烟。

“妈,别哭了,人没事就好。”吴帆说。

“可是……家没了……”母亲看着满屋狼藉,“这要重新置办,得花多少钱……”

“厂里不是有补助吗?”

“三百块,哪够啊。”父亲掐灭烟头,“买个床就要八十,柜子六十,桌椅……”

吴帆不说话了。他不懂这些,但知道家里不富裕。父母都是普通工人,一个月工资加起来不到一百块,要养家,要供他上学,还要赡养老家的爷爷奶奶。

而现在,一切都要重新开始。

下午,吴帆去了平房区。

张道全的房子没被淹——地势高,而且有师父布的阵法保护。但屋里已经积了灰,冷锅冷灶,再也没有那个打拳、泡茶、教他画符的老人了。

吴帆在屋里站了很久,然后开始整理师父的遗物。

东西不多。几件换洗衣服,都是洗得发白的旧衣服。几本道书,除了那本《青阳筑基篇》,还有《太上老君说常清静经》、《周易参同契》等,都是手抄本,纸张泛黄。

法器也不多:那面八卦镜,几枚铜钱,一支新符笔,还有一小罐朱砂。紫绶仙衣已经随师父下葬,铜钱剑在天雷引中炸毁,五方令旗在对抗河伯时耗尽灵力,变成了普通的小旗。

吴帆把这些东西一一收好,装进一个木箱。最后,他打开那个老奶奶给的布包。

里面是三样东西。

第一样,是一封信,信封上写着“吴帆亲启”。

第二样,是一串钥匙。

第三样,是一本厚厚的笔记本,封面是牛皮纸,没有字。

吴帆先拆开信。

“吾徒吴帆:

见字如面。

当你看到这封信时,为师已经不在了。不必悲伤,生死有命,修道之人更当看破。

你我有师徒之缘,虽时日短暂,但你天赋过人,心性纯良,是为师晚年最大慰藉。青阳观传承,交于你手,为师放心。

那串钥匙,是青阳观旧址密室的钥匙。观虽被毁,但密室尚存,内有本观历代祖师典籍、法器。你修为足够时,可去开启。

笔记本是为师一生所学心得,从基础到精深,从符咒到阵法,从相术到风水,皆有记载。你当勤加研习,不可懈怠。

另有一事,需你谨记:河伯虽被镇压,但百年后必会苏醒。届时,需有修为足够之人,重新加固封印。此重任,便交于你了。

此外,李姓之人背后,恐有更大势力。他能操控河伯,绝非散修可为。你日后若遇‘黑莲’印记,务必小心,那是一个神秘组织,专行逆天之事。

修道之路,漫长艰辛。但为师相信,你能走得比师父更远。

珍重。

师:张道全 字

一九八〇年六月十日”

信不长,但信息量很大。

吴帆看完,小心折好,放进怀里。然后拿起那串钥匙——三把,都是老式的铜钥匙,已经氧化发黑,但齿口清晰。

最后,他翻开笔记本。

第一页写着:“道法自然,心存善念;守正辟邪,护佑苍生。——青阳观训”

第二页开始,是密密麻麻的笔记。从最基础的呼吸法、站桩法,到复杂的符咒、阵法、手诀、步罡踏斗,应有尽有。每一页都有注解,有的还画了图解。

吴帆翻到中间,看到“五雷符详解”,整整十页,从画法到用法到变式,详实无比。后面还有“天雷引”——师父最后一招的完整修炼方法,但旁边写着:“此法耗损精血,非生死关头不可用。”

再往后翻,是各种邪祟的介绍和应对方法:水魈、山魈、精怪、鬼魂、僵尸、蛊毒……简直是一部百科全书。

最后几十页,是师父的一些见闻和思考。吴帆看到一段:

“一九六六年,青阳观被砸。暴徒冲入观中,打砸神像,焚烧经书。吾与众师弟誓死守护,但寡不敌众,三师弟当场被打死,二师弟重伤不治。吾被迫还俗,隐于市井。

然道统不可断。吾暗中收徒三人,皆因故夭折:大徒弟死于文革批斗,二徒弟上山采药坠崖,三徒弟修炼走火入魔。此或为天意,或为‘黑莲’所害,吾不得而知。

今收吴帆为关门弟子,望天道垂怜,让此子平安成长,延续道统。”

看到这里,吴帆手一抖。

原来师父之前还有三个徒弟,都死了。而且可能和那个“黑莲”组织有关。

他继续往下看:

“黑莲组织,始于明末,专修邪法,行逆天之事。其成员皆有‘黑莲’印记,或在手心,或在后背。吾一生与之交手三次,皆险胜。然其组织庞大,根深蒂固,难以铲除。

若遇黑莲,切记:不可硬拼,不可暴露,徐徐图之。”

笔记本到这里就结束了。

吴帆合上笔记本,心情沉重。

原来师父背负着这么多:道观被毁,同门惨死,徒弟夭折,还要对抗神秘的黑莲组织。而自己,现在接过了这一切。

他才十二岁。

能扛得住吗?

他不知道。

但他知道,必须扛。

因为师父把一切都托付给他了。

因为青阳观的道统,不能断。

因为百年后,河伯还会苏醒。

因为黑莲组织,还在暗中活动。

吴帆把笔记本、钥匙、信,还有师父的其他遗物,都收进木箱。然后他跪在师父常打坐的位置,磕了三个头。

“师父,弟子吴帆,一定不负所托。”

声音不大,但坚定。

从今天起,他就是青阳观第四十七代掌教。

虽然道观没了,虽然只有他一个人。

但传承在,道统在。

他会走下去。

清理完师父的屋子,吴帆锁上门,抱着木箱回家。

家里的清理工作还在继续。邻居们互相帮忙,把泡坏的家具抬出去晒,能修的修,不能修的当柴烧。孩子们在泥水里找有没有冲来的“宝贝”,大人们在商量怎么重建家园。

生活,总要继续。

晚上,一家人挤在临时搭的床铺上——原来的床都泡坏了,这是从厂里借来的行军床。

“帆帆,”黑暗中,母亲忽然说,“张爷爷……真是道士?”

吴帆沉默片刻:“嗯。”

“那他教你的那些……”

“是真的。”吴帆说,“妈,这世上有一些东西,科学解释不了,但确实存在。师父就是为了对付那些东西,才牺牲的。”

母亲不说话了。过了一会儿,她轻声说:“那你……还要学那些吗?”

“要。”吴帆说,“师父把传承交给我了,我不能辜负他。而且,以后如果再遇到这种事,我要有能力保护大家。”

父亲叹了口气:“可是太危险了。你看张道爷……”

“爸,有些事,总要有人做。”吴帆说,“师父做了三十年,救过很多人。现在他不在了,我得接替他。”

父母都沉默了。他们知道,儿子长大了,有自己的主意了。而且昨晚的事,让他们不得不相信,这个世界确实有另一面。

“那你要答应我们,”母亲说,“一定要小心,不能逞强。”

“我答应。”

这一夜,吴帆睡得很沉。他太累了,身心俱疲。

但他梦见师父了。

梦见槐树下,老人打拳的身影;梦见石桌旁,老人泡茶的专注;梦见画符时,老人手把手的教导。

“徒儿,道阻且长,行则将至。”

师父的声音在梦里说。

醒来时,天已大亮。

吴帆坐起身,感觉体内气流自行运转,比之前更加顺畅。胸前的太极玉佩微微发热,像是在呼应他的呼吸。

他下床,走到窗边。

职工大院的清理工作还在继续,但已经有了一些生气。几个孩子在泥地里踢球,大妈们在晾晒衣服,男人们在修整房屋。

阳光很好,驱散了连日的阴霾。

清水河在远处静静流淌,河面平静,看不出昨晚的狂暴。

但吴帆知道,河底深处,河伯还在。只是被镇压了,沉睡百年。

百年后,他会苏醒。

那时候,自己已经一百多岁了。能对付得了吗?

不知道。

但还有时间。

一百年,足够他成长,足够他变强。

吴帆握紧拳头。

他会准备好的。

一定。

接下来的日子,吴帆的生活恢复了某种节奏。

早上五点起床,练功两小时。上午帮家里收拾,下午研读师父的笔记本,晚上画符、打坐。

小胖的病渐渐好了,但身体虚弱,经常来找吴帆玩。吴帆教他一些基础的呼吸法,虽然小胖没有修道天赋,但强身健体还是可以的。

二狗和其他孩子,对吴帆的态度变了。他们亲眼看见吴帆在礼堂里和李同志搏斗,看见他身上的符纸发光,看见他最后冲出去救师父。

以前他们觉得吴帆神神叨叨,现在看他的眼神里多了敬畏。

厂里给受灾家庭发了补助,吴帆家拿到了三百块。父母精打细算,重新置办了家具,日子慢慢回到正轨。

唯一不同的是,吴帆房间里多了一个木箱,里面装着青阳观的传承。

他每天都会看师父的笔记本,一页一页,仔细研读。遇到不懂的,就自己琢磨,或者去师父墓前静坐,有时候会有灵感。

一个月后,他画出了第一张有效的五雷符——不是之前那种只有微弱雷光的,而是真正的、能引动天雷之力的符。

虽然威力远不及师父,但已经是个突破。

又过了一个月,他学会了“三才阵”的布置,能在房间里布下简单的防护阵法。

第三个月,他打开了笔记本中“炼丹篇”的第一页——虽然现在还炼不了丹,但可以先学理论。

日子一天天过去,暑假结束,新学期开始。

吴帆上初一了。新学校在镇上,要骑二十分钟自行车。他每天早早起床,练完功去上学,放学后写作业,然后继续修炼。

生活很充实,也很累。

但他乐在其中。

因为每一点进步,都让他感觉自己离师父的期望更近一步。

离能守护想守护的人,更近一步。

离能对抗黑莲组织,更近一步。

离能镇压百年后的河伯,更近一步。

路还长,但他已经在路上。

这天放学,吴帆骑车回家,经过清水河时,他停下车,看向河面。

夕阳西下,河面泛着金光。几个孩子在岸边玩水,笑声清脆。

一切都那么平静。

但吴帆看见,河底深处,那双红色的眼睛,睁开了一瞬。

很快又闭上。

像是在提醒他:我还在。

百年之约,已经开始倒数。

吴帆跨上自行车,继续前行。

风吹在脸上,带着初秋的凉意。

他握紧车把,眼神坚定。

来日方长。

我们,走着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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